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坠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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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兔死狐悲, 那一瞬间彻骨的冷袭上心头。

    这一身皇家血脉, 到底又有何用?还不是父子残害夫妻反目冠冕堂皇的借口?

    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一次对此刻躺在产房中生死未明的皇后产生了一丝同情。

    藏在他怀中的泰安, 与太子的心境十分相似。中宗只有两个子女,算起来,这还是泰安第一次亲眼目睹生产的鬼门关。

    任皇后权势滔天, 在宫中如鱼得水只手遮天,为了家族的兴衰, 仍是要如同鱼腩一样躺在床上任命运宰割。

    巳时左右,皇帝筋疲力尽出了产房,面沉如水吩咐身边的大监去宫外延请大司马。

    太子心跳如同擂鼓, 四周一片寂静,人人不敢出声,只等待最后那个时刻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而接引嬷嬷的一声凄厉的哀嚎, 仿佛一刀剪断了那根紧紧绷住的弦。

    死水一般的含章殿骤然嘈杂慌乱,皇帝三步并作两步奔往内室, 却被慌乱奔出的接引嬷嬷挡住了脚步。

    “娘娘生了!”那人低垂着头,脸色煞白, “臣妇无能, 产程太久, 胎儿生出来就已没了呼吸…”

    皇帝一顿,十分冷静:“皇后如何?”

    接引嬷嬷颤着声音答道:“娘娘平安,只是皇子出声之时便面色青紫…”

    她一句话还没完, 皇帝便已越过她,大踏步朝内室走了进去。

    太子注视着皇帝的背影,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皇后娘娘虽然诞下死胎,却还活着。

    无论如何,这已经是对他最有利的局面,既没有皇后嫡子与他争夺太子之位,陈家又不至于因皇后薨逝而丧心病狂。

    紧张了一整晚的心情终于松懈,太子疲累交加,只等待皇帝从产房出来便回东宫休息。

    约莫一盏茶功夫之后,皇帝面色古怪地从内室走出,行至太子面前。

    太子跪下,沉声劝慰:“父皇节哀。此时合该好生操办丧事,以慰母后失子之情。”

    太子出声是为了提醒皇帝尽早处理丧事,免得大司马入宫之后见到一片兵荒马乱多心,对皇帝又横生不满。

    可皇帝听了太子的话,久久没有回答。

    太子狐疑地抬起头,皇帝才如梦初醒般开口:“啊…睿儿!可惜啊…本来你能添个弟弟的…”

    皇帝的语气伤感:“你母后刚刚失了孩子,你还不快些进去安慰安慰她?她见了你,心情也能好些。”

    太子猛地瞪大了眼睛,藏在怀中的泰安也险些惊呼出声。

    皇后刚刚失去亲生孩子,皇帝却要太子这个前任的儿子去她面前招眼!

    这难道不是刺激皇后本已十分伤痛的心?这对于一个刚刚失去儿子的母亲来,未免太阴狠了些!

    也太替太子拉仇恨了些!

    太子想开口拒绝,可是觑了皇帝不容置疑的神色,终究还是默默起身,走进了内殿。

    皇后宫中仆妇训练有素,早已将产房收拾干净。太子进来的时候,空气中仅仅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一切都静谧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皇后半躺在床上,侧脸看到太子过来,轻轻勾起了嘴角,招手唤他过来。

    她笑得越温柔无害,他越是摸不到她的底细,只能沉默着靠近。

    “你妹妹,可惜了。”她轻轻地抚上他的发顶,衣袖挥动之间,那熟悉的昙花香气隐约浮现。

    太子猛地抬头,避开了她的碰触,惊恐交加地看着她。

    什么妹妹?皇后诞下的死胎,明明是个儿子啊!

    是仆妇为了免皇后伤心,骗她她生了一个公主而非皇子?

    还是皇后遭受丧子击已经神志不清?

    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太子不敢再想,咬紧牙关,只恨不能将头埋进胸口。

    皇后却再没些什么,挥挥手让他下去。

    午膳之后,大司马策马入宫,直奔含章殿,甫入殿门便斥退左右,冷着面孔对皇后:“怎么回事?明明全部安排妥当,怎会产下死胎?”

    他袖起双手,怒容满面:“早便该听我安排,送上十个八个待产女子放在你身边,保管万无一失!你偏生要自己生,白白耽误老夫半年时间,还险些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皇后惨白着脸,却丝毫不见悲戚神色:“父亲大人明鉴。秦氏出事之后,清流一党在内宫中早有安排,沈婕妤王昭容吴美人,哪个不是虎视眈眈地盯着女儿的一举一动,恨不能揪出我半点错处。”

    “如今态势,哪敢像以往那般,随意安插有孕女子入宫?”皇后轻咳,不卑不亢地。

    大司马怒哼一声,却没在这事上再多纠结,沉吟片刻道:“马场本已安排妥当,却因生产一事需要延期。”

    皇后不急不慌:“父亲,依女儿之见,恐怕诛杀太子一事还需从长计议。如今女儿失子,陈家正在风口浪尖。太子在此关头坠亡,若是被有心人抓了把柄,被沈家王家趁虚而入,十分得不偿失。”

    大司马微微点头:“…只是此次东突厥恰好进贡了数匹野马,这等机遇难得。”

    他目光沉沉,想到太子曾坠马伤及右腿:“东突厥将刀子递到我手中,我岂有不用之理?太子因贡马坠亡,大燕与东突厥态势紧张一触即发,势必需要老夫带兵北上御敌。”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待大司马有了出兵的借口,再度率领百万大军挥师,到时到底是北上御敌,还是南下攻入皇城做第二个篡位的李氏父子,便只在大司马一念之间。

    皇后垂下眼睛:“父亲三思。太子黄口儿,不足为惧。女儿失子之后,后宫恐怕有人趁虚而入,若是沈王两位嫔妃有孕,趁父亲在外拥立幼主,又当如何?”

