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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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瞬间, 娇娘以为是自己在梦里听错了, 懵然地眨了眨眼, 四周俱是一片寂静,也不知还要多久来搜寻她的人才能到此处。

    暗自嘀咕了一句那人此时应当还在返程的大军之中, 又哪里能出现在这里呢?

    夜风拂过, 她缩了缩身子, 无聊中思索起了怎么会突然想起他。

    自六年前他自请去西北,两人的联系便陡然间中断了, 其间他虽随信寄来只言片语, 但娇娘并不能给他回信, 一来二去的也就渐渐没了消息, 只是偶尔她会突然间想起,毕竟侯爷算是她初到长安遇见的第一个熟识的伙伴, 虽然这熟识最初有些不情不愿。

    想到他才被圣人扔去西郊大营时, 仿若游龙入海,每每得了空见她都神采飞扬地描述起自己在军中的英姿, 想来若是此时再见,他有更多的可了。

    正要轻笑一声,然而她的唇儿还没勾起就先听到了一阵低低的笑声,身子蓦然僵住了。

    真的有人!

    待那笑声渐歇, 娇娘才试探性地问:“……侯爷?”

    不知怎的, 在确定了有人的那一瞬间她并不多惧怕,反倒有一种意料之外的惊喜。

    一个身影从树上翩然落下,黑色的衣衫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只那俊削的脸庞如今已是棱角分明,唯独那双桀骜的眼眸一如既往,从前眼角眉梢的阴鹜戾气似乎经过战场的洗礼从这个人身上脱去,但周身的气势却不减反增。

    这是一个真正见过生死,也经历过生死的将士。

    “丫头,没想到吧!”一出口,便是娇娘熟悉的调调,也是雍乐侯一贯的肆意。

    迎着他嘴角刻意勾起的邪笑,娇娘并不在意,惊喜地站起身:“你怎么来了,你现下不应该在路上……”

    侯爷嘲讽地扯扯脸上的笑:“他们行得太慢,我自个儿回来了。”

    果然是他的脾气,娇娘轻叹一声,果然连纪律严明的军队都没法改了他的性子啊,不过这连圣人都法子的事情,她也不必多担心了:“那你怎么会来慈恩寺?”反而不回睿王府,睿王妃一贯深居简出,自然这回也没有来礼佛。

    闻言侯爷就是眉头一抽,回睿王府?然后被母妃知道他提前离了大军自行回来,拿着鞭子抽他吗?

    要知道才近长安听太后来了慈恩寺礼佛,他马就掉头来了慈恩寺。

    不过这些话不必要这丫头知道,便顾左右而言他地:“我要是不来,你岂不是要在这山里过夜了?就凭那群废物,找到明天也不见得能找到你。”

    娇娘:“哎?”

    他完就一马当先走了,娇娘跟着他慢吞吞地走在枝叶堆积的山谷中,走得有些困难。

    “你就这么傻兮兮地等,等到明天能等到就不错了!”侯爷对随行侍卫的鄙夷简直突破天际,刻薄的话张口就来。

    “不至于吧?”娇娘还有些不相信。

    侯爷不屑地撇撇嘴,呵!他才到慈恩寺还没见到太后就看那边乱成一团,一问是崔文山家的娘子丢了,侍卫已经出去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消息。

    果然是一群蠢货,她来后山的行迹这么明显,从坡上滚下去更是一眼就明了的事情,还能叫他们没头苍蝇似的撞了这么久还找不见。

    他正要再几句侍卫们的刻薄话,一回身却是见到娇娘跟他跟得辛苦,踉踉跄跄的不,已经离了他有好几步的距离。

    皱了皱眉,大跨步回去,面上有些嫌弃的托了她一把:“走路都不会走!”但那眼神却留意起地上被枝叶掩盖的坑坑洼洼,步子也放慢了许多。

    娇娘顿时轻松,感激地看着他,道谢。

    侯爷的眼神闪了闪,却还是别扭地道:“早就知道你是麻烦精!”

