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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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脑袋被轻轻一按,有略带薄茧的手指穿过发间,擦着了点毛软软的耳根。

    程思齐垂了垂耳朵,一边从软榻旁的格子柜里扒拉出来无厌要过的一些伤药,一边道:“你认识我,应当知道我的事吧?我爹是淮阳上一任知府,我娘是他唯一的发妻,我是独子……”

    无厌自然不能半点不知道,便随意“嗯”了声,等下文。

    “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但还是要上药。”程思齐捧着药瓶凑到无厌身边,掀开他的袈裟,看他肩颈上的伤口,脸上闪过一丝疼惜与愧疚。

    他看了无厌一眼,“我给你绞条帕子……”

    用丹药来治这种伤未免太过大材用,无厌便没拒绝程少宗主的殷勤,边看他拖着条毛绒绒的白狐尾忙碌,边催促道:“然后如何了?”

    “不是然后。”

    程思齐给无厌清理伤口上药,神情专注,抿了抿唇,道,“是以前。我很的时候其实只有娘亲。我们住在建陵的一个山村里,父亲那时还不是知府,而是村子里有名的才子,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进京赶考了。听村里人,父亲要进京的时候,娘亲已经怀了身孕,路途颠簸,恐有闪失,便没陪父亲上京……”

    耕读之家,听起来倒是不错。

    玄剑宗的剑修虽然很多都是油盐不进的铁疙瘩,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难得的靠谱,绝不可能给他们的少宗主选个糟心的出身。

    那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无厌手指敲了敲膝盖,听着少年近在咫尺的微哑悦耳的声音,静静思索着。

    “父亲第一次没有考中,便寄读在京城,又过了三年,金榜题名。”

    程思齐的声音顿了顿,低落了一些,“这时候我也四岁了,本来娘亲是想带我一同上京去找父亲,但没想到,离开的前一晚,山里下了暴雨,发了洪水……村子全被淹了,娘亲带着我一路逃难,为了让我吃饱一顿饭,跪到人家摊前磕头……”

    无厌微眯起眼。

    这程夫人,是个这样的人吗?

    程思齐的话音没停,“后来我们终于进了京,才知道,父亲被派到了很远的地方去做官……娘亲替人家做活儿攒了点钱,我们就又去找父亲了,好多人都劝娘亲不要找了,父亲这样发达,怎么还会要糟糠之妻呢?可娘亲不听,一直找,直到几年前,我们终于找来了淮阳……”

    直起身为无厌缠着纱布,程思齐轻轻眨了下眼,有些莫名的流光从中轻轻划过。

    “父亲见到我们很高兴,那么多年他竟然一直没有再娶,也没有纳妾,而是四处听我们的消息。我到了淮阳,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知府公子,过得日子堪称锦衣玉食……父母亲爱,阖家完满,我便觉得再无什么可求了。”

    程思齐声音一顿,抬手给无厌肩头的纱布了一个结,语气沉了下来,“直到那天,我在街上,遇见以前建陵村子的乡邻……”

    逃难出来,流落至此的老乡是曾同他一起玩耍过的邻村伙伴。

    只是经年之后,一个水坑里过水仗的娃娃们,一个长成了清俊斐然的知府公子,一个却潦倒成了街头混吃等死的乞儿。

    程思齐见到儿时玩伴的境况,在伙伴的哭诉之下,动了恻隐之念,便随手接济了对方一些银两,却不想,因此就粘上了一个甩不掉的臭虫。

    臭虫得了便宜,不肯放过程少爷。

    但程思齐也不是什么妇人之仁的烂好人,一毛不再给,直接将人扔了出去。

    臭虫扒着门框,咬牙切齿地喊:“杂种!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知府公子不成?你娘分明就是被山里的妖怪睡了,生出你这么个孽种怪物!你出生的时候天雷都把后山烧了一半,身上还带着毛……”

    程思齐一怔,旋即粗暴地撕下一块袍角,塞进了那乞丐的嘴里,沉声道:“扔出去,以后看见一次一次!”

