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合着石襄是来做客, 想拉拢姜羽的。
“咱们这个殿下,幼失怙恃, 四岁即位, 将肃公的暴戾嗜杀学了个十成十, 肃公的雄才大略,却半点没学到。由于当年肃公暴毙得突然, 殿下便总觉得是有人谋害了他的父侯,对吾等臣属满心戒备怀疑, 日子久了, 便害了疯病,每日以折磨他人为乐。”
于晋侯心目中,如果还能有什么称之为欲望或者理想的东西, 那大概是世界毁灭吧。倘若因为姜羽死在曲沃, 让晋国和燕国反目,给赵狄和石襄带来麻烦,大概是他再乐意不过的了。甚至如果晋国和燕国起来,他兴许还要拍手称快。
戚然明看了看姜羽, 想当初姜羽被刺杀,戚然明还帮姜羽挡了一刀。当时他们怀疑过许多人,却没想到真正动手的是姬孟明。
从石襄府上出去,在回驿馆的马车里,戚然明回想着石襄所的话,还有些感叹:“你和晋侯近来接触过,觉得他现在如何?石襄的可是真的?他真的疯了?”
姜羽:“疯倒是没疯, 但总还是有些不正常。”
从去年来时姜羽就觉得姬孟明这人看起来怪怪的,时而暴戾异常,对宫人动辄便拳脚相向,向他求援时,又可怜兮兮得像个无助的少年。
这次来后,姬孟明眼里时不时露出的仇恨或是快意,也给人非常强烈的违和感。
“这么,石襄的话,你都信了?”戚然明问。
“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不信。”姜羽道,“不过按石襄的法,倒是能得通,那刺杀我的人的意图了。毕竟像晋侯这样的人,他的想法不能以常理来度之。”
“你来过石襄这儿的事,很快就会传到晋侯那儿,他想必也会猜疑你了。”
姜羽道:“随他猜疑吧,他这位置坐不久了。”
赵狄没过两日,便将碎成三瓣的玉佩又拿到姜羽这儿来,请姜羽替他修好。
玉佩交给公孙克后,赵狄没有急着走,而是留了下来。姜羽让人给赵狄上了杯茶,闲来聊两句。
这几日,赵狄回府去以后,出于谨慎考虑,又让自己的人检查了一下玉佩上的东西,真如公孙克所言,是慢性毒药,日积月累才会产生效果。赵狄命人查了自己曾找过的工匠,都是很普普通通的工匠,排除了这些人,赵狄心里有了数。
这几年,姬孟明越来越不服管教,越来越难以控制,这已经让赵狄感觉到不满,反正孩子已经生出来了。姬孟明不想干,还有孩子。
“听睢阳君去探望过石大人了?”
“是,前日去的,石大人看上去不太好。”
赵狄比石襄思虑更周全,自己的玉佩刚出事,石襄就被府里的倌儿刺杀,他一联想,便觉得这事不是偶然,是有人在同时针对他和石襄。
无疑姬孟明的嫌疑是最大的。
只是不知道石襄那边有没有证据,那日他去石襄府里问过,石襄语焉不详。
不过,姜羽也不能不防,毕竟这两件事里,都有他的影子。
其实,赵狄还想过一个人,那个曾经在年节时,杀了他的儿子和石襄的儿子,引起他和石襄争斗的那个人。但这回的事情,与上回的又有所不同,上回那人意在挑起他和石襄的矛盾,让他们斗争,这回却是直冲着他们来。
重重的谜团缠在一起,让赵狄最近头发都白了几根——他的夫人赵尹氏自从那日自己把她关起来后,又跑回了娘家,他还得去把人哄回来。真是只知道添乱。
“赵大人,赵大人?”姜羽连喊几声,赵狄都没有回答,“赵大人在想什么?”
赵狄猛然回神,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只是近日有些劳累,睢阳君不必担忧。”
姜羽手里握着茶盏,轻轻晃着杯里的茶水,闻言道:“赵大人是国之栋梁,需得保重身体才是。纵使晋侯殿下年纪太轻,不能体谅大人为晋国的良苦用心。”
赵狄眼神微凝,看向姜羽:“睢阳君这是什么意思?”
姜羽放下茶杯,抬起眸:“赵大人还需要姜某再解释一遍么?”
赵狄微微蹙眉。
姜羽道:“赵大人想必知道,石大人将那少年买进府里时,当日在市场上,姜某也是有见过那少年的。”
“听过。”赵狄道,来龙去脉赵狄都很清楚,先是钟离君不忍少年被,才把少年买了下来,接着石襄便来了,姜羽本想替钟离君把少年保下,最后还是被石襄讨去了。
“依睢阳君的意思,莫非那少年有什么问题?”赵狄问。
“有问题,”姜羽,“问题不。虽然当日少年脸上满是脏污,但姜某看他容貌,依稀觉得像一个人。”
“谁?”
姜羽垂下眼眸,轻声道:“贵国君主,晋侯殿下。”
赵狄目光一凛:“国君?”
“正是。”姜羽道,“钟离君也在,赵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他,赵大人不相信姜某的话,总不会怀疑钟离君的品行。”
少年一进府,就被石襄日夜宠爱,除了府里人,外人哪见得到?况且,在出事前,赵狄又怎么可能会去在意一个倌儿?而在出事之后,少年已经死无全尸。
这还是赵狄第一次知道,少年的容貌竟与晋侯殿下有几分相似。
这明了什么?
