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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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川有点后悔自己出这个愿望了,因为他很快发现郗白在发抖。

    白兔攥紧了手心,嘴唇微启,胸口不规律地起伏着。

    他知道面前男孩的无声背后很可能有一段残忍的故事,但那毕竟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他想把他拽出来,他想让他往前走,但这果然等于站着话不腰疼。眼看郗白的眼睛开始泛红,祁川在心里对着自己骂了几句操,赶忙把这个话题揭过。

    “……抱歉,不用勉强。快一点钟了,我送你回家,嗯?”

    原来不良也会抱歉,少年尾音扬起,柔声哄他,眼中盛满无奈和歉意,他只注视着他一人--这是学校里多少女孩子白日梦中的场景呢?郗白望着祁川英俊的脸,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他居然实现不了这样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

    他在此刻下了一个决定,无论祁川是不是随口提起,他要做到这件事,在这个夏天结束之前,最晚也要在今年年内,他要好好地开口给他听。这么决定下来的郗白渐渐恢复了冷静,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快速地了一行字发给祁川。

    请给我一点时间。

    祁川看了短信,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好。”

    才洗过吹干的头发很蓬很软,祁川从没对别的谁做过这样的动作,没想到手感是这样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某时开始就总想揉揉郗白的脑袋。他把人送到了楼道口,大致量了一下这个区的居民楼,又把视线落回了郗白身上。郗白面向他,没人话,也没人转头离开,他们就这么莫名地停驻在这里……这个氛围让人想起了月光下校医室旁的楼梯。

    祁川突然觉得心里有猫爪子在挠,有点疼,有点痒,他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回去吧。”祁川轻声道,“帽子,谢了。”

    郗白乖巧地点了下头。

    那,晚安。

    他知道祁川在他身后目送他上楼,以至于他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很沉,背对着他主动走远这件事太难了,如果他也是灯罩里细的飞虫就好了--夜晚总会制造一些突如其来的丧气,他想成为扑火的飞蛾,死在名为祁川的光源里,相拥的那一刹那就是永恒了。

    再往后数一整个礼拜,郗白都没有再见过祁川。

    八月六日周三,郗白在短暂的午觉后走出房间,听见有动静从厨房传来。是妈妈正在切西瓜,双双作为大学教授的父母相较于别的工作者有着更灵活的闲余时间。妇人把西瓜端上桌,展颜招呼郗白过来吃。阳台外的暑意正浓,暖橙色的日光越过衣架和盆栽,落在了茶几上郗爸爸还没完成的棋盘上,一切温馨平凡的角落都书写着岁月静好的模样。

    就是此时了。郗白做了一整周的心理建设,眼下就是最合适的时机。又凉又甜的西瓜带来独属于夏日的快意,郗白去洗手间洗了洗手,从房间带出了纸笔。

    妈,我想……

    从他开始写字的时候郗妈妈的动作就顿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写出的字,他认真的表情让她有种别样的预感。

    郗白把最开始“我想”两个字又划掉了,改成了更强烈一些的祈使句: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看医生吧。

    写下这样的字难免还是让他觉得有些羞耻。学初中的时候他还只是寡言,不至于压根不开口话,而高中以后他完全陷入沉默,等某一天他再试图要开口的时候才发现,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声音。

    长期以来父母对他的理解和纵容已经达到了一种过分的程度,大约是抱着“再长大一点总会好的”这样的期盼,他们在做过适当的安抚和鼓励之后就没有再勉强他。待他彻底失声,他们也经历了各种慌乱和自责,尤其是当年当事人之一的郗妈妈。那时候她时隔多年再次红着眼哄他去看心理医生,但是却被他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方式拒绝。

    现在她终于等来了儿子愿意直面梦魇的勇气,等来了他的主动,这样的认知让妇人险些落下泪来。

    这何尝不也是她的噩梦。

    “……好,好!当然有空,咱们今天就去?”

    郗白被妈妈握住了手。他们一家三口的右手中指第一个指节都有着厚厚的茧,因为一直一直在写字的关系。郗白捏了捏妈妈的那个指节,缓慢但坚定地点了下头。

    咣一声,篮球砸在了篮框上。再偏一点点就能投进,但毕竟还是少了那么一点。

    施钧洋抱着头惨叫一声,被他拉着one on one的哥成功赢走了场地,他不得已退到了长凳边,毫不意外地听到了祁川一众人的嘲笑。

    “切,菜鸡互啄。”

    施钧洋气结。他抢过了他手里的水,仰头灌了个干净,“……你们行你们怎么不上啊!”

    暑假里的室内篮球场成了最受男生们欢迎的地方,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花钱办卡来球,市体育城里的篮球场还有着拼输赢抢场地的风俗。在一旁两米高的岗台上,身材健硕的赵海坐在上头,面无表情地双手抱着胸,俨然就是镇场的大哥。对亏了他,祁川可以时不时带几个哥们来球。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把少年们的影子拉了好长。明天就是七夕,一起球的这帮狗逼还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不再续场,早早回家准备隔日的安排,到最后又只剩祁川和施钧洋站在四岔路口,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

    “唉,早就想问了,你跟赵海怎么认识的?”

    祁川回忆了一下,“就是有天晚上车站碰到,他找我借火机。”

    “……好吧。”

    罢了,人和人的相遇就是各种各样的,很多或深或浅的羁绊都始于一时兴起。施钧洋不再多问,他望见马路对面有家麦当劳,正准备去买个冰激凌吧,祁川在他耳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明天你不约殷染出去吗?”

    施钧洋顿了两秒,似笑非笑地反问他,“她没约你出去吗?”

