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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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 旭日初升。

    自燕国而来贺寿的车队, 在曲沃滞留了大半个月, 终于启程回去了。

    赵狄和石襄二人都来送姜羽, 在城门口时停下,望着那车队逐渐消失在清的薄雾之中。

    来时姜羽的马车里是两个人, 回去时却只剩下他一个。这大半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姜羽有些疲倦, 躺在马车里昏昏沉沉地补眠。

    马车颠簸,睡不太安稳。

    姜羽想尽量抽空自己的思绪,却是徒劳。他想到了很多,本不愿像个弃妇一样一般咀嚼所谓的曾经,所谓的许诺。但记忆从来不受人操控。

    初见时只觉得这人脸好看,武功好,神秘, 不想后面会有这些牵扯。从最初的试探一步步走到如今,也不过一年余。

    姜羽来这里十一年, 却独独是这一年才有了色彩, 宛如除夕夜里天空的那朵烟花。浩渺无垠的夜空只有那一抹亮色, 短暂却令人目眩神迷, 无法忘怀。

    但烟花就是烟花, 总有消散的时候。他到底是要踽踽独行地往下走的。

    车队出发不久, 曲沃驿馆的客房里迎来一位夜不归宿的黑衣侠客,这人自然便是戚然明。

    “睢阳君啊,今便走了。”

    “你不是睢阳君那……怎么没跟着一起走?”

    走了?戚然明望着瞬间空下来的驿馆, 有些惘然。

    是自己干涉他太多,这几日太冷漠,所以让他不耐烦,便走了么?

    戚然明失了魂一般离开了驿馆,摸摸自己跟着姜羽后从来空荡荡的钱袋,心想:又得露宿街头了。

    独自在乱世流浪的日子总是太过辛苦,若能幸福安康,谁愿颠沛流离?

    尤其是在曾经感受过温暖,对未来有过憧憬,奢求过有人陪伴的日子之后,这种辛苦便更觉得难以忍受了起来。

    昨夜石府的人听见斗声,闯进石襄卧房时,便见他们身子才好了一些的主子,肚子上又多出一个血洞。那剑刺得深,血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自然是戚然明干的。

    自从那日发现驿馆送来的饭菜有毒起,戚然明由于与姜羽之间发生了些矛盾,不便去问他,所以只好自己私下查探,得知是石襄下的毒。戚然明便想着,虽然姜羽没中毒,也该教训教训这家伙。

    如此残忍恶心,拿人喂狗不提,竟又把主意到姜羽头上,用那样拙劣的手段。啧,不教训一番不过去。

    但戚然明身上有伤,不方便,所以等了两天。

    那日之所以不给姜羽看那玉佩,不过是因为玉佩尚未完成,他想将玉佩彻底完成之后,回到了蓟城,再送给姜羽。虽然不值当什么,却也是他辛辛苦苦亲手做出来的。

    姜羽不是什么贪财之人,这样的礼物,这样的惊喜,他想必会喜欢。戚然明很期待姜羽收到玉佩时的样子。

    姜羽戴着他送的玉佩,他们再一起去见舅舅。

    舅舅要是想断姜羽的腿,那还是他好了。姜羽从就是个贵公子,娇生惯养的,虽然上过战场,到底不比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皮糙肉厚,也不怕。

    之所以想多留两天,也是为了昨夜的事。

    姜羽杀了石襄送来的少年,戚然明虽然气愤,虽然不解,但也没算因此就和姜羽一拍两散。他知道姜羽待他好。

    夜里,他按照计划,在行囊中翻找夜行衣——由于长时间不穿,已经不知道丢哪儿去了。然而才找到一半,姜羽来敲门,他怕姜羽责备他伤还没好,便要四处乱跑,亦怕姜羽担心。所以匆匆将行囊收起来,却没有收好,被姜羽看到了。

    他知道姜羽在生气,却也不知如何解释。

    他其实只是想为他做什么。

    戚然明骨子里,就如同姜羽所的那样,是个很简单的人。姜羽待他好,他就想回馈什么。

    姜羽走后,戚然明在曲沃待了两天,意外碰上姬重的人。

    姬重潜入曲沃两日,刚到就听姜羽走了,他本想趁着姜羽还在,不定戚然明也在,就来见见戚然明,却错开了。

    戚然明不想与姬重交道,便悄悄溜出了曲沃城。

    曲沃一直没传出嬴喜被抓到的消息,想来也是已经逃了出去。

    出了曲沃之后,戚然明忽而感到茫然,就像他当年被嬴喜从秦宫送出来之后。彼时他终于逃离了梦魇之地,却因为对外界一无所知,而不知何去何从,满心地茫然。

    刚出来那段时间,他很无助。

    身上虽然有嬴喜给的银两,完全没有俗世生活经验的他,很快将那些音量败光了,接下来便没有吃的了。

    戚然明饿了两日,不擅与人交道的他,试着做起了偷鸡摸狗的事,勉强裹腹。幸好他武功不错,所以从没被人抓住过。

    那一年冬,他便在雪地上捡到了同样流落在外的姬重。

    姬重给了戚然明方向,给了戚然明许许多多从没有过的东西,包括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不可名状的悸动和欲望。

