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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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托别提了好吗, 真恶心。”

    长发飘飘的姑娘嫌弃地瞥了并肩走过来的男生一眼,对方不知道是了什么段子,正笑得一脸不正经。而她嘴上着恶心, 面上还挂着笑意, 看起来心情不错。

    她拎着拖把和水桶走上楼梯,抬眼与郗白对上了视线。

    “喔, 嗨!”

    郗白扯了扯嘴角,对殷染挤出了一个笑脸。

    好一句“真恶心”。他以为他已经完全消化了那条短信给他带来的冲击,但是再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联系到了那一层阴影。

    郗白本能地感到畏惧, 那一股推使他承受和探寻的勇气正在和怯意架,他知道他的表情一定不是很正常。好在殷染并没有想与他闲聊的意思,她继续往上走, 与他擦肩而过。

    倒是她身边的男生提了一句, “唉,看到学霸大人我想起来了,今天没见着祁川啊,他又去哪儿浪去了?”

    这个名字再次让郗白心里一惊。别人会因他而联想到祁川,在此时并不是件能让他感到窃喜的事。

    “祁川?不知道,你问施钧洋吧……”

    殷染和同行者的声音越来越远,郗白呆站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走。穿过长廊,再次经过布告栏, 他不由地望向黑榜,祁川的名字已经不在上面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这次多蒙对了几道选择,还是他已经被教导处挪出了统计范围。

    再仔细看看还能发现,殷染的名字出现在红榜最后一行,正好卡到第五十名。

    或许这就是她开心的原因?或许她给他的笑容里并没有别的意思,或许那三个字不是她的惯用语,刚才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巧合,是他太过敏感……郗白不想过分揣测别人,他的潜意识里最先冒出的是为她脱罪的一条条可能。

    但紧接着又有一个声音幽幽地反问:万一就是她呢?

    她离你们那么近,她很容易就能搞到你的号码,最重要的是--

    她喜欢祁川啊。

    ……祁川。

    郗白再次按亮手机,那些最好的最坏的东西都化作周正的字符,隔着屏幕与他对视。那句「宝贝真棒」他还没有回复,郗白动了动手指,发过去一条:「你在训练吗?」

    过了好久男朋友都没有再回复,郗白回到家,捞出一大把作业开始写。排空一切杂念,用课业填满时间,努力让自己充实就是最好的等待方式。之前月考他因为提前交卷,英语掉了十几分的事情让祁川叨念了好几天,他不能再让他失望。

    长夜最适合想念,他会留睡前最安静的时间来想他。

    祁川住进基地宿舍的第七天晚上,他行李箱里的衣服都还没挂进衣柜。大概是为了挫一挫他的锐气,他刚来就被安排了高强度的封闭训练。一周过完他整个人都头重脚轻,每晚回宿舍就直接倒在床上,连手指都不想抬一个。

    他的室友是队里个头最的李唯维,选手ID是vivin,谐音we win,整天活蹦乱跳的,跟个太阳似的。祁川和他并没有多少空闲下来聊聊天的机会,但李唯维是个超级话痨,只因为祁川随口夸了一句“你ID起得挺好的”,他就开始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起了各种起名的学问。

    “我本名也是有法的,”李唯维盘腿坐在床上,抱着一大袋薯片咯吱咯吱地边嚼边,“我爸姓李,我妈名字里有个维,李唯维,第二个唯是唯一的唯,怎么样,是不是很浪漫!唉你吃不吃薯片?”

    祁川依旧躺着一动不动,看他累得不想话,他了然一笑,也不介意自己没有得到回应。“唉呀,一开始都是这样的,我觉得大佬们对你已经很好啦,我要是仨时不接电话,辉哥能扒了我的皮……唉你行不行啊,抽根烟缓缓?”着他就跳下床,东翻西翻,摸了包烟出来。

    祁川抬眼望向他,“谢了。但不用,我戒烟有段时间了。”

    “啊?戒了?”李唯维瞪大了眼,“你这也太假了。”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祁川想起白兔纯净的眉眼,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

    “对象不让抽。”

    这可提醒了李唯维,他眼睛一亮,直接抛出疑问五连:“就是上回比赛那晚把你拐跑的那位吧!你们在一起多久了?能给我看看照片不?哇一定很漂亮吧?啊真想象不出来是什么人能收服你这样的。萝莉!你是萝莉控吗?我觉得你比较配可爱类型的?”

    “哈,是吗?”

