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秀恩爱的第十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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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恩爱的第十六天·【戏台旧案05·完】

    那天晚上过去后, 方拾一没再去过茶楼, 也没再见过石四珏, 更不知道对方在那一夜过后,没了那晚的记忆, 是不是像应辞的那样,过得更好。

    采薇大概是在那天晚上过去后的第三天找上来的,是在傍晚, 太阳还没落山。

    方拾一在书房里看书, 就听见窗户外传来悉索的动静, 他看过去, 就见书房的窗户纸被人捅破了一个洞,一只眼睛从洞外往书房里鬼鬼祟祟地量。

    方拾一立即起身出来, 就看见采薇弓着腰背趴在书房的窗户外。

    她看上去和三天前大不一样, 整个人憔悴消瘦了不少, 脸上的皮肤像是皲裂了一般,要是面部表情幅度稍大些, 就会有皮屑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像是身上长了脓包又溃烂掉的样子。

    她跌跌撞撞地跑向方拾一,噗通一声跪下, 抱着方拾一的长袍颤颤巍巍地又哭又求, 声音轻细得像是刚出生没多久的猫。

    方拾一皱眉看着女人这幅模样, 将她一把扶起问道, “采薇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好痒, 好痒啊!”采薇哭得脸上皮屑直往下掉,掉了方拾一衣裳上一撮,看得方拾一眉头都能拧成一个死结了。

    “我的油没了,全没了,是你们把它弄翻了的,你们要赔我,没了油我还不如死了……求求你们给我,给我!”女人扯着哭腔戚戚地喊。

    方拾一立马想到那天夜里藏在衣柜里的那桶东西,他眉毛挑了挑,问女人:“赔你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那是什么油,我才好给你搞来。”

    女人一听,脸上的表情忽地变了,她神情恍惚,不自然地侧着脑袋看方拾一:“你答应了?你答应我了?”

    “你先那是什么东西。”方拾一留了一嘴,微有所察地皱起眉头。

    女人迟疑地沉默了几秒,见方拾一似有些不耐地要甩袖离开,才慌忙地又扯住方拾一的袖子,连忙道:“别,别!可你不能告诉珏爷,珏爷要是知道了,定会讨厌我的。”

    方拾一微点头应下。

    “那是人油。”采薇道,她抬起衣袖半掩着嘴脸,声音里似乎带上了几分娇羞,却听得方拾一直恶心。

    “我把人的皮剥开,刮下一层脂肪,再丢进锅子里火慢慢的熬。人油最好,最能修复皮肤,动物的油太油,用久了还会生斑。”女人细声慢气地道,“决不能用大火,大火刺啦一下,脂肪全化了,什么都不剩。”

    方拾一忍下厌恶,缓缓问道,“那人油,是从哪来的?”

    采薇听见问话微微瑟缩了一下,她看向方拾一,“我也不知道,我一醒来就看见它了。”

    “你不知道它哪来,却知道怎么做人油,你当我如此好戏弄哄骗?”方拾一冷声低喝,猛地拽住女人的手腕,一张白皙又俊俏的面容霎时阴沉下来,看得女人顿时惊慌得不知道往哪儿躲开,手腕像是被一只铁镣铐铐住似的,挣脱不得。

    “我真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脑子里有那样一副场面,我看见我手里捏着刀,剥开人皮,贴着那些脂肪一点点剜下,再盛进碗里……”

    “我一碗一碗地剜,装满了一碗又一碗,剥完了一具又一具……”

    “我感觉到仿佛有一股热浪卷着我,烤着我,寒毛都卷了起来……”

    “但是等我猛地清醒过来时,我又在床上了,我听见外头传出哭丧的声儿,我从窗户往外看,就见珏爷哭得眼都肿了,趴在地上抱着什么东西痛哭。我还看见六儿走哪儿都揣着的一袋鹅卵石掉在边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炭灰。”

    女人环抱着自己,慢慢蹲了下来,声地絮絮叨叨。

    “我才知道他们死了,被一把火烧死了。”采薇看向方拾一,嘴角却是扬着的,“他们死了,真可惜,真可怜,是么?”

