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算是结局的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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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安。”

    哥舒海的声音低沉又伤痛,将麦垛上高坐的两个孩子吓了一跳。

    两个孩子长在乡间,未曾见过哥舒海这样的突厥人,双双从草垛上滑了下来朝身后跑去。

    女孩哇地一声叫了出来,声音已是带了哭腔:“娘亲!”

    哥舒海下意识伸手想拦,朝着孩子奔去的方向转过身,却看见女童一下扑进不远处一位年轻妇人的怀中。

    哥舒海愣愣站着,几难相信自己的眼睛。话语尚未出口,泪水便已满面。

    末了,竟还是她先开口。月光下面容朦胧,像笼罩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笑容却如同多年前一般干净清澈。

    “阿蛮?”她。

    恍如隔世。

    *****

    哥舒海万没想到与太子卢睿重逢,竟会是眼前这般情形。

    太子额前一道长疤,蜿蜒至眉梢,足可见得当日凶险。

    哥舒海皱起眉头量太子,目光落在泰安身上时却柔和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岁月待她像是格外仁慈。她半丝苍老也不见,依稀还是豆蔻少女的模样。

    而她的女儿依偎在她身边,母女二人十分相似,天真淳朴得像是两个孩子。

    “阿娘你教得不对……我今日便是这般,被容哥哥了。”女童撅起嘴唇,十分不乐意的样子。泰安眉梢温柔得似能滴出水来,眼神却有些懵懂,几番动作,将白皙的手指缠进了红绳,怎么也解不开。

    她很有挫败感似的,分明已为人母,却还有着少女般的天真,歪着头狡辩道:“那便是容哥儿不对。你将来做他媳妇,本就该事事听你的,你什么便是什么,万不该这般回嘴的。”

    女童似懂非懂地点头,太子却哑然失笑,两步走到泰安的身边,一点点去解那缠在她指上的红线。

    他耐心细致,像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一样,修长又微黑的手指与她纠缠在一起,千般万种的缠绵。

    哥舒海有些看不下去,干脆走了出去,量太子与泰安住着的三进庭院。

    他二人生活显见颇为富足,院落干净整洁,花草遍地,院中种了银杏。进门还有一个池子,里面养了数条红白相间的锦鲤,墙壁四处挂了许多串三清铃,角落中亦摆了令旗引磬法尺桃木,皆是法器道符。

    很有几分超尘脱俗之感。

    他归来时,泰安已与女儿头顶着头,两个脑袋并在窗前,嬉嬉闹闹像在着什么。

    “这么晚了,你女儿不睡吗?”哥舒海抿了唇角。

    太子眼角含笑,只望着妻女二人,满满宠溺:“随他们去吧。”

    哥舒海挑了眉头:“当日卢燕王朝一夕覆灭,尽皆传闻你于宫变当夜受了太子妃的暗害,尸骨无存。”

    他目光凌厉量着太子,“却没想到你竟藏在这洛阳乡间修仙问道,还带了她一起。”

    哥舒海从来不知泰安底细,只当云州城中泰安自墙上纵身一跃,被太子想法救了去,又娶作了妻子日日相伴。

    他心里慨叹,又问道:“你既然未死,为何会放任江山归于裴家之手?”

    太子只是微笑,眸色墨海一样深沉:“怎会归于裴家?不是还有北边的你们?”

    哥舒海一震,这才道:“是你!”

    当日听闻卢燕王室动荡,他起兵南下,原本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可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定州、云州、代州守将不战而败,拱手称降,顺利得几乎让他难以置信。

    乃至他率兵直逼京城,做好了与裴家死磕长安的准备,才知裴安素早在李少林的牵制之下阖军东征,京师空虚无力,就没剩下几个能的守卫。

    辽军入城未有抵抗,亦因未伤兵卒而没有屠城之举。

    百姓平安,军民和睦,极为平和地渡过了朝代更迭。

    就连一向自诩颇有风骨的清流文臣,都未有殉国节气大肆抵抗,祥和平稳得好似既定的皇子登基一样。

    哥舒海此番立了大功,这番动作干净利落,干得漂亮至极。

    待辽帝阿咄苾入京时,他便立在赤色宫墙之前,对辽帝高声赞道:“万民来投,遐迩驰义,祥瑞屡臻,天人协应,可见兄长登基,本是天命!”