    祁川想了想,回味般地喃喃道:

    “是挺可爱的。”

    那是一种外人都能明了的氛围,有的人虽然被分隔两地,但是心的距离从未拉远。明明只是轻描淡写的两三句话,李唯维听得哆嗦了一下,感觉已经吃饱了狗粮。

    郗白接到祁川电话的时候也刚好在看手机,这几天他们的联络不多,而且两人的生物钟处于一种有时差的状态,来回几条信息之间要隔上好几个时。祁川忙于训练,郗白疯狂刷题,时间过得很快,没有显得特别难熬。

    但真当郗白看到屏幕上亮起的名字,他又恍然发觉,他是真的非常想他了。

    “哇,秒接啊。”

    郗白把音量调大了些,祁川懒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可算从封闭室出来了,累死哥了……”

    明明不是个会叫苦叫累的人,偶尔抱怨一下就像是特意来寻求安慰的。郗白抿了抿唇,语言好无力啊,但是如果能给他带来任何一点慰藉都好。

    “辛苦啦。”

    “你呢,这两天做了什么?返校日有什么新闻吗?”祁川轻笑了一声,压低的声线把夸奖讲成了蛊惑,“不愧是学霸大人,嗯?”

    “没有……”

    “等我回来就带你去玩,想想要去哪里吧。”

    “好。”

    “你……”祁川轻叹了一声,“我想听你多话,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如果可以与他通话,你会些什么?--挺久之前叶岑岑问过他这样的问题。后来他找回声音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他已经能做到与祁川当面聊天,却不料如今隔了一千八百公里的通话,还是这么让人难以开口。

    他想返校日有个同班的女生跟我告白了,我差点误会她,感觉有点抱歉。但我真的没想到会被人这样暗恋着……好吧,明明被你喜欢着这样的奇迹都已经发生了。

    他想关于那件我没能出口的事,我居然怀疑到了殷染身上。明明有好多次我也觉得她是很好的姑娘,你最好的朋友就一直喜欢着她不是吗。怀疑别人的感觉太糟糕了,越是想摸索清楚,它就像滚雪球一样在心里越滚越大。

    他还想这些都没关系,我会克服他们,只要听见你的声音就能重新充满力量。

    他想的话有很多,但果然言语不会是他此时最擅长的表达方式。所有好的坏的心情混在一起,浓缩成了四个字脱口而出:“我很想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听筒那边隐约可以听见夜风袭来的声音,最让人满足的答案却换来的更多的不满足。月亮缺了一个角,少年披着外套站在阳台上,叹息般地:“我也是。”

    郗白抱着被子,软糯地道了句晚安,“加油,等你回来。”

    “嗯,睡吧。不会……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白兔应该又在乖巧地点头了。祁川挂了电话,然后对着屏幕轻轻吻了一下。

    --长夜就这样走过了吗?

    祁川是二月一日凌回来的,他没睡几个时就爬起来上学,准备好好抱一抱他两周没见的宝贝。这是他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愉悦的开学日了,可惜他去学校必经之路上发生了一起追尾事故,蜗牛速度前行的车龙堵得人没脾气了,他付了车钱,干脆跑着去往学校。

    郗白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已经乖乖坐在教室早自习了?前一天通电话的时候他只了今天回来,但没是什么时候,现在他要在他们班门口帅气登场,欣赏兔子欣喜的表情了。

    但当他刚踏入校门,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施钧洋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就把他往校门外拉。

    “大哥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施钧洋也刚从另个方向跑过来,急得气都喘不匀,脸色十分难看。

    “你最好今天别来学校。”他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你跟郗白的事被人捅出来贴布告栏了。”

    祁川愣住了。

    来这还是施钧洋第一次念出郗白的本名,而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昵称。对着友人难得严肃的脸,少年的笑意僵在嘴边。

    可是没过几秒,他又哈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

    他撩了一把额发,把手插在口袋里,书包都没带就大步朝校门里走去。他还是那个在八中“违法乱纪”,张扬霸道的不良,他抽过烟翻过墙过架,老师怎么骂怎么处罚他都认,可惜这回他还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少年不掩乖戾地扯了扯嘴角,眉眼间被怒意和柔情这两种本该相违背的东西填满。

    “他还在学校吧?我不来他怎么办?”

