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丐帮，已是二更天了。

    九和杨逍寻了一圈，最后在丐帮给她临时安排的房门前寻到了阿罗，他正曲着腿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似是等她许久了。

    听到脚步声，阿罗这才抬起头来，九站在他面前脚步一顿，“怎么不去屋里等？”

    阿罗嘴巴动了动，却在看到她身后的杨逍时，又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随她进了屋。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九从茶盘里拿出杯子倒了三杯茶，茶水应是新换上的，还冒着热气，她将其中一杯热茶放在阿罗面前，脸上看不出表情，顿了顿，她平静开口道：“你有什么想的吗？”

    “……”

    阿罗神色微变，知道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了了，只好艰难道：“你问。”

    九喝了口茶，将自己心中困扰许久的疑问一个个挨着抛了出来。

    “为何空智认识你，少林其它僧却不认识？”

    “我随师父回少林后，没过多久太师父就命丧谢逊拳下，我念及太师父尽心竭力地传我武功，所以主动去嵩山塔林守寺墓，一守便是许多年，除了少林上了年纪的长老们除外，其余人不认识我也再寻常不过。”

    “后来呢？你为什么要离开少林？”

    “当日那姓赵的女子带领众多武林高手来屠少林，我从嵩山塔林赶过去的时候为时已晚，后来我想起师父过，他和寺中众长老带着一部分弟子联合其他门派围剿明教光明顶去了，我便下了少室山，沿着西行去给他们报信，不料行至长安便听到了师父在光明顶遇害的消息。”

    “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自己服了毒，想在临死前见妹妹一面，你却将我救了。”

    他到这儿顿住了，随后沉痛闭上眼，声音带上了几分颤抖：“师父帮我找了谢逊二十年，待我极好……他怎么会，怎么会是成昆……”

    九叹了口气，心中五味陈杂，迟疑了下，还是将成昆如何与阳顶天夫妇间结怨，如何在光明顶假死逃脱，谢逊又如何与他反目成仇的过程一一与他了。

    见他沉默不语，她斟酌着语气，又问：“你知道当年成昆为何会出现在罗湾村附近吗？”

    阿罗抿了抿唇，“师父他是恰好路过。”

    九听他言语中仍将成昆叫做师父，眉目间不由得冷了几分，厉声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以成昆残忍无情的作风，当时又为何要突发善心救你呢？”

    “当然是——”

    阿罗忽地顿住，而后勉强笑了笑，“当然是看我孤苦无依才救我。”

    他想起当时师父先是问他，想不想报仇，然后又问他，会不会养蛊。

    看到他两次点头后，他才对他伸出了手。

    在嵩山塔林的那些年，他也不仅仅是在守墓，同时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悄悄养蛊。

    师父需要他的蛊来控制那些不听话的人，他甚至还希望以此来控制六大门派和明教的人，但终究因张无忌的出现，乱了他整个计划。

    但就算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二十年，总归是师父和太师父教他武功，教他读书写字，重新给了他一个家，养蛊来孝敬师父，不是应该的吗？

    这般想着，他便又对着九继续道：“若事情真如你所，谢逊如此滥杀无辜岂不更该死？就算师父瞒着我让陈友谅去灵蛇岛找谢逊，也不过是为了得到屠龙刀，我相信等屠龙刀到手后，他一定会帮我报仇的。”

    他脸上笑意更加深，甚至笑得嘴唇都裂开了，“我能理解，我理解师父……”

    “你！”

    九见他为成昆找诸多借口，不由得冷笑了好几声。

    一旁聆听许久的杨逍，也忍不住沉着声音问道：“事已至此，你为何不愿意接受？”

    他话音刚落，阿罗却忽地将手中的茶杯往地上一摔，起身猛地吼道：“你们让我接受什么？我有什么需要接受的？！这些全是你们的一面之词，除非师父亲口同我，否则我是不会相信的！”