    如今哥舒海想来,那顺利得不能再顺利的征战哪里是天命所归,分明是有人暗中相助。

    李将军当日退守洛阳,如今太子归隐亦在洛阳。

    而裴安素腹背受敌,亦被斩杀于洛阳城外。

    哪里是巧合?分明就是安排!

    哥舒海忆起两军对垒时的场景,他由太原府领兵南下,得知裴李双方血战洛阳,便了渔翁之利的目的领兵前来。

    哪知到了地方,才发现裴家疲于奔命,李将军却以逸待劳,隔着黄河将洛阳守得死紧,缩头乌龟似的万不迎战。

    反倒是他带兵突袭,变成了与裴家相抗的主力。

    裴郡之本是文臣,并不懂得行军仗,主事之人乃是前太子妃裴安素,布兵排阵颇有章法,倒像是有多年领兵经验。

    可那经验十分落后,哥舒海一经交手便知。

    如今辽军轻骑为主,甲胄弓箭皆轻便省力,破阵十分得法。裴家女儿却似上一代的老将,布阵墨守成规,倒像是将十多年前的旧经验照搬,了无新意,装备马匹亦匹敌不过。

    几番交手之后,便落了下风。

    裴家军身前是辽军,身后是死守黄河的李将军,腹背受敌,退无可退。

    哥舒海阵前再见裴安素,她狼狈不堪却目露癫狂,红缨金刀披挂上阵,却倒在了哥舒海的弓弩之下。

    这样的水准,太子麾下的李少林又怎会不过呢?哥舒海心中疑惑一闪而过。

    可他尚未反应过来,李少林便似提前知晓了结局一般,恰到好处地出现,凛然大义地投降。

    如今想来,李将军不费兵卒退守洛阳,倒是保存了实力。投降的时机和对象把握得刚刚好,又像是有高人在后指点。

    哥舒海恍然大悟,望向太子额前的伤口:“宫变当夜你受了伤,又被救了下来?”

    所以才有七万燕军一时之间群龙无主,被裴家占了先机。

    却他复又万般不解:“可若你未死,为何不昭告天下?你本是卢燕名正言顺的太子,伤愈之后光明正大站出来,自然可以一呼百应,彻底剿除裴氏叛军,可是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对外却放出太子已死的消息?”

    太子眸色黯沉,目光在妻女身上逡巡良久,淡淡勾唇一笑:“……本就是烂到根子,救它又有何用?接连帝王无子,幼主夭折,宫墙中黑心烂肠,这般的卢燕,我救来又有何用?”

    “万里江山,能人得之。阿咄苾处心积虑谋划十数年之久,短短几年时间突厥三次南侵足见野心。我与裴家得两败俱伤,突厥若是趁势攻入,我便是灭了裴家,不还要与你血战分出胜负来?”

    经年累月,生灵涂炭。百姓颠沛流离,家国萧败兵荒马乱。

    他曾有人君之仁,合该为天下臣民算。

    “阿咄苾既有称帝之心,又有称帝的实力,这皇位他要坐,我便让给他。”太子满不在乎地笑笑,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何况依我看来,他这皇位也坐不长久。”太子骤然睁眼,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的哥舒海道,“你如今又待如何?旁人都拿刀架在脖子上,你还要将这生死相随的兄弟大戏唱下去?”

    “山路崎岖,你与兄弟携手登顶,可给自己铺好了下山的路?若是此时兄弟推你落山,你又当如何?”

    李将军降辽之后颇受阿咄苾忌惮,被派去嵯峨山看守皇陵。哥舒海何尝不知这是阿咄苾在他的脸,咬牙忍下,心中却对李少林多少有些歉疚之心。

    李将军却像是半点不在意,逢年过节常来常往,便是连近些日子辽帝阿咄苾对哥舒海多有压,亦没有断了往来。

    如今看来,李少林自始至终,都是太子的人,是他布在他身旁的一枚棋子。

    他早早被太子择中,像狐狸落入猎人的网兜,一点一滴都被太子看在了眼中。

    太子笑得舒朗:“本还想再等些时日,待你更落魄狼狈的时候再出手相助,却没想阴差阳错,今夜竟能在此与你相遇,可见天命所归。”

    “朝臣中杨沈钱贾四位大人于吏户二部中听命于我,云州城中应先生亦做了守军幕僚,潜伏多年,加上李少林和你手上的兵力,如何?可有必胜的决心?”他气势如虹地问,“你是坐以待毙,还是绝处逢生?是要等着辽帝来杀你,还是先下手为强,化死局为契机?”

    反,还是不反?