    方拾一皱起眉。

    “可是我一点也不伤心,他们从不带我玩,总是他们几个人开开心心地上街、踏春,总落下我。”采薇声地。

    “我可听见了,有回六儿和三娘,我身上长脓包,又臭有恶心,还我身上结了痂的地方总掉皮,掉在菜里,让他都没法下筷。”

    “三娘还在笑,我以为三娘对我是最好的,再之后是珏爷。三娘会送我胭脂,会送我唇脂,还替我描眉……可她听见六儿那样我,不帮着我,还在笑!”

    “只有珏爷对我最好了……”

    “其实我也很漂亮的啊,只要我身上的皮好了,不长脓包,不掉皮屑,我也是很漂亮的姑娘。是不是啊?”采薇看着方拾一。

    方拾一没话。

    女人脸上表情立马就变了,变得凶狠又狰狞,她猝不及防地扑上来,“你我漂不漂亮!你啊!”

    方拾一猛地向后一仰,一个下腰躲开,手掌巧力一推,将女人的力道全都卸下,轻轻松松反扣住女人的双手。

    “你恨上了三娘。”方拾一微眯起眼,冷不丁地开口叱问,“你对三娘做过什么?”

    采薇一顿,“你怎么知道……我没做什么,我只是骗她,骗她老班长要把她嫁给乡绅,骗她珏爷也不是真的对她好,只是想要她手上那舞偶的手艺。”

    “三娘真是傻,比我以为的傻太多了,她居然就这么信了,我什么证据都没呢,她便信了,还去找班长对质,质问他是不是要把自己卖了,质问他是不是觊觎自己的手艺。”

    “老班长当然觊觎了,不然她当她爹是怎么死的?”采薇掩嘴娇声笑起来,“老班长就是为了舞偶的事情,和沈思起了口角冲突,被老班长一下推倒,摔在那只最大的杖头木偶上,脑袋磕在木偶削尖了的胳膊上,捅了个大窟窿。”

    “我都看见了呢,老班长还求我别出去。”采薇偏头,“那傻三娘一问,我就知道要出事儿了,我看见老班长眼里冒出暗沉沉的量,就和当初他琢磨着要把沈思的尸体抛进水渠之前一样。”

    “可我什么也没,什么也没做,我为什么要提醒她呢。”

    方拾一轻轻吐出一口气,他看着女人狰狞中又带着无辜单纯的面容,缓缓开口,“我问你,是老班长放的火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记得。”女人摇头,“我只记得我睡了一觉,像是做了一场梦,从梦里醒来,我就找到了那桶油,那油熬出来可香了,抹在痛痒的地方,不消片刻就舒坦了。”

    她完,忽然又抓起自己的胳膊。

    她身上的皮肤又薄又软,指甲一挠,就是一块皮肉掉下来,她又痛又痒,着了迷似的抓,嘴里不断地喃喃,“好痒好痛,好痒好痛啊……你得给我油,你得赔我一桶油……”

    方拾一垂下眼,一对眼瞳渐渐转出细长的瞳仁,瞳孔深处渐渐透出点点深红来,这双眼能看清世间一切真实。

    在他眼里,此时此刻的采薇身上染上了一片猩红的血气,那些血气就像是油层覆在她的身上,将她紧紧裹了起来。

    而她的身上,那些被她抓挠烂开的皮肉,则散出沉沉的死气来,不断往里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

    “你身上血气冲天,手上沾了许多无辜枉死之人的血。死气四通筋络,已是活死人的身躯,人油不过是保鲜你的肉体,却没法缓解死气侵蚀的脚步,你亦时日无多,哪怕有再多人油,也逃不掉活死人的结局。”方拾一道。

    只不过让他意外的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年轻女孩身上会沾上那么多死气,这样的死气,只有墓里才有。

    采薇瞪大眼睛,不信方拾一的话,她拼命摇头,“不可能,我要是快死了,我怎么会没感觉?我只是烂了皮肉,只要有人油,你给我人油,我就什么都好了!”

