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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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我有记忆起, 我就跟公子生活在一起,我年纪比他大, 他身体不好, 所以我照顾他比较多。”

    “他那时候很, 白白软软的一团,跟在我后面叫哥哥, 受欺负了也谁都不,自己躲起来偷偷地哭。”

    戚然明到这里, 唇角微微弯起, 眼里露出几分柔和的笑意。

    “每次我犯了错,王后要责罚我,都是公子帮我挡。王后很疼爱这个儿子, 对他百依百顺, 所以公子一求情,王后就会放过我。”

    “我被宫里其他孩子欺负了,公子就会帮我欺负回去。为了避免我总被欺负,公子去请求王后, 给我找师父,让我练武。”

    “我很有天赋,是所有孩子里面学得最快最好的。”

    戚然明着着,好似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秦国王宫。那时候他才几岁,还没有因为喝药身体垮掉,那段短短的时光,应该算是他二十余年的生命里, 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吧。有甜甜的松子糖,母亲柔软的抚摸,会撒娇会保护他的公子……

    “王后知道公子心疼我,所以喝药的事情一直瞒着他。但这种事怎么可能一直瞒着,后来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他还是知道了。”戚然明低下头。

    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明明知道给他喝的是毒,他却不能不喝,还不能告诉嬴喜,只能自己一个人承受。每一次苦药入口,都会很痛苦,那苦从嘴里流到喉管,流进肚子里,然后化作泪从眼里流出来。

    喝着喝着,他开始咳血,原本健康红润的肤色变得病态,经常头昏昏沉沉的,身上各处都痛。痛得厉害时,他趴在母亲怀里哭,想让母亲求求王后,他不想喝了。母亲便抱着他,拍着他的背,柔声告诉他没事的,以后会好的。

    以后会好的,什么时候会好呢?

    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这个问题太深奥太复杂。

    “为此,公子和王后大吵一架,还拿剑对着脖子,用自己的性命威胁王后收手,否则就自刎。王后不得已暂时停止了……之后公子对我就看得更严了,不敢让王后的人单独接触我。”

    他摇了摇头,叹道:“但公子毕竟太了,就算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早熟,对上王后,还是太稚嫩。他改变不了王后的想法。”

    天色渐暗了,微凉的晚风从半开的窗口吹进来,檐下风铃微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叮铃铃,叮铃铃……好像十几年前嬴喜寝殿门口那个风铃,白色的贝壳随风摇动,轻轻撞击,发出脆响,一下一下,响在他的心里。而他还坐在阶前,抬头望着那风铃。

    “在王后要我代替公子去晋国做人质时,公子是唯一一个不同意的人,他求了王后半个月,他要自己去。”

    “可是无论是为了公子,还是为了我母亲,我都不能不去。”

    戚然明语气淡淡的,仿佛他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事。人在面对极端的痛苦时,会在大脑里竖起一个屏障,隔绝掉那些痛苦的情绪。

    “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贱民。倘若我连自己唯一的价值都不能发挥出来,那王后留着我,也没什么用处了。”

    姜羽动了动唇,嗓音似从喉咙里挤出来,有些艰难地问:“……难道你就不恨吗?”

    “怎么不恨?”戚然明抬眸看着姜羽,轻声道,“我恨王后……其实有时候也恨公子,恨我母亲。”

    “凭什么就她王后的儿子命比较金贵,我的命就不是命吗?凭什么我母亲宁可我受苦,也不愿让他受苦?凭什么我就得用自己来换他呢?”

    “我恨得有一回,险些杀了公子。”戚然明低下头,右手攥住那支白色骨笛,用力之大,几乎将笛子捏碎。可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因此戚然明的手又倏然松开,近乎颤抖地轻轻抚上笛身。

    “发生了什么?”姜羽问。

    一滴眼泪“啪”地落到了笛子上,碎开,溅到戚然明的手指上。

    “我在晋国为质三年,回去时,发现我的母亲死了。”戚然明到这里,抬起眼眸来看着姜羽,眼下一道泪痕,乌黑的眸子里有泪光,似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让那泪忍住了不掉下去,“我连她的尸首都没有见到,听是触犯了宫规,被杖毙,丢到宫外的乱葬岗,让野狗吃了,什么也没留下。”

    一个人空空荡荡来这人世间,再两手空空地离开,什么不带来,什么不带走,仿佛从不曾活过。除了这唯一一个爱着她的人,还有什么人记得她呢?

    戚然明摇头道:“可我母亲那个人,一向以王后的命令是从,最心谨慎不过,怎么可能触犯宫规?又触犯了何等样的宫规,要严重到杖毙?”