    杀,还是不杀?

    若是一味相让,辽帝又能否绕过他的性命?若他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太子和泰安偏安一隅,又能否安然地度过一生?

    哥舒海垂眸,眼前浮现辽帝闪烁的目光一闪而逝。

    他的目光随着太子一道,落在窗前伴女儿玩耍的泰安身上。

    她似是感受到他们的注视,抬起头来温柔一笑,与太子两两对视,眸光如星河璀璨。

    生命中有了想守护的人,亦有了想做而未能成的事情。

    哥舒海慢慢抬起头,深深望入太子的眼中:“你我二人携手,若我得登大宝,必封泰安为长公主,享尽恩宠富贵。”

    太子没可,亦没不可,只笑得淡然:“……若你登基,切记替卢燕重修旧史,还泰安一世清名。”

    江山历历,比不过与她耳鬓厮磨的朝朝暮暮。

    风月无限,亦比不过她回眸一笑的这瞬间。

    天蒙蒙亮,哥舒海起身离开。

    初秋天寒,太子将泰安留在房中,只身送哥舒海至门外,与他拱手作别。

    清的微风吹动墙壁上挂着的清音铃,铃声清越婉约。

    哥舒海走出两步,却突然间心念一动,转过身来回眸望向房中的泰安。

    只一眼,他悚然心惊。

    橘色的暖阳洒在太子带笑的面庞上,而房间中的泰安,隐匿在阳光中的身姿却如轻烟笼罩一般若隐若现。

    黑暗中交叠相拥的太子夫妇和他们的爱女,在日头之下,分明却只有太子一人的阴影!

    太子将哥舒海面上的惊愕看在眼中,却仍在笑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轻声。

    见生何曾是生,闻死未必是死。

    情深不必相问,生死……亦无人碍我。

    他不是不赢裴氏,亦不是不想救卢燕。

    而是不能够。

    *****

    恍惚间似是回到了宫变当夜,太子眼前猩红一片,长箭破空的嗖嗖声扑面而来。

    额前剧痛,他猛地伸手攥住划伤他前额的白色纸箭,分明感觉到他失智的纸人在他掌中挣扎,像是要挣脱开他,再给他致命一击。

    长信殿中相濡以沫的岁月消散在硝烟中,他的泰安什么都不再记得,一心想与他同归于尽。

    热浪袭来,死亡气息逼近,耳畔像是传来丧乐。

    意识虽然朦胧,太子却知道有人守在他身边,想开口,却没有半分气力。

    “殿下!殿下!”是秦相英焦急的声音传来,“殿下莫睡,想想阿凤姑娘!您若是出事,她怎么办?”

    泰安?泰安早已不在这世间,只留下残魄一缕,被当成杀他的利器。

    太子头痛欲裂,闭上了眼。

    “昔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成疾,齐人少翁以鬼神术夜致李夫人样貌,武帝隔帷幕而见之。”秦相英急急道,“云州东关长乐坊,有一道观名万寿,当日阿凤姑娘被焚于观中,我曾亲自询问观中老道,是否蠹灵就此元神寂灭?”

    她敛下眉眼,忆起那道人不屑的神情,上下量着她道:“你这姑娘,也忒坏了些。身上背了条人命还不够,怎么连鬼都不放过,非要搞到人家灰飞烟灭?这般狠毒必祸及父母,当心来日你不得善终。”

    彼时她满心皆欲取而代之,哪理得那许多,接连追问道:“道长是何意?那妖孽可是再无回转可能?”

    道人冷哼一声,怒道:“妖孽什么妖孽!不过是人死之后的魂魄而已,便剩一魄都可将养出来,像武帝召来李夫人那样做个念想。”

    他皱起眉头,冲秦相英连连摇头:“你有心思操心鬼神和旁人,倒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身上背了血债,当真不怕死吗?”