    “我知道了,那就是不舍得给我人油罢了……”女人喃喃,她蓦地瞪向方拾一,冷不丁两只手抓向方拾一的胸膛,“你不给我,那我就自己来取!”

    她手指刚碰上方拾一的胸膛,就听她一声尖利的惨叫,触碰到方拾一胸膛的两只手爪登时如同被烈火炙烤一般,从指尖起飞快变成了黑炭。

    她不敢相信地抱着自己的手,瞪圆了眼睛。

    方拾一目光清冷地看着她,任何带着邪念妄念的邪物想取他性命,都会自食苦果。

    女人踉跄着往后退,那簇从指尖起蔓延的黑炭渐渐延至胳膊,又爬上她的头颈。

    应辞几乎在女人抓来的同时从屋檐上跳下,他目睹了这一切,微讶地看向方拾一,顿了顿开口:“看来你不需要我多少帮忙。”

    “不需要。”方拾一看了他一眼,冷淡回道。

    女人在他们两人的视线里飞快地炭化起来,最后碎成了一滩炭灰。

    应辞看了眼那堆炭灰,又看向方拾一,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眼里微有些震动。

    他嘴唇微张,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外头传来一声清亮的男声:“阁下何时能动身?等您等得我那百鬼夜市里的太阳都要变黑了。”

    方拾一挑了挑眉看过去。

    就见一个男人披着漆黑的羽织,像是把夜色都装了进去般黑沉。

    “你那夜市里的太阳本就是黑的。”应辞淡淡道。

    奴良抬脚肆意走进来,注意到方拾一量的视线才猛地停住了脚步,略有些诧异地看着方拾一:“是你?你……这样你也能看见我?”

    方拾一挑起眉头:“鬼王奴良?”

    “……”奴良一脸见了鬼似的转向应辞,“你从没过你一酒定情的对象不是个一般人。”

    “我也才知晓。”应辞道。

    方拾一:“……”合着外人都知道他和应辞一酒定情,偏他这个当局人不知道?

    “你来这儿是做什么?”方拾一问。

    应辞抬眼看着他,微抿着唇:“我要是不来找你,你定不会来找我了,是不是?”

    方拾一:“……”

    方拾一从应辞眼里看出了一点指责和委屈来,他噎了噎,心虚地没有吭声。

    应辞轻轻叹了口气,把手伸向方拾一:“这几日你都没有去过茶楼,我们再去一次吧。”

    “嗯?”方拾一有些莫名地看着应辞,但终究是在对上对方那双眼睛的时候软了下来,他不自觉应下。

    茶楼在傍晚的咸蛋黄照映下显得暖洋洋,方拾一走进茶楼,便注意到台上的石四珏,男人手里举着一只穿着旗袍的女子木偶,女人描着柳眉,点着绛唇,抹着浅粉胭脂,栩栩如生。

    石四珏舞着偶,在台上清唱着那《白蛇传》,他行腔刚柔并济,假声似女人,在白娘子与许官人间切换得流畅自如,获得台下一片掌声雷动。

    一幕歇了,石四珏看见台下的方拾一与应辞,微微顿了顿,便向他们两人弯起一个浅浅的笑容,示意两人前去后台。

    方拾一有些诧异石四珏竟还认识他、认识应辞,他看向应辞,有些疑惑:“你不是把他的记忆全都消了?”

    “……我一直在想你的话。”应辞微抿着嘴,“我便想,不妨试一试,若是他活得痛苦,那我就再销一次也无妨。”

    方拾一闻言有些意外,渐渐嘴角带上一点弧度:“世人都十阎王里,卞城王最是老套迂腐,从不通融,铁石心肠,若是下了卞城王的十六地狱,那是半点解释机会都没。”

    “这些‘世人’一个个得好似他们亲身下去又上来过。”应辞嗤了一声,显然很是不满自己在人间的评价是这样的。

    方拾一笑了一声,“但是我看见卞城王却有一颗悲悯世人的心。”