    乞丐呜呜挣扎着被扔出了后门。

    程思齐气得够呛,直到晚间脸色也不好看。

    他也向来是个憋不住事的,在程夫人问起时,他便一五一十了。

    “什么怪力乱神,就敢来编排娘亲!”程思齐怒道,“亏我时候只有他一个同伴肯一起玩,不成想他竟然变成了这样!”

    他的娘亲坐在炕边,垂头绣着荷包,像是被程思齐的怒火吓到了,绣花针不心扎了手。

    程思齐忙噤声,给程夫人找金疮药:“娘,都是我不好,吓着您了……”

    程夫人抬起一张温婉清丽的脸,柔柔地笑了笑:“没事,齐儿。那些人就是嘴上逞凶罢了,当年我们孤儿寡母,身边没个可靠的,怎么会不被人编排呢?莫要当真,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话回来,钱家的嫡姐你看着怎样……”

    “娘,我不想成亲……”

    话音就这样转了。

    然而几日后,程思齐从一些人口中听了建陵靠山的五个村子被强盗屠村的消息,再去找被他扔出去的乞丐,却再也找不到了。

    建陵离淮阳并不远。

    程思齐开春之后,外出游学,便背着父母回了一趟建陵。

    曾经居住过的山村附近人迹罕至,全是废弃破旧的茅屋,和干涸未尽的暗色血迹。

    荒烟孤冢,寂然悲怆。

    “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妖怪。”

    程思齐深陷回忆的目光转到无厌脸上,他和无厌坐在床沿上,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一双眼却涩涩的,“你见过妖怪吗?”

    话出口,像是想起什么,又补了半句,“不是我,是真的妖怪。”

    “偶尔见过。”无厌回道。

    每回同妖修魔修大战,可不是要见嘛。

    程思齐低声道:“我见到的是一只狐妖。”

    “他很大,像个山丘。他看见我,我和他有血缘。我不相信,他就告诉我他本来不是这个世界的妖怪,这个世界本来没有妖魔鬼怪才对,他是被人一路追杀,不得已逃到了这里,然后为了疗伤,和一名误入深山的凡人女子交合了……那个女子就是我娘亲。”

    无厌微微挑眉。

    这话若是寻常人听来,绝对没有什么纰漏。但无厌是金丹修士,即便眼下比凡人强不了多少,可他很清楚,程思齐若真是狐妖和程夫人的孩子,那绝不可能神魂不容,还是半人半妖。

    妖修与凡人结合,因其血脉太过强大,生下的绝对会是妖。

    半人半妖……与其实是降生的,不如是……孕养的。

    程思齐可能会有隐瞒,但应当不会谎。所以背后果然有一只黑手,从一开始就瞄上了程少宗主吗?

    无厌抬手摸了摸程思齐的脑袋,见他没有往下的意思,便也没问他是怎么一夕之间家破人亡,被他口中如此孺慕的亲娘卖进这里的。

    而是笑了声,道:“要哭了?敢哭我就要揪耳朵了。”

    有点戏谑,但更多的却是温柔进人心里的声调。

    程思齐僵直的身躯微微一松,垂着眼,慢慢动了动脑袋,把一只狐狸耳朵塞进了无厌的手掌里,轻声道:“你揪吧……就当、就当先报一点救命之恩……但是,揪完能给我揉揉吗?”

    掌心微痒。

    一只细软的毛耳朵无赖地钻了进来,从指缝轻轻扫过,在手心到手腕内侧一线蹭了蹭。

    手指微僵,又有点发麻。

    无厌收回手,心想,狐妖这种东西,果真都是天道派来专克他们这些佛修的吗?毛绒绒又惯会撒娇,实在扰人清修。

    “救命之恩,不是都该以身相许吗?”

    起身倒了杯温茶递过去,无厌似笑非笑看了程少宗主一眼。

    程思齐手一抖,差点没接住茶碗,“你不是出家人吗?怎么好破戒……”

    那你方才还勾人?

    无厌腹诽,好笑地攥着程思齐的手拿稳了茶碗,“逗你的。我们寺庙若是破了戒,我怕等不到你以身相许,就得身死道消了。”

    程思齐漱了口,又喝了口新茶,点头道:“我曾经听过一些能人异士的故事……你之前是受人所托,我能问是谁吗?”