    这个话题一直横在他们俩中间,像一道细的倒刺,他们从来都默契地闭口不谈。祁川想点什么,但又咽了回去。他们并肩走过斑马线,施钧洋听见祁川轻叹了一口气。

    “明天我有事,每一年的七夕我都有事。”

    施钧洋挑了挑眉,“什么事啊?”

    祁川手插在口袋里,轻巧地踩上马路牙子,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也想是在谈天气,谈一场下了好多年的雨。

    “七夕是我外公外婆忌日啊,我要去扫墓。”

    施钧洋张了张嘴,下意识想抱歉,但随即想想他抱歉有什么用。他转而问,“啊……我闲着也是闲着,明天我陪你去?”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但是施钧洋知道二老已经去世的事,还知道祁川父母在他很的时候就离异了。祁川的妈妈是芭蕾舞老师,爸爸是外企职员,他们随后各自重组家庭有了孩,祁川是外公外婆一手带大的。他初三暑假的时候,后走的外公也与世长辞,他彻底放飞,就这么到现在都没人管他。

    施钧洋记得他问他父母的事时,祁川也是用这样轻描淡写地语气,淡撇撇地回答了一句:我跟他们不熟。

    “不用了,我自己去。”祁川无所谓地笑了笑,“你太吵了。”

    施钧洋瘪瘪嘴,心谁想去墓园玩啊,还不是因为觉得你有点寂寞。“那谁不吵啊,哑……不是,学霸大人啊?对了爹作业抄完记得分享我--”

    提到白兔,祁川顿了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最近一条短信还停留在一个礼拜前的那句“请给我一点时间。”

    祁川鬼使神差地挪动了一下指尖,按到了那个通话键。

    在一片车水马龙的聒噪声响中,在施钧洋有些惊讶的目光中,祁川拨通了郗白的电话。

    “喂?”他朝安静的听筒那头,声音比他自己意识到还要温柔,“我猜你是不是一直闷在家写作业啊,明天要不要出来走走?”

    电话那端当然是没有回应的,所以这个不良多随意,多狡猾。

    “不话的话就当你默认了。”

    祁川挂掉电话,抬脚继续往前走。施钧洋愣愣地跟上他,嘴巴又张成O型。

    郗白猛地攥紧了手指,半晌后,他咬了咬嘴唇,把手机放了下来。

    “是……同学?”坐在他对面的女子细细观察着他的反应,待他平复了几秒,才接着一点一点地问道,“他们平常也会这样跟你通电话吗?”

    提问的人叫叶岑岑,是郗白父亲熟人的女儿,应用心理学博士在读,他们叫她叶老师。比起去医院看医生,郗白爸妈商量了一下,决定先通过这样一层关系,让郗白和这位面善的大姐姐聊一聊。这场“心理咨询”是在郗白的房间进行的,叶岑岑听了他的经历很是心疼,也很感兴趣,当下就抽了时间来到他家。

    郗白在纸上写:是同学。很久没有人给我电话了,刚刚这个是例外。

    叶岑岑推了推眼镜,不知是出于一个医学者的感知,还是出于一个女人的第六感,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要知道很多心里症结的突破口,都是从外界突然降临的某个“例外”。

    她朝他扬起鼓励的笑脸,“我们先来做个假设,等你能顺利话了,第一句话想给谁听呢?”

    郗白顿了顿,回答道:爸妈吧,想对不起,还有谢谢。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是她将郗白抿唇,垂眼,手指摩擦笔杆的动作尽收眼底。第一句话想给爸妈听是郗白理性的回答,但是他下意识里的答案,他感性中的目标大概不是这一个。

    “那……刚刚那个同学呢,为什么突然电话给你,是恶作剧吗?”

    郗白摇了摇头。要将心底最隐蔽的秘密拿出来的感觉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特别是面对这种最擅长观察并且看穿一个人的角色,他还并不想跟别人提起有关祁川的一切,而她的问题已经开始一针见血。

    他写下了一句:请稍等,我回个信息。

    郗白飞快地字,尽量压下了自己的惊喜和期待。他删删改改了半天,最终只回过去一个“好”字。

    祁川很快又发过来一条:那下午两点?

    嗯,在哪见?

    郗白眼巴巴地等着回复,殊不知他明亮的眼神全映在叶岑岑瞳中。后者在笔记本上快速地记下了“来电”“同学”“例外”这三个词,她想了想,又在同学后面了个问号。

    你家楼底下吧。

    祁川最终这么决定到。郗白收起手机,准备再次迎上叶岑岑量的目光,不料她却,“今天我们就先到这吧?”

    她朝他展露一个温和的笑容,“基本的情况我已经从叔叔阿姨那里听了,刚才我们也简单地聊了一些……慢慢来,你需要慢慢信任我,把内心给我听,我再根据你的想法给出建议,咱们一起努力把这道坎跨过去,好不好?”

    郗白用力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感动,但更多的还是羞耻和惭愧。

    他需要跨过的东西有好多。但还好,他遇到了祁川。

    他让他有梦可做。

    “对了,如果还有什么想话的人,你可以尝试多和他们待在一起,”叶岑岑装作不经意地提醒道,“如果可能的话,试试把心里过不去的那些场景给对方听,那一定是你很信任的人吧?能够治病的不止是医生喔,还有对你来重要的人,也可以做到的。”

    郗白动了动嘴唇。

    谢谢,我会试试的。他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道。

    第一句话要什么呢?

    郗白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如果足够幸运,足够碰巧,那个场景里有祁川,他一定要清楚地念出他的名字……然后,下一句呢?脑子里居然只剩四个字了。

    他多想把“我喜欢你”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