    太子口中沁出鲜血,神智却清醒许多,半睁开眼睛。

    秦相英似看到了希望,立刻继续道:“那老道颇为不屑,哪有什么蠹灵?都是你们编出来诓人的玩意儿。可见阿凤姑娘并不是元神寂灭的蠹灵,而是亡魂附身。”

    秦相英的手抚上他的手背,触到他紧紧攥着的书页:“殿下你看,既是强留下来的魂魄,哪怕只剩了一魄,也有如武帝招魂李夫人一样,再见的可能……”

    重逢未必须待来生,也许今生便有希望。

    太子死念一消,求生的渴望勃然腾起,连呼吸的力道都重了许多。

    应先生恰于此时退至他身边,揽起他一边臂膀将他往马背上推。太子眼前骤然暗下,额前仍痛,手指却紧紧攥住那数张书页,狠狠贴在心间。

    秦相英在他身下一托,借力亦翻身上马,紧紧依靠在太子身后。

    箭矢如雨,他们夹在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当中往宫外突围。行至柳巷,道阻且狭,宫门槛高,马匹托了两人,速度慢了许多,

    李将军自后赶上,眉头一皱,伸手拽住秦相英的后襟,将她从太子马背上拽下,正欲往身后送去。

    可他掌中莫名一滑,她如一张破袋般滚落地下。他俯身再欲相救,身下战马却发了怒般的狂飙,眨眼间将他带往数丈之外。

    李将军大惊回头,马蹄扬起浮沉重重,他在黑暗的夜中,看见秦相英惶然的面孔,站在那柳巷一排排低矮的房前。

    李将军敛下眼睛。十年前,便是在柳巷此处,有一个的不起眼的太监,在太子无人相助的时候,举起了细瘦的手臂。

    洛阳城中,李将军和应先生双双跪在太子的面前。

    “殿下既已伤愈,本该昭告天下承继大统,怎能弃卢燕于不顾,将江山拱手让人?”

    太子却只看着眼前的桌案,引魂铃白骨埙金刚杵明火鼎,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那残魄的书页被他放在乌黑的漆盒中,漆黑的符灰映衬着白色的书页,腕上鲜血滴滴坠入,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人宛若烟雾渐渐腾空,勾勒出浅浅淡淡的笑容。

    她本由李彦秀唤醒,此时却又依附在太子身畔,矛盾又混乱,宛如初生婴儿一般,神思恍惚不可终日,时时都需有人陪伴哄慰。

    “我便是战赢了裴家,又待如何?登基之后醉心道法,再立个鬼皇后不成?”太子轻叹,“以往她魂魄尚算得完全,附身在书上,还能渐渐化成人形。如今只剩了一魄,连日光都受不住,怎么母仪天下?宫中人多口杂,又如何瞒得住?”

    李将军硬下心肠,苦劝道:“不若放阿凤姑娘投胎?”

    太子苦笑,倘若当真能够放手。

    便是要投胎,亦该是他漫长一生结束,奈何桥上并肩而立,共饮一碗孟婆汤,生生世世不离弃。

    “……若非有望与她重逢,此时我早已不再世间。”他的声音淡淡,“如今态势,你与裴家两相对峙,北地阿咄苾蠢蠢欲动,必会借机南下浸燕。”

    “阿咄苾其人虽有谋略,却无容人之心。如今大将哥舒海已渐功高震主,假以时日,两人之间必有间隙……若是你我早早布局,力主哥舒海登基取而代之,亦可保全七万燕军。”

    “至于秦姑娘,厚葬了罢。”

    曾出生入死的下属,他不愿放弃。若能借由突厥人的手灭了裴家,这结局再好不过。

    皇位无论由谁来坐,都再不可能由他来坐。

    江山历历,比不过与她耳鬓厮磨的朝朝暮暮。

    风月无限,亦比不过她展颜一笑的这瞬间。

    太子轻轻抬头,想起云州城外她眼中含泪,哀声劝他:“世间万物,皆有定数。生和死之间,有无可逾越的距离,而任何妄图踏破生死的人,都不会得到满意的结局。”

    他不怕。

    宛如编织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银杏水的清凉洒在身上,她在他怀中醒来,一眼便望见他腕上的铃铛。

    “夫君?阿蛮走了吗?”只留一魄的她被他养了这许多年,仍是懵懂天真,“要睡觉了吗?我们何时再生个娃娃?”

    他微笑在她身旁躺下,隔着薄薄的衾被抱住她。

    铃铛声动,符香入鼻,阳光透过窗棱洒在她身上,她恬静的睡颜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像是若隐若现的轻烟。

    是梦又如何,梦亦是人生。

    不过数十年,弹指一挥间。

    “女儿你且顾不过来,又想要娃娃啦?”他俯下身,轻吻落在耳边。窗前案上一本旧书,书页翻动,露出两张栩栩如生的纸影,一大一,大的娇俏动人,的活泼可爱。

    他指尖微动,似有似无在空中划圈。

    岁月人间不知程,但愿长醉不复醒。

    情深几许不必相问,生死从来无人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