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番外·哥舒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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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有软肋。

    便是他身上铁衣寒甲负坚执锐,便是他斗战胜佛刀枪不入,仍然永远无法护卫的软肋。

    她的笑容依稀熟悉,像是他曾经千百次如今时今日这般看过。

    仿若只要再一眼,就永远也挪不开视线。

    哥舒海的心灰意冷,不过是他站在定州城高耸的城墙上,眼睁睁看着那个姑娘如同纸灰飞白翩翩坠下的那一瞬间。

    只是电光火石的刹那间,又像是时间停滞了很久很久。

    她身后的突厥兵,将长长的刀刃由后背捅入,穿过她的身体,在她细长白皙的脖颈处露出弯弯的刀尖。

    两军对垒,她在阵前,被生生劈成了两截。

    他的喉咙前所未有地灼痛,耳畔听见自己发出不似人声的惊呼和嘶吼,四肢却像是冻在原地,再也不得动弹。

    疼痛来得太过强烈,强烈到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身旁的突厥亲兵扑向他的面前,额前流下耀目鲜血,这才将他涣散的意识渐渐唤醒:“将军!再不走,便迟了!”

    他翻身上马,恍惚间回头望,定州城固若金汤,六架云梯之上源源涌来的燕军兵士,蝗虫一般压境而来。血流如瀑,顺着土灰色的城墙点点流下,像是一幅永远翻不过去的画,深深印在了哥舒海的脑海中。

    那日之后,他像是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思来想去却不自知。

    其实何必呢?

    不过是认识四日的汉人女子,十有八九还是个为了杀他才来的奸细,他这般魂牵梦萦又是为了什么?

    哥舒海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她发髻散乱周身颤抖,那恨他入骨的模样。

    她在他身前拼了命地挣扎着,反抗着,怒吼着:“两年前两军对垒,你阵前凌迟我燕军大将陈继良,铜盆薄刃五花大绑,片片血肉残忍如豺!我恨你入骨,今生若有机会,必当啖你血肉以慰燕军将士在天之灵!”

    侨装亲近,唤他乳名阿蛮。故作柔弱,对他倾诉苦恼。

    哥舒海痛恨自己,明知这是一场陷阱,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她挂在他手臂上,拼了命地哀求:“别去!你别去!现在撤军还来得及,一旦两军交战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已经铸成一次大错,不要再错第二次。”

    “我铸成大错?我有什么错?”哥舒海压抑满腔怒火,低吼道,“我生在突厥,由大汗阿咄苾抚养长大,理该一腔热血报效国家。突厥风恶水寒,每逢冬季若有风雪牲畜大批死亡,我薛延陀部族人便要挨饥忍恶。”

    “南地水草丰美,你们背靠洛水汉河,一年可种三季稻米,人人生活富庶,何须忍耐风沙侵袭之苦?”他愤愤不平,“我为我族人谋取福利,何错之有?我为我的兄弟姊妹浴血奋战,何错之有?”

    他的声音是这般响亮,处处都显示着底气十足的自己。

    可心底却像传来一个极的声音传来,阿蛮、阿蛮、阿蛮……千万次地唤着他。

    之后的时日,她像是他的诅咒,夜夜入梦扰他安眠。

    梦中的她不再是敌国太子身边的姬妾,而是高高在上的燕国公主。

    而他亦不再是名震突厥的大将,却是她身旁的一名侍卫。

    华丽的衣着,掩盖不住她脸上不散的哀愁,落入他的眼中,如同利刃穿心一般疼痛。

    他想与她并肩而坐,却觉得只要靠近一点,都是对她的亵渎。

    她流泪的样子摄人心靡,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却像是看到很多很多年以前,她穿着红色的裙袄,在白色的雪地中圆滚滚的一团。

    十余年相伴,他的眷恋和热爱已深深刻在了骨血里。

    情爱从来无须繁花似锦的过去,只需两颗真心在一路摸爬滚中渐渐靠近。

    最难相忘的,从来都不是生死婚丧,而是平淡生活中那些不经意的瞬间。

    宫变当夜,她死守在皇帝病榻之前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公主府中的幕僚与将军苦劝了多次,她却执意不肯离开。

    他一言不发,可是陪在她身边时,手指却一下下地叩在腰间。

    李朝逆贼攻入宫中,他背着她一路前行,汗如雨下浑身瑟缩。

    她安慰他,在他的耳垂上一下下地轻轻捋动,:“阿蛮莫怕,没事的。便是有事,也没事。”

    命运……是不是一个这般捉弄人的玩意?