    “那景色太美了嘛,我就看得出神,谁知道腿站麻了才会掉下去的。”娇娘声给自己辩解,她才不是麻烦精呢。

    “大晚上的你跑来看什么景儿,白日里还不够你看的!”侯爷终于体会到了教训她的快乐,一时美滋滋,以前可都是娇娘教训他不读书。

    娇娘自然不知道他的想法,兀自辩解:“那白日与傍晚各有一番不同的美景呀!而且,我又不是每次都会掉下去,这是意外……”

    两人拌着嘴,倒是饶了好大一圈从山谷走到了慈恩寺的山门口。

    门前点着灯,侯爷一手托着娇娘还走得闲适无比,到了这平地才放开手,清晰地看见这个六年不见的丫头。

    比起他记忆里精致软糯的形象,多年不见,昔日的矮冬瓜已经抽条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纤秾合度的身形,莹白细腻的肌肤,明眸皓齿,笑若春花,无一不昭示着她已长成大姑娘。当年又呆又软的性子似乎也被世家的深厚底蕴滋养成了不露声色的淡然,饱读诗书积淀下的气质似乎也被诗书世家逐渐磨成睿智。

    看着面前这个仿佛与幼年完全不同的娇娘,侯爷却在她眼底暴露出的茫然与懵懂中清晰地知道,这实实在在还是当年那个丫头,他还没来得及“报复”的丫头。

    忽略掉心头微微的跳动,侯爷见娇娘发丝蓬乱,衣衫和脸上都沾了泥土,蹙了下眉。

    “走了!”泄愤似的敲了敲她的脑门,侯爷推开山门。

    娇娘尚不知他的心思,呆了一瞬才连忙跟上。

    娇娘不见了的消息这会儿已经传遍了慈恩寺,倒不是纪梦璇张扬,而是她来禀报太后请侍卫们搜山的时候,正巧好些来给太后请安的命妇夫人们都在。况且这么大的事情,那是瞒也瞒不住的。

    因为侍卫们一直没有找到人,这会儿众人都还在太后这里。

    不过气氛却没有多紧张,兴许是纪梦璇并不显急躁,反而一直笑着与太后等人话,也兴许是方才雍乐侯露了一面,盘问谢家娘子并几个丫鬟就急匆匆出去了。

    现下正堂里的人多数心思都在雍乐侯身上,并不多关注娇娘。

    满堂里紧张可能也就谢静菲和丹枫燕草两个丫鬟了,不管大家着什么欢喜事都笑不出来,目光紧紧盯着门口。

    清源伴在太后身旁,眼尾扫过来无声地冷笑着,怨毒地想找不回来才好呢!不过下一瞬想起雍乐侯那个瘟神也回来了,面上顿时有些垮。

    “太后娘娘,雍乐侯与崔家娘子回来了。”

    通传的太监飞快进来传话,清源的脸色霎时僵了,堂上众人正得热闹也立刻就停了下来,目光灼灼地望向门口。

    侯爷吊儿郎当顶着众人的视线当先进来了,娇娘离着他三步远微微垂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太后一见着他就笑得乐开了花,不过还是先关心了一下娇娘:“娇娘,可有大碍?”

    “回太后娘娘,那谷底有些厚实的草叶,并未受伤。”娇娘有些不敢抬眼,这事实在有些窘迫,看个景儿就把自己看到谷底下去了,还半夜兴师动众。

    只是太后也没责怪,见她平安无事,满心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雍乐侯身上,冲着她点点头。

    一身狼狈的娇娘回了纪梦璇身边,燕草手里抱着薄披风就赶紧围在了她身上,适才一直着抖的娇娘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暖过来。

    纪梦璇心疼地握住她冰凉的手:“等下丹枫去膳房煮一碗姜汤,这时节在外头冻了这么久要伤风的。”

    丹枫应了声是就立刻跑了出去。

    燕草一边给她搂紧衣裳一边声问:“娘子不是去找玉了吗,怎的掉进山谷里去了?”

    娇娘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含混地:“本来是去找玉的,但是玉没找着,那儿的景色实在太美了,一个没留神就滚了下去……”

    “你真是——”谢静菲在一边听着就跳脚,今儿可把她给吓坏了,万一娇娘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办呀!

    娇娘连忙安抚她:“我也没想在这样的,你别气啦。”

    这软软糯糯的声音还是江南特有的风韵,时在江南的六年比之长安的九年对娇娘在口音上的影响更为深重。软软的语调里透出那么一丝撒娇的意味,便是谢静菲是个娘子都不自觉软了心肠。

    “那、那你下回可不许再这样了!”柔软的威胁没有任何杀伤力,可娇娘还是笑眯了眼,郑重地给她点头。

    眼尾扫到这处的情形,雍乐侯忍住心底听见她软乎乎的声音时掀起的异样,丫头长大了,可又跟时候没什么差别。

    “皇祖母,您不想早点看见二郎吗?”即使已经年过二十,侯爷对着太后卖起乖来可是一点儿不手软,他脸皮厚着呢!

    太后娘娘笑着瞪他一眼:“你还没进京呢吧?要是让你母妃知道,仔细你的皮!”