    “还有你，”他指着九，颤抖着声音，神色狂乱地一字一句道：“你告诉我这些，不就是想让我放过谢逊，然后剜下心头之血帮你解蛊吗？我告诉你，若谢逊不死，哪怕是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拉着你陪葬！”

    九也站起身来，她定定地看着他，隐忍着情绪。

    仇人难寻，少林被屠，师父惨死，于那时的他来，无异于万念俱灰，所以她能明白他一心求死的心情。

    可是……

    可是纵然如此，便有理由以自己的可怜去伤害别人了吗？

    她不过是恰好在古墓，恰好救了他而已。救了他的命，他却还她如此沉重痛苦的一命。

    她眼神深了深，暗暗捏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也不自知。

    若当时知晓她救的是一个冥顽不化、被人利用欺骗至此却仍愿意一错再错的狂徒，她宁愿死在古墓，宁愿学着龙女一般，留下十六个字，让杨逍可以带着希望地活着，也省得像如今这般整日提心吊胆地担心着不知在哪个明日，他们便此生不复相见。

    但她当日的一切设想，终究毁在了阿罗手中，她和杨逍再无生的希望。

    她咬着下嘴皮，只感觉心中异常疲累，许久都不出话来。

    杨逍见她被人逼迫至此，压着怒火，将她的紧握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而后与她十指相扣，用他的一片温热紧紧包裹住了她。

    九偏头去看杨逍，杨逍亦正含笑看着她，于是她沙哑出声，问道：“你笑什么？”

    杨逍吻了吻她的眼睛，勾起薄唇，温声道：“等着。”

    一时之间，她有些不解。

    等着？

    等着什么？

    然而下一瞬，杨逍已松开她的手，右手运起真气，猛地将那张圆桌掀翻，双脚踏出，以快迅无比的一拳朝着阿罗面门攻去。

    他这一拳本就出其不意，谁也没料到，阿罗更是在神思不定中，是以再想躲开也来不及了。一拳到肉，霎时他身体被得飞了出去，手指抓在石板上滑了一路，才没至于狼狈地摔在地上。

    阿罗艰难地抬起头来，杨逍面色倏地一冷，眼中闪过肃杀之气，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薄唇轻启：“等着我帮你出气。”

    这话，却是对九的。

    话音未落，他又是一脚踢了过去，这回阿罗反应过来，堪堪躲开。

    只是杨逍的攻势却仿佛不依不饶，他如今心神混乱，方才那一拳又得他气血翻涌，功力只发挥出平时的五成，他的所有招式都被杨逍的乾坤大挪移化解，完全施展不出来。

    百招不到，他便有些受不住了。

    杨逍仍是不解气地抓着他的头往地上狠狠砸了两下，虽未使内力，不至于将他砸死，但他额头却被砸得鲜血淋漓，身上也不知挨了他几拳几脚，模样不出的可怖，总归是狼狈至极。

    末了，杨逍终于肯退开，这么一番斗过后，他却仍是白衣干净，姿态优雅。

    他站在阿罗面前，淡淡地掸了掸衣摆，声音冷得出奇：“你喜欢执迷不悟，我管不着，但你在我面前威胁她，那就是该死。若非她良善，我岂能容你猖狂多时？”

    完，杨逍不再看他，直接转身回头去牵九。

    却见她扶着门框，看得一脸呆愣，一缕发丝垂下来，不心黏在她微张的嘴唇上她都未知。

    他不由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撩到她耳后去，笑道：“让你久等了。”

    “没……”九吞了吞口水。

    “你刚才的样子，”她仰着头去看他，而后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终于忍不住笑开，“好帅。”

    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让阿罗心底酸涩难堪，他慢吞吞地撑起身子来，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眼中涌现出一阵迷茫来。