    三十年前,他是大燕东宫率卫,拼死护卫家国社稷,与李氏逆贼血战至最后一刻。

    箭矢如雨,他拼尽全力护她安然无虞,直至所有的体力一一耗尽,直至所有的鲜血一一流尽。

    他背上仍能感受到她的温度,这是他这一生与她最近的一刻。

    疼痛,却又有一种,得偿所愿的幸福。

    弥留之际,他丝毫怨愤也无。

    他侧过脸,轻轻地看着他的公主。

    “莫怕……泰安,很短,很短的片刻之后,我们便会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他口中溢出鲜血,声如蚊蚋,淹没在震天的金鼓中。

    “倘若真有来生,我想有资格与你并肩而立。倘若真有来生,我愿舍弃所有只为与你再度相遇。那时……我会是未尝败绩的天纵奇才,瞋目横矛,单骑突阵,性骁果而尤善避槊,千万人的战场上,亦能护你安然无虞。”

    “你我重逢那时,你第一眼见我,就会叫出我的名字,唤我阿蛮……”他的脸上露出羞涩的微笑,在灰败的死亡的气息衬托之下,有种诡异的美丽。

    “而我会万人之上,护你佑你平安喜乐,予你万丈荣光,再不受半点伤害。”

    “泰安……”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身姿却如钢塑,牢牢跪在了清凉殿前,宛如不倒的墙壁,永远护卫在他的公主身前。

    求生得生,求仁得仁。谁命运残忍?谁苍天无眼?

    三十年的岁月兜兜转转,原来冥冥之中的一切都早有端倪。命运中失去的一切,都在这一次醒转之中一点一滴的回报给他。

    梦中的她眼中隐约含泪,唇角却勾起微笑:“我与兄长战乱中失散多年。你……与我兄长极为相似。如今看来,怕是我认错了。”

    死亡即是永恒,是转世一万次也无解的永恒。

    他胸口浸透临睡前杯中的酒,就着一身的酒气从梦中醒来,而被衾冰冷,而梦中笑容璀璨的伊人却已经不再。

    云州城一役之后,突厥虽受轻创,但实力犹存。大汗阿咄苾初征失利,对哥舒海云定二州之战的表现亦多少有些不满。

    他兄弟二人一同长大,虽感情甚笃,但也曾因战场消息闭塞有过大大的摩擦,以往年关将近,东突厥薛延陀部以北的属部仆骨突生叛乱,颉利可汗阿咄苾靠暗杀上位,素来最忧自己汗位不稳,闻言大怒,接连数封急召哥舒海北上平叛。

    将在外,君命本有所不受。哥舒海初征大捷,分明应当乘胜追击,却生生被阿咄苾叫停,心中愤恨万分,归朝之后与阿咄苾大吵一架,一人牵了马往东部去,接连数月未曾归来。

    如今时隔多年,阿咄苾再不放心他一人南征,亲自领兵攻云州,意指中原野心勃勃。

    却恰好遇上了运筹帷幄决战千里的太子卢睿,损失惨重。

    狡兔死走狗烹,十年间的兄弟情义,到底抵不抵得上一朝猜忌?

    他的人生没有回头路,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命,比谁都还要珍惜。

    可越是如今日这般拼了命地托着阿咄苾和薛延陀部往上爬的时候,他便愈发没有安全感,只怕有朝一日人在峰顶,却再也找不到下山的路。

    连日做梦,哥舒海接连梦见曾遇过的燕人女子阿凤,醒来时心痛难抑,却怎么分不清心中那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到底是愧疚,还是前世当真曾与这姑娘有过些什么。

    哥舒海心中烦乱,难忍的疼痛与混乱的记忆交叠,从帐中走出,秋日的草原上一片枯黄,愈发让人心烦意乱。

    他轻叹一声,干脆翻身上马,直直往顺州城中奔去。

    这些年来,突厥与燕民于顺州城内商贸频繁,互通往来。

    近年来突厥几番占据顺州,除了抄了城中巨富的家之外又接连加税之外,对顺州城内的普通农人着实算不得差,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一概没有,与以往的突厥骑兵十分不同。怀柔加绥靖,又有满将军仗义执言的美名在外,城中燕民对突厥人已无反感之意。

    放眼望去,满街之上既有燕人又有突厥人,两相和睦来往融洽,哥舒海看在眼中,轻叹一声,又想到兄长这些年来对卢燕的种种动作,隐约猜到阿咄苾对中原野心不减,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再度南下征战。

    也不知这一次,是否还会与太子卢睿直面相抗。

    城中亦有寺庙名唤普济,哥舒海鬼使神差往那庙中走去,望着烟火缭绕的香炉久久不语。

    有慈眉善目的僧人认出了他,轻声问:“满将军想求些什么?”

    他淡淡地抬起头,想出口的话语在舌尖逡巡了数圈,到底还是开口。

    “想求个心安。”

    她坠下城墙的尸身从未被发现,生死尚且不明,也许坠下那刻有奇迹发生也未可知?

    哥舒海低下头,缓缓闭上了眼睛,从不笃信神佛的他,亦在此刻的心中放上了一万分的愿想。

    “求她不死。”

    “求……与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