    姜还是老得辣,太后早些时候见了他一眼就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了,定然是擅自离了大军跑回来的,这奔着她来慈恩寺也是要求救呢。

    “二郎这是想您了,才一刻都不得停歇就赶紧来见您,您就让我留在这儿吧!”他才不管满堂的人都怎么看他呢,左右哄好了太后才是最重要的。

    太后明知道他惯会嘴上抹了蜜糖,但听着这话还是开心,摇摇头:“真要是想哀家,当年怎么就没听哀家的话呢?”

    六年前雍乐侯自请入军抗击柔然的时候太后与睿王妃可都是反对过的,结果自然也是拗不过他去,这会儿他这混蛋倒是有脸是想她了?

    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地睨了他一眼:“这回总跑不了你了吧!”

    言下自然是回京以后有事等着他呢,侯爷轻松地笑笑,并不放在心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爷他还没输过呢。

    一边与太后着话,侯爷的目光不安分地在堂上游荡起来,随便滑过那些外命妇夫人们,各家的娘子年长些的都听过他早年“凶名”的,这会儿见到他都是垂头敛目不搭理,有些不知道的见着他寒气外露的模样也都缩缩身子避了开去。

    满意地舔舔牙,侯爷收回视线,正好瞥见了太后身旁面色不虞的清源,故意给了她一个恶劣的笑容,见她瞬间苍白的面颊,笑得更欢快了。

    希望清源还是一如既往地愚蠢,这样长安城的生活才至于让他觉得无趣。

    ***

    翌日,吹了一夜凉风的娇娘还是病倒了。那碗被寄予厚望的姜汤并没有起作用。

    脑子昏昏沉沉的,娇娘勉强睁开眼,就看到阿娘一脸担忧地坐在床边时不时探一探她的额头。

    “……烧得有些厉害……煮一碗药……被子拿过来……太后……”

    她听不清阿娘在与丹枫她们什么,很快她的身上就重了些,朦胧间似乎看见燕草的脸,终于是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娇娘的意识总算清醒了许多。

    她身上只怕盖着三层被子,身上是热的,也湿漉漉的。不消用手去碰,她也知道自己出了不少汗,攒了好一会儿力气摸一把额头,似乎并不烫了。

    但丹枫和燕草好像都不在,这次来慈恩寺,她身边只带了两个大丫鬟,其余的丫鬟并没有跟着。

    等了好一阵儿也不见她们进来,娇娘就要张口叫人,才看见燕草冷着脸拂过帐幔,见她醒来瞬间惊喜:“娘子,你醒了。”

    着,就立刻放下手里的托盘来扶她。

    挨着燕草坐起身,娇娘哑声问:“怎么了?”她见燕草方才的神色不好。

    燕草拿了一个大迎枕垫在她家娘子身后,又赶紧倒了杯水,回去慢慢喂给娇娘,一边有些恼怒地回答:“娘子你都生病了,那雍乐侯非要闯进来,奴婢们怎么劝都不听,忒是无礼!”

    一听是雍乐侯,娇娘便有些明白了,他素来是个我行我素的,旁人什么他都要照着自己的心意来,不过看着这样……是拦住了?

    见娘子疑惑,燕草努努嘴才道:“奴婢们没拦着,还是夫人来了才把那煞星弄走,没让他进来扰了娘子养病!”

    娇娘喝了水,轻轻咳了几声,才抿嘴一笑,果然是阿娘出手,不然丹枫两个还真不一定能拦得住那个无法无天的。

    不过,“他什么时候再来?”

    燕草顿时惊讶地看向她家娘子:“娘子怎么知道?”

    娇娘“噗呲”一笑,侯爷的性子她还算是了解的,任是谁都别想阻止他,便是阿娘出面顶多也就是让他缓一缓,来是肯定要来的。

    “侯爷晚膳的时候他再过来,不过夫人吩咐了,等他来就立刻去通禀夫人!”燕草皱着脸。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了,雍乐侯毕竟身份摆在那里,饶是崔氏再强硬,总不能将人出去,虽然平心而论就他这做派出去也不算过分。

    娇娘自然也明白,不过因着自一起长大的情分,她待侯爷自有两分不同,格外容忍些:“先不这个,我觉得身子好些了,你去给我准备下沐浴吧。”

    正是未时初,娇娘沐浴更衣之后总算觉得身上清净了许多。

    丹枫取了膳食过来,一碗白粥并一碟菜,寺院中毕竟朴素,好在娇娘也不是挑剔的人。正吃着,谢静菲过来了。

    “娇娘,你好些了吗?”早上便来过一趟的谢静菲自然知道她生病的事情,这会儿也是担忧得很。

    娇娘笑笑让她过来坐:“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好了。”