第一,石襄一直对晋侯心存觊觎,第二,幕后之人知道石襄对晋侯心存觊觎。这种事他都不知道,外人又怎么可能知道?除了姬孟明本人。
还有一种可能,赵狄藏着猜疑的目光看向姜羽,他知道在姜羽刚来曲沃时,和姬孟明私下见了一面,两人摒退左右,单独聊了一个时辰。
但仅凭这一个时辰,应该不足以布置这些……赵狄心中的猜疑淡下来。
如果真是姜羽,他把这个告诉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
“睢阳君的意思是……”
“赵大人还看不出来么?”姜羽,“姜某只是给赵大人提个醒,侍奉这样一位主君,是否值得?赵大人、石大人为晋国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却被主君如此猜忌……姜某真为大人不值。”
姜羽所言,正中赵狄下怀,给他那多年隐藏于心底,蠢蠢欲动而未能宣之于口的欲望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借口。
“不瞒赵大人,”姜羽道,“其实初到曲沃时,晋侯曾召见过姜某。”
“哦?”
“那日殿下对姜某,希望姜某能助他铲除奸佞,重掌大权,他愿许三座城池给燕国。”
赵狄心头微微震动,他一直没把姬孟明当回事,一个空有爪子,却没有獠牙的孩子而已,再嚣张能嚣张到哪里去?没想到一个孩子还有这样的思虑。想杀他,并且还付诸行动了。
“看来睢阳君没有答应。”赵狄语气有些讥讽,“或是表面上答应了,实则阳奉阴违。”
姜羽叹了口气:“赵大人,姜某也是迫不得已。晋侯殿下是一方诸侯,姜羽不过是燕国一个亚卿,不敢违逆晋侯,但晋侯所求,又实在太难为姜某。”
“赵大人手里握有日月阁,整座曲沃都在赵大人监视之下,您和石大人一人握着晋国一半军队,想要以一己之力单挑你们二位大人,姜某可没这个胆识,也没这个本事。”
“所以,在姜某看来,选殿下,不如选您——”
话到这里,已经非常明白。
赵狄的心砰砰直跳,眼睛紧盯着姜羽,他的野心第一次浮出了水面。
“石大人不过是个酒色之徒,仗着祖宗家业,方才能有今天,但石氏以姜某看来,已呈衰弱之势。”
“怎么?”
姜羽道:“赵大人也该多去听听平民们的声音,赵大人别看不起平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石氏早已实力民心。赵大人可曾听过‘相鼠有皮,石而无仪!石而无仪,不死何为?’的句子?”
当初姜羽在平陵受到石氏子石虎的怠慢羞辱,便改编了《相鼠》篇,命人传播,原本他改的是“虎”而无仪,没想到石家人是真不受晋国人待见。他稍加推波助澜以后,这诗句便自发地传播开来,并且把虎字改为了石字。如今这诗篇在晋国几乎是口耳相传,人人能颂了。
赵狄当然听过,还暗地里拿这句子嘲笑过石襄。毕竟街头巷尾那么多人,石襄就是气,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抓起来砍了,禁是禁不住的,便越传越广。
主君难堪大任,对头已露衰败之势,这似乎便是他赵狄功成名就、名扬天下之际。
但赵狄还有一点顾虑。
“……当今各方诸侯,无不是天子亲封,姬更是王族之姓,赵某……”
“史书是胜者书写,天下是能者居之,赵大人为晋国披肝沥胆至此,手握重兵,掌有大权,难道当不起诸侯二字?”
“当今天子形同虚设,只要赵大人有实权,天子又能耐你何?”
权势是赵狄最大最不可控的欲望,越是接近权力中心的人,越是渴望能够登顶,成为所有人之上的那个人。
赵狄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他的手握紧了那一只的瓷杯,似乎已经将权力握在了手里,似乎已经看到自己名正言顺地坐在诸侯王座之上,接受万民朝拜。
为什么坐在那个位置的人不能是他呢?
看到赵狄已经被自己动,姜羽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只要挑起赵狄的欲望,埋下这颗种子,对权力的渴望迟早会让赵狄不堪重负,开始参与这场角逐。有角逐必有损耗。
让赵狄和石襄为了权力而斗起来,比因为儿子什么的斗起来,要有效多了。
毕竟那个位置只有一个啊。
“……睢阳君同赵某这些,不知是何用意?”因为过于激动,赵狄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话也困难起来。但他仍保持着清醒。
姜羽微微一笑,道:“姜羽近日还得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姜羽得知,去年在驿馆里行刺姜某的,是你们的国君,晋侯殿下,消息属实。所以姜某认为,和这样一个阴晴不定的君主交道,实在太危险。”
“但是反之,姜某十分欣赏赵大人的雄才伟略。”姜羽到这里,站起身来,对赵狄一揖到底,一字一句地道,“赵大人一直对姜羽抱着善意,姜某当然知道。所以若是那上面坐着的人,是赵大人,姜某愿两国永结同好,永不起兵事,还我燕国边境一个安宁。”
“不知道赵大人,是否有这个野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