    只可惜,这份悸动尚未壮大,就被姬重的卑劣与伪善给掐死在了萌芽里。因此戚然明心想,他或许是因此才格外担心姜羽也会像姬重一样。

    不过,现在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

    由于赶着见荀书最后一面,姜羽一路上快马加鞭,披星戴月,让整个队伍都跟着他一起夜以继日地行走。终于于半个月之后,赶回了蓟城。

    然而命运弄人,姜羽依旧没见着荀书的最后一面。当他风尘仆仆赶到荀府时,荀府的府门两侧已然挂上了白灯笼。

    姜羽疲惫的脚步顿在荀府门外,听到府内传来隐隐的哭声。

    他忽而有些不敢进去了。

    为什么他当初要离开蓟城?为什么他要去见什么劳什子嬴喜?为什么他不留在蓟城和荀书一起参与这场变革?

    他明明知道这其中的凶险,却冷漠地袖手旁观,好似燕国与他无关似的,好似荀书与他无关似的。

    ……可十一年前,他初来这世界,寄生在一个十五岁丧父丧母的孩子身上,荀书是第一个抱他的人。

    荀书特意从蓟城赶去无终,去接那个病得快死的外甥,一见面,就把瘦的他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现在荀伯文那孩子没了父亲,今后又该如何生活?也像他一样,靠着自己孱弱的身躯支撑整个荀府么?可他的灵魂毕竟是个成年人,而荀伯文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孩子。

    “睢阳君。”门口的厮脸上带着哀恸,看到姜羽后,向他行了一礼,哽咽道,“老爷昨夜丑时便已去了,您回来晚了些许。”

    此时临近晌午,不过几个时辰而已,却偏偏迟了。

    姜羽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公孙克忙扶住他,低声道:“大人心。”

    看上去与荀书不亲近的姜羽,这一路上却是格外焦灼。或许是因为荀书,或许是因为戚然明,亦或者二者兼有,姜羽这一路休息得都不太好,浅眠,易醒。

    “睢阳君保重身体。”那厮道,“夫人和少爷都在等您,请进吧。”

    姜羽松开公孙克的手,一步步走进去。府里显得格外冷清,又或许是因为荀书新丧,使得这府邸看起来有些阴冷。

    除了隐隐约约的哭声,整个府邸都静悄悄的,从大管事到最普通的杂役,脸色都有些沉重。主人家一死,主子尚且年幼,这偌大的府邸如何撑得起来?那他们这些人又该何去何从?

    荀书对待下人并不刻薄,月银都尽量宽厚。虽然荀书清廉,但荀荣氏家底厚,拿了不少嫁妆出来补贴家用。若是没了荀书府邸的差事,他们又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差事?

    穿过前院,到了后院,姜羽在荀书的卧房前停住脚步。

    哭声便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是荀荣氏的声音。

    姜羽不知道荀荣氏这样端庄得体,精明能干的女人,有一日竟也会哭得这般伤心。

    有厮算进去通报,姜羽拦住了他,静悄悄地走了进去。

    卧房内,荀书正静静地躺在南窗下的床上,着白布青缣的丧服,床榻东侧置备着酒食,以供鬼魂享用。荀伯文才十几岁,眼睛已经哭得肿了。他一直是在父亲严厉的教导下长大,虽然偶尔也会对父亲心生怨怼,但从心底里,仍是敬爱这个父亲的。

    姜羽掀开衣摆在荀书床前跪下来,举起双手,击掌,而后俯身下去,给荀书磕了个头,如此三次。

    荀荣氏这才将哭红的双眼转过来,看向姜羽。她用手帕拭了拭眼泪,低声道:“姜羽回来了。”

    “姜羽来迟,未能见到舅舅最后一面。”姜羽道。

    荀荣氏摇摇头:“……你也是有公务在身,没法子的事。”

    姜羽低头看了看身旁跪着的荀伯文,低声道:“伯文?”

    荀伯文抬起脸,抽抽搭搭地擦着眼泪,看着姜羽委屈道:“表哥,我没有爹爹了。”

    姜羽心底一酸,替荀伯文擦了擦眼泪,摸着他的头发道:“不怕,以后表哥照顾你,你爹爹也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荀荣氏垂眸道:“我是个妇道人家,许多事都不懂,日后伯文恐怕真要麻烦你,多看顾看顾了。”

    “这是应该的。”姜羽道,“舅舅可有给我留下什么东西,或是话?”

    “有的。”荀荣氏站起身,转身去卧房内将荀书留给姜羽的书信拿来。

    “这是你舅舅病重时,自感时日无多,怕等不到你回来,他念,我执笔,给你写的信。你看看吧。”

    姜羽接过书信,拆开,取出其中的信纸,只见上面用簪花楷写着:

    “外甥姜羽,见信如晤。

    吾一生碌碌,幼时立下壮志,誓要兴吾燕国。初入官场时,便有感于如今燕国官场诸弊病,但苦于无计可施。自姐夫姜宣子于十四年前兴起变革,却冤死狱中之始,便立誓要继承姐夫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