    谢静菲犹在自责:“昨晚我要是跟你一起去就好了!”娇娘不会丢,今儿也不会生病。

    娇娘知她的心思,索性就:“昨儿你要是跟我一起去了,那可能就是咱们两个一起掉下去,再一起生病。幸好你没跟我一起去呢,那处我觉得是美景,你见了只怕要哭叫出来的。”

    听她这样,谢静菲果然迟疑了,她最是怕黑怕鬼,不准还真像娇娘得那样:“那、那……”

    “你就别多想了。不过,我的玉还是没找着。”娇娘着叹了一声。

    谢静菲与她了一会儿话,就让她好生歇息告辞了。

    晚些,与娇娘同来慈恩寺随驾的一众娘子们也来看她,除了清源。

    “昨儿晚上一听你丢了,还真是吓了我们一跳。”嘉善握着娇娘的手话,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娇娘笑着谢了她的关心,让丹枫给她们上茶。

    “我这会儿好多了,倒是扰了大家的游兴,我的不是。”

    嘉善坐在一旁顿时笑道:“你这也是无妄之灾,谁能想到会掉下去呢?那帮子侍卫也是蠢的,找了好半天还没找见痕迹,要不是二郎恰好回来了,还不知道你得遭多少罪呢!”

    娇娘察觉到她起雍乐侯时语气与平常不大一样,眨了眨眼,应和道:“是啊,多亏了侯爷,那山谷底很冷呢。”

    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地关心起娇娘来,嘉善眼神微微一动,待众人都得差不多了才不经意似的提起一句;“不过二郎昨天一到地方,听见娇娘不见了就立刻出去寻人,倒是让我想起来,时候在学堂读书时,二郎就很在意娇娘,虽然娇娘与二郎只同窗了几个月,但交情比起咱们这些那可是好了不少啊。”

    嘉善这话不光雍乐侯与娇娘,连带着在场的好几个娘子都到了。提起雍乐侯,那几个顿时有些不自在,她们对雍乐侯的印象可是惧怕更多些,昨晚再见也只觉得那恶劣的性子比从前更甚,都不想提起他。

    众人都不接话,嘉善的目光也是落在娇娘身上,娇娘虽觉得她这话有些意味深长,却又不出哪里古怪,只道:“侯爷只是性子狂傲了些,昨日帮我兴许是因为幼时我曾送了好些书给他吧。”

    事实上,在侯爷被扔进西山大营以后,反倒是他送了好些书给娇娘,也许是记得娇娘出门只能买三本书,每隔一段日子便有人去崔府送几本书,指名给崔家娘子的,一直持续到他去了西北。

    一听是送书结下的渊源,一众娘子顿时了个寒颤,那时候谁敢压着那混世魔王看书啊,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崔思璇了,偏偏那时候霸王还吃她这一套,不过换了她们还是算了吧。

    嘉善的面色也因为这个回答僵硬了几息,劝雍乐侯读书,谁没劝过?连圣人、太后连着睿王妃都没有用,怎么偏生就她一个江南来的丫头管用了呢?

    可是这话她不能,也不该她。

    “你的倒也有几分可能,二郎他就是这么个性子,想一出是一出,对什么有兴趣就自顾自去做了,也不管其他的。昨儿要是换了别人,我猜他肯定也是这么兴冲冲就过去了。”嘉善掩唇笑着,仿佛在赞同娇娘的话,但那意思总觉得令人不大舒坦。

    表面上好像在雍乐侯的性子就是这般无常,但一字一句又在暗指昨晚雍乐侯的作为并不是对娇娘有什么特别的优待。

    这一回娇娘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面上笑意淡了淡,她一直觉得嘉善对她有些不一样,现在仿佛终于找到根源了?

    不过对于嘉善的心思,实话娇娘也并不特别在意,那总归是她与雍乐侯的事情,只要嘉善不来招惹她,她便当做不知道。

    “郡主得是。”

    娇娘毕竟还是病人,一众人坐了一刻钟也就离开了。

    送走了这一波探病的,娇娘觉得身上没有什么力气,便又去睡了会儿。

    然而这一觉娇娘却没能睡到自然醒。

    迷迷糊糊地仿佛有人在她床边走来走去,娇娘等了一会儿,以为是丹枫她们在收拾东西,可是那响动越来越大。

    迫不得已睁开眼,就看见不远处一袭靛蓝色金线云纹压边锦袍,脚下是同色的硬底靴,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男人的衣着!

    “侯爷?”

    那人转过身来,见她醒了,不咸不淡地一句:“醒了啊。”

    一瞬间让娇娘有一种他才是这间屋子主人的错局。

    娇娘蹙眉:“你怎么进来的?”

    侯爷在屋里随便晃悠,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一副见了什么都挺稀罕的模样:“用脚走进来的。”

    娇娘憋了憋气:“你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