    “没有人告诉你为什么吗?”姜羽问。

    戚然明低笑一声,笑容不尽苦涩自嘲:“偌大一个王宫,死了一个宫女,算什么大事?凡当事者全部处死,我能问谁?”

    为了母亲和主人,去敌国为质三年,回来却发现母亲尸骨无存,甚至连死因都不知道。

    纵然那个母亲并不太称职,可那也是他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亲人,唯一一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愿意无条件对他好,给他买松子糖的人。

    “然明。”姜羽低下头,抚着戚然明的头发,“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的。”

    戚然明手指摩挲着骨笛,眼睛不知道在看何处,似乎透过虚空,看到了记忆里那个女人。

    “母亲死后,我就恨上了这对母子。每一天,我都想杀了公子,他总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明明他才是罪魁祸首,都是因为他,我和母亲才会遭受这些,可他还那么天真,太让人憎恨了。”戚然明轻嗤一声,“……他对我那么信任,我机会多得是。只要我想,我可以轻易杀了他。”

    “……可我没想到,即便我伤了他,他竟然还替我向王后隐瞒,太狡猾了。”

    “我下不了手,于是转而想杀了王后。那时王后想杀我,我也想杀她,”戚然明自嘲道,“但王后岂是那么好杀的,我那时候太了,武功虽不错,但远不如现在。我的师父就是王后身边的人,我不过师父,于是他折了我的手脚,把我捆到王后那儿。”

    “……那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戚然明,“其实我死也甘愿了,毕竟活着也没什么好活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有仇不能报……像狗一样被仇人差遣驱使。”

    没有任何光亮的生活,看不到一点希望的人生,有的只是无望。

    戚然明沉默良久,才继续下去:“……是公子救了我。他把我从地牢里偷偷救出来,送出宫,给我药,给我吃的,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戚然明抬头看着姜羽,像是问姜羽,又像是问自己:“你你让我怎么恨他?”

    “我恨透了王后,恨极了那个地方,那阴冷的深宫,死也不愿回去,可公子从没对不起我。”

    “然明……”姜羽揽住戚然明的腰,将他的头按到自己肩上,低声道,“那已经是过去了。”

    戚然明攥住姜羽的衣摆,眼睛轻轻一眨,眼泪便又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到了姜羽的衣物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拥抱,没有感受过另外一个人的温暖了。

    明明自己一个人时,回想起那些,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又哭又笑的,难看死了。但多了这个人后,就好像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把那些委屈发泄出来。

    “你想报仇吗?”姜羽问他。

    戚然明抿起唇,抬起脸,看到他脸上的泪痕,姜羽有些心疼,轻轻把眼泪都擦了去。这个动作让戚然明又有些不适应,握住姜羽的手腕,低下头擦了擦脸,道:“……我自己来。”

    “如果能杀了王后,我当然想。”戚然明握了握右手,“但王后生活在重重深宫之内,身边守卫无数,我的武功又是她的人教的,他们最熟悉不过。单枪匹马闯进去杀了她,根本不可能。”

    “那我帮你吧。”姜羽道。

    戚然明:“……还是算了。你有你的职责,杀了秦国王后,对你而言,又没什么好处,你杀她做什么?”

    姜羽揉了揉戚然明的头发:“她欺负了我的人,我当然要报复回去,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倘若在现代,姜羽绝不赞同私刑。但如今这年代,法律形同虚设,且是保护贵族利益的,戚然明身为王后的仆役,就是王后的私产,想做什么都可以,没人能管得到她。

    姜羽得太理所应当,戚然明的眼神飘了一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姜羽突然又郑重其事地。

    “什么?”戚然明道。

    姜羽道:“嬴喜的命当然不比你金贵,大家都一样是人,一样从娘胎里生出来,一样几十年就去死。哪有什么贵贱之分?纵使你是宫女的女儿,在我眼里,你也和嬴喜,和我燕国太子春申一样,没什么分别。”

    “你不要因为自己的出身,就自轻自贱。”

    姜羽这一番话,在这个年代,可以是惊世骇俗了。贵族与平民生来就不一样,这时候还是奴/隶制,戚然明就是奴/隶,比平民还不如。姜羽却他和姬春申、嬴喜这样的人没有分别。

    戚然明听着有些好笑:“睢阳君这一番话,可真是与众不同。”

    见戚然明已经从刚才的情绪里走出来了,姜羽也笑了笑。

    这时戚然明又问他:“那你现在总相信,我不会跟嬴喜走了?”

    “我信。”姜羽低头,亲在戚然明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