    她轻轻:“还不如留着太子这个靶子,平衡各方势力,也给女儿休养的时间,到时正好里应外合,将卢氏与清流一网尽。”

    大司马沉吟片刻,点了头:“便依你所见。东突厥贡马这次,便暂且缓上一缓。”

    东宫中,太子并没有想到他曾经的担忧和猜测,已在皇后和大司马的寥寥数语间消弭无踪。

    皇后丧子之后,皇帝做足了姿态,朝堂之上不顾众人反对,非要立皇后诞下的死胎为太子,停灵期间禁了民间婚嫁,足足有四十九日。

    丧仪之重,几乎比肩合德太子。

    国丧期间,秦家数次递来消息,陈继尧依旧绵延青楼楚馆,与三教九流走得极近,竹篦胡蜂仍在探访。

    太子听了默默点头,对泰安:“看来陈继尧弑父之心未灭,只是不知是否还会选择突厥训马当日。”

    原本定于五月中旬的驯马因皇后丧子而推迟至七月中旬,恰在太子的十四岁寿辰之后。

    泰安依旧十分担忧,问太子道:“大司马和皇后可会在驯马时对你下手?不然好端端的,非要你去观礼作甚?”

    太子心态却比上次放松许多,柔声安慰她道:“我倒觉得不至于。皇后刚刚丧子,后宫局势不明。待到驯马当日,我们只当观客,且去看陈继尧如何蹦跶罢。”

    太子原本最担忧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怕他自己苦心积虑设下局,却被陈继尧演一出好戏诱他上钩,联合陈克令将他暗杀。

    可是皇后失子之后,陈家心态又有变化,后宫中拼命争夺地盘的沈王吴家,未必比他这个太子威胁更。

    这次再去观看突厥贡马,太子定主意作壁上观,半点也不插手。

    非但自己不插手,还提前约束了秦家,不许他们其中掺和。

    陈克令欲对太子下手,陈继尧和太子却欲对陈克令下手。

    而这本被陈克令、陈继尧和太子三人均认为是最佳下手时机的驯马日,却因皇后失子一事,被太子和陈克令不约而同地放弃了。

    七月中旬驯马日,原本应当腥风血雨的一天,却显得格外风平浪静。

    太子低调又沉默地坐在高台上,任凭东突厥使臣大放厥词肆意挑衅,将大燕皇室骂得好似断了香火的孬种,却一言不发坚决不肯上马,装足了草包的样子,惹来中书令裴郡之数次白眼。

    陈克令并未强逼太子驯马以振国威,仅仅出言讥讽数句之后,便轻描淡写放过太子,转身询问自己麾下大将,可有人愿扬大燕声名。

    数名大将,踊跃策马向前,陈克令心下甚慰,正待夸耀一番,却没想到奔在最前、话放得最满、口口声声要给突厥人颜色看看的,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陈继尧。

    一切都如太子所料。可太子却半点不敢大意,冷冷看着,袖手旁观。

    陈继尧果然自告奋勇主动驯马,又果不其然,刚一踏上马镫还不及坐在鞍上,便从东突厥进贡的野马上一屁/股摔下。

    突厥使臣的一片哄笑声中,大司马冷静地走下高台,带着对儿子的防备和不满,侧身跨坐在儿子摔下来的,那匹野性未消的骏马之上。

    劲风吹过,大司马傲然挺身,缰绳勒得笔直,接连数次挥舞钢鞭,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将那匹野马驯得温顺。

    可偏生就在此时,本已被乖乖驯服的马匹却突然之间发起了疯,像身受剧痛一样非要将身上的陈克令甩下。

    正欲下马的陈克令一时不备,当真被甩了下来,坠马了。

    太子心头一震,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场上的情形。

    而被野马甩下的大司马,却连一个跟头也没有栽倒,在空中时便调整了身姿,单膝跪倒在地稳住了身形,不见半点狼狈之态。

    若坠马,是真坠马了。

    可是除了膝盖上的那点青淤,大司马陈克令算得上是毫发无伤。

    早有武将前来约束了数匹野马,大司马眉间淡然,语气却阴狠,一声令下,便要武将将这数匹不服驯的野马斩杀。

    末了,陈克令还深沉地盯了儿子陈继尧一眼,目光中满满看破阴谋后的恻然。

    太子有情难自抑的失望,又有意料之中的泰然。

    胡蜂一本就是野史传言,人都未必毒得死,怎能保证毒死马?便是当真管用,也只能保证马匹发疯,又怎能确保坠马之人必死无疑呢?何况大司马军中多年,戎马半生经验丰富,怎会这般容易就被草包儿子陈继尧杀掉?

    他轻轻舒一口气,庆幸此次暗杀,无论是他还是秦家都未参与其中。

    而因孤立无援而弑父未成的陈继尧,恐怕必是命不久矣。

    三日之后,陈家果然传来了丧讯。

    大司马陈克令,因坠马伤重不愈,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