    应辞微红了耳朵根,半晌才发出一声轻轻的鼻音,哼了声,“那也比不上你,悲悯人世,化身下凡尘。”

    方拾一愣了愣,过了几秒才轻笑:“这你也看得出来?怎么世人都不加上这一条:卞城王有着一双辨析世间一切伪装的漂亮眼睛。”

    两人笑笑,难得一次气氛好得出奇。

    他们走到后台那儿,石四珏放下手里的舞偶,看向应辞与方拾一,轻声道谢:“多谢两位那天夜里出手相救。”

    方拾一看向石四珏,他目光落在男人裹着纱布的掌心:“三娘死了那么久,却偏偏在那天又出现,还引得其他四个枉死的鬼魂一道出来……应该是你做了什么吧。”

    纱布被换过,那天夜里看见的时候,纱布上还渗着血。

    石四珏苦笑点头:“我听人,在忌日那天,取掌心血,沿着下葬的地方一路撒回家中,就能引亡者回家。我只是……只是太想念三娘了,才想一试。”

    难怪那天夜里,他们在茶楼的青石砖地上看见那些血迹。

    方拾一微摇头:“逝者已逝,就该放他们离开。”

    “我知道,可我总想留着点什么属于三娘的东西,就像三娘留着她爹的木偶。”石四珏道。

    方拾一微沉默,他看向应辞,显然他们两人都忘记了还有一道魂没有送走。

    难怪会在采薇的闺房里发现那只巨型杖头木偶,应当就是沈三娘的爹在死后附在了上面,致他死亡的木偶也成了他死后灵魂执念唯一的载体,他盯着采薇,盯着害死三娘的人,盯着所有曾经和三娘有关干系的人。

    只不过那天他们捡起那只木偶,却没有在上面发现任何孤魂的气息,不知道是因为执念得以解决而消散了,还是躲去了哪里。

    “我有些事情可以告诉你。”方拾一道,他看着石四珏,“但我不确定你是否想要知晓。”

    石四珏顿了顿,他微抿着嘴唇,敛下目光,沉默了半晌才又抬起眼,“不,我不想知道了,我觉得现在就很好。”

    他托了托手里的木偶,脸上带出浅浅的笑容,我和三娘这样就挺好。”

    方拾一闻言点了点头,“好。”

    “对了,刚才你们一路进来,可有看见采薇?”石四珏问道,“她今天一天没出来过了,不知道跑去了哪儿。我爹在墓穴里捡到的她,她从浸了尸气,不可总在太阳底下,我有些担心她。”

    “……见到了,她托我给你带个口信,她想出去游一圈,解解闷,我想她应该会注意的。”方拾一道。

    “这样啊……那行,谢谢了。”石四珏无奈地笑道,偏头温柔地捋了捋人偶的头发,对方拾一和应辞道:“那我便上台了,两位以后在茶楼里的费用,我石某全包圆了。”

    “多谢。”方拾一道。

    他看着石四珏重新撩起门帘,回到戏台上,目光焕然,神采飞扬,舞着偶又唱起了下一幕。

    方拾一收回目光,视线转向应辞:“……你人有时也不需要全部的记忆,想要忘记、丢掉点记忆,似乎这也不错。”

    应辞微微勾了勾唇角,“人很复杂,视情况而定。……你找到真相了是吗?”

    “嗯……只是又听了一个故事。”

    “不太好?”

    “不怎么样。但也许再过几百年,故事的主角会有一个全新的好故事。”方拾一道。

    “那你接下来算去哪儿?”应辞问。

    “换个地方待吧。”

    “那不如我们一起?”

    “我记得你还有伴……”

    “本王尚有事儿,便不作陪了,告辞!”鬼王的声音冷不丁从远处飘来,又痛痛快快地飘走。

    应辞弯唇笑了笑,旋即眼里盛满无辜又无奈的神色,“只有我一人了。”

    方拾一:“……那我就陪你走走吧。”

    作者有话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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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噶晚安哈!【ps,这个案子结束,下一章大概是判官和娃娃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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