    “你可以问,但我不能答。”无厌回了一个颇有些无赖的答案。

    但也是实话。

    玄剑宗帮程思齐入凡后就不能再关注,同理,程思齐一日未脱离这凡俗,一日便也不能去关注玄剑宗。

    命数一事虚无缥缈,实在是要处处心。

    程思齐被噎了一句,盯了无厌一会儿,仿佛从那张笑如春风的脸上扒出了一点臭秃驴黑得冒水的心肝,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水,:“妖僧。”

    进了头字房,程思齐就再没出去过。

    此后几日,无厌就将他押在了里面,亲自看着护着,不放人走。

    虽经历这一遭,程少宗主看着与他亲近了不少,没了许多防备,但无厌一问起是不是要跟他离开,还是固执地摇头。

    不过无厌虽然这么问,但却并没有真的想离开。因为他从程思齐的反应中,隐约猜测出了一些事——程思齐的心魔或许就在这些事里。他就算能带走程思齐,但也没法让他修炼,还不如先解决心魔,再去试着联系玄剑宗,看看是否结束这场命途多舛的入凡。

    两人共处一室,倒也相安无事。

    无厌虽吸纳不到什么灵气,但聊胜于无,还是会每日坐,在程少宗主眼里扮演好一个时而正经时而不正经的能人异士。

    程思齐往往也学他的模样坐,但无厌不让他修炼,生怕程少宗主真的天资卓绝,给他筑个基,结个妖丹,那可就完了。于是,无厌便找了许多书来,让程思齐发时间。

    外边儿关于覃老爷之死,并没有发酵出什么事来。

    城里的捕快来过一趟,一看覃老爷那副非人的模样,心里便了鼓,不敢决断,一层一层报了上去。

    这一报,时候便长了,慢慢没了消息。

    软红阁的头字房成了禁地,没人敢进来赶这位从翩翩贵公子变成秃头俏和尚的怪人,也不敢去寻程思齐,以免触了霉头。

    就高高远远地敬着,一日三餐上着顶好的,热水点心也时常备着,心谨慎。

    整日闷在房中难免枯燥,无厌修炼多年,已然习惯,但程思齐却是好奇心正盛的少年人。可他自从那日之后,控制不好身形,时常便会露出狐狸尾巴,走到外面非要吓坏人不可。无厌不让他出门,便只好经常外出,替他带些吃的玩的,些趣闻。

    再后来,无厌就发现,他从玄剑宗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的程少宗主实在太过片面。

    这少年初见警惕防备,跟只龇着牙的野豹一般,但近了熟悉了,却实在是蹬鼻子上脸得厉害,每日都要晃着他的狐狸尾巴在他眼前捣乱,让他一张假温柔的皮都有些披不住。

    这日,光秃秃的脑袋突然被摸了一下,无厌早有所料地睁开眼,正对上程思齐微眯的丹凤眼,“无厌,我昨日听见楼下的龟公,回春街上有个店面卖用细黑线做的头发,逼真得很,你去试试吧?”

    无厌凉凉看他一眼:“太热,秃着凉快。”

    “我想吃卖头发的隔壁的水晶糯米粥,”程思齐不绕弯子了,蹲到他面前,仰着脑袋看着他,“就上回你买的那个。”

    “我看你不是狐狸精,”无厌边起身出门,边冷冷道,“而是猪精。”

    程思齐面不改色,躺到竹玉凉席对他摆摆手,翻个身,拿屁股对着他,还晃了晃尾巴。

    无厌很想把这个狗东西揪着尾巴怼一顿,心里默念了好几遍无根天水,才平静下来,反手带上门,印了符箓,去两条街外给程少宗主买冰粥。

    房门被合拢,寂静中只有蝉鸣此起彼伏。

    程思齐闭着眼躺在无厌方才坐的凉席上,没过多久,听到了克制而轻缓的敲门声。

    他睁开眼盯了那扇门片刻,翻身起来,攥紧了手心里的佛珠,慢慢走向门口,声线压抑而低沉:“今日才初七,还没到……”

    这句话还未完,门板的另一面便传来了一道熟悉而轻柔的女声。

    “齐儿,是娘亲。”

    作者有话要:作者:什么?多更?谁是多更?失忆.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