    施钧洋被他锋利的眼神怼得一愣,心我的意思是你俩一起翘课别来了……不解释也罢,两人匆匆往高三教学楼的方向走。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里,郗白站在公告牌旁两三米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盯着印下来的大字报。他没想到真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能苦中作乐地想出一句,他们还没好好地拍过什么合影呢,怎么这个人拍得比他还热切。

    放学路上的他们,寿司店里的他们,操场看台上的他们,虽然全是背影,仔细看的话好像的确满是亲昵的细节。还有一张祁川站在花坛边低着头等他下课,他正从后面朝他跑来的正面照,这依旧拍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他能看见他自己脸上那种雀跃着的表情。

    “哇,真没想到,是那个祁川唉!是十二班那个祁川吗?”

    “谁做的啊,好过分啊……”

    “唉你看,是不是他!”

    “他就是之前那个……是哑巴的吗?”

    什么样的声音都有,什么样角度的谈论都有,话语没有实体,所以他们这时候开口都完全不经过大脑。可是言语的力量是可以杀死人的。郗白看着照片上祁川等着自己的身影,再想起之前的每一个这样的黄昏,少年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好长。

    他如同被泡在蜜罐里,再被剜骨抽筋。

    “啧,真恶心。”

    这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郗白猛地颤了一下。果然……就在身边啊。他要找的人真的离他很近,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寻。比如他在看向红榜的时候,若是他的视线稍稍往下停留一会,他就能看到那个名字。

    那个人就站在他不远处,先是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再假装因为太惊讶而大声地叹道,“天,郗白居然是同性恋吗?”

    不行。他只能听到这里了。

    郗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都开始发颤。把这个撕下来就走吧,只要两步就能伸手够得着那张纸,但他每一寸骨节都有千斤重那么沉,他没有力气抬起来了。

    嘶啦两声,有人干净利落地撕下了海报,柔顺的马尾在众人眼前晃了晃。

    “瞎贴什么呢,挡着我好不容易挤进的红榜了。”来者幽幽地,而那一向强势的声音其实也发着颤。她把纸在手里握成团,使劲捏了捏,继而深深地看了郗白一眼。

    不远处那个始作俑者还在继续着话,像是一种炫耀,彰显着他胜利者的姿态。幼稚,太幼稚了,可是幼稚也是种纯粹,纯粹的恶意没有逻辑,不讲道理,没有共情,它正第二次想要摧毁他。

    “……听,很容易得艾滋啊?”

    像未知的东西都可能带着毒一样,那些边缘的,大家不熟悉的东西,被冠名为“异类”。还好作为“哑巴”,他已经当过异类了,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氛围,只是这比想象中来得更早一些。

    原来长夜结束后不是破晓,转眼又到日落,他看不见一点光。

    就这样吧,没有人站在他这边也没关系。他还有祁川……他还会有祁川的吧?

    郗白重重地闭上眼睛。

    “啪--”

    周围的讨论声倏地停了。殷染冲过去对着曾孝军的脸,一巴掌扇了下去。

    “你怎么这么恶心啊?”

    她一字一顿,用比他还高一级的音量道。

    “看什么看,你他妈懂什么啊?是同性恋怎么了,不是又怎么样?不这两个人啊,同性恋这个标签为什么要被你们这么看待?不就是两个性别相同的人互相喜欢吗?有什么问题?恶心的不会是他们,而是无知者自以为是的高见!”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连郗白也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长夜里也会有星星。

    殷染牢牢地瞪着曾孝军,她冷笑着:“怎么就你最大声搁这儿逼逼呢?不会就是你干的吧?别关心别人会不会得艾滋了,你先治治你心里的病!嫉妒是病,妄想也是病,诬陷别人嘲讽别人这些都他妈是病,你治治吧你!”

    曾孝军被她怼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周围人都被呛住了,没人想在这个风口浪尖话。

    “关你什么……”

    “当然关我的事了啊!!祁川是我朋友!!倒是你们几个看看你们和郗白同班两年,有的人可能都三年了,你们又是什么狗东西!?”

    殷染吼着吼着眼泪就下来了,不知道愤怒更多,还是确认什么之后的不甘心更多。骂人骂到一半掉眼泪真是太杀气场了,她拼命想把眼泪憋回去,但是越喘气眼泪掉得越多。

    下一秒她眼前一黑,一个还带着体温的外套从天而降,遮住了她的脸。

    “好了,够了。”施钧洋从后面拖住殷染,把她拉远了点。

    “别哭,哭就不漂亮了。”

    待施钧洋把殷染挪开,曾孝军再看,此刻在他面前出现的是个不算陌生的面孔,还是那副轻易就能夺走女孩子们呼吸的英俊轮廓,散发着一种煞神气息。

    祁川扯了扯嘴角。

    “看什么热闹呢?带我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