    罗湾村被屠后，他不知自己生于世间的意义何在，他这二十年来，所经所历，皆是世间不公之事。那些残忍不堪的画面不断将他破碎的回忆拼凑成悲剧。

    他曾以为活着是为了复仇，所以仇恨成了他生命里的全部，可是现在连复仇的目的都变得不再纯粹，敬爱的师父骗他，养育他的少林憎他，就连喜欢的姑娘……也厌恶他。

    为何就不肯相信她的话？

    他反复地问自己这个问题，而后在额头上的血流进嘴里，如铁锈般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时，他抬头看着一弯冷月，终于明白。

    老天爷已不公至此，若还要摧毁他心中最后的信念，让他承认前头过的那二十年都是笑话，承认他跟随半生的师父其实一直都在利用他，他怎能允许？

    死也不许。

    ——

    九月初十一早，那达摩院老僧领着群豪上了那座山峰后，指着那块巨石道：“金毛狮王囚于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宋夫人武功天下无双，只须胜了敝派这三位长老，便可破牢取人。”

    周芷若走上前去，神色淡淡，她身子顿了顿，还是邀了张无忌来做帮手。

    那日和九屋顶夜谈，她便知晓，有些心结越想避开越是避不开，避无可避的时候须得敞开心扉去面对，这样才能尽快地赎罪，放下，释怀。

    所以昨夜张无忌来找她同闯金刚伏魔圈，她便将灵蛇岛之事同他坦白了。

    看着他失望却又悲愤的表情，她却反而觉得心中轻松了许多。

    她本来只是汉水中一名船夫的女儿，也曾天真无邪，温柔良善，于张无忌也不过是一次喂饭之恩，干嘛后来就与他扯上关系了呢？扯上关系后，又干嘛不敢承认自己犯下的错呢？

    不过是害怕他从此视她如蛇蝎，从此不要她罢了。

    可是九姐姐过，人这一辈子最要不得的，就是为别人而活。

    余下的年月，哪怕山河滚烫，柳絮飘摇，她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细眉弯弯，偏头对张无忌十分郑重地：“无忌哥哥，对不起。”

    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

    对不起，伤害了殷姑娘。

    张无忌一愣，正想些什么，却见她已抽出软鞭，右手一抖，随后玄影一闪，她凌空翻飞而去，白蟒鞭已跟三位神僧的黑索缠斗在了一起。

    张无忌见此，连忙抢身往前，加入战场。

    两人在金刚伏魔圈里，斗至后来已到内力相拼的境地，张无忌毕竟功力更甚许多，护着周芷若，将三位神僧亦逼至了不是敌伤便是己亡的境地。双方骑虎难下，三位神僧更是神游物外，凝神专志，于外界嘈杂听不到分毫。

    此时若有人上去拆解，必定造成俱损局面。

    杨逍和九对视一眼，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只能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局势，寻找着机会。

    然而就在这险象环生的时候，人群中忽地闪出一人，猛地跃进圈子，掀起松间巨石，蹿到了谢逊身畔。

    九瞧得清楚，那黑影正是阿罗。

    他身法之快也便罢了，竟能在此种情况下独身闯入金刚伏魔圈，却不被比拼双方的内力所摄，甚至毫发无损地点了谢逊的穴道，又提着他出来了。想来是借助了少林九阳功与九阳神功的互通之性，才让他有机可乘。

    只见他表情狠戾，右手微动，凝起龙爪手，直抓谢逊脑门。

    张无忌见此，目眦尽裂，立时便想脱身去救谢逊，却终是分.身不能。

    眼看谢逊就要命丧当场，蓦地嗤嗤两声破空之声，两颗蕴含强劲力道的石子已在瞬息之间中阿罗的左右手，震得他推开了半步。

    这半步距离，已够杨逍身子滑出，上前解除谢逊的危难，同时又膝不曲，腰不弯地带着他退回数丈。

    杨逍站定后，偏头看着九笑了笑，知晓刚才是她与自己一同使出的弹指神功，却又十分默契地没有与他撞在一处，他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流。

    见谢逊得救，张无忌心中大喜，立时内劲猛涨，将三神僧的劲力一一化解，同时托住周芷若，避免她力竭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