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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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陲镇,风沙漫天。

    炎炎热浪将土黄色的地面灼烫扭曲,骆驼与瘦马都恹恹地趴在茶棚外的树荫下,嗓子里拉扯出干哑的嘶鸣。

    一支商队正要收拾齐备,准备继续赶路,茶棚内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桌椅板凳立刻少了一大半,只留下几个稀稀拉拉坐着,低头喝大碗茶的穿着道袍和褂子的人。

    这几个人看起来素不相识,彼此之间对视时,都带着戒备与警惕。

    无厌走进茶棚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极为诡异的场面。

    几道谨慎审视的视线在他身上了个转,他没有分毫不自在,拢了拢半路上从破庙里找和尚借的满是补丁的灰布袈裟,单指将头上的斗笠边沿抬起来了一点,卷起一片垂落的纱布,朝伙计道:“来点儿水。”

    “哎,来了!”

    伺候完那帮商队的大爷,伙计又恢复了精神,笑盈盈拎着大壶过来,给无厌沏了一大杯茶沫子,“大师您慢用。”

    无厌放下几个铜板,抬头笑了下:“这位哥儿,可否听一点事?”

    伙计许是头一次见到不是拿着破碗来化缘的和尚,惊了一下,抬手将铜板收了,脸上的笑也真挚了许多:“大师,我猜您想问的,肯定是好来镇这附近术士挂单的事吧?这事儿您问我就对了!”

    术士挂单?

    无厌眉头微微一动,敏锐地注意到,随着伙计出口的话,另外几张桌子上的人似乎都紧绷了些。

    此时离程思齐被抓走已经过了五六日。

    在这五六日间,无厌依靠他的佛珠模模糊糊感应着程思齐的方位,一路北上,从江南水乡的淮阳追到了边境大漠。

    但因着无厌身上已经丝毫灵气也无,无法调动佛珠查探,佛珠也未被敲动过,所以无厌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大概方向,其间数次都要追上了,但却只能用凡人的法子去找,以至于再次错过。

    紧追慢赶,最后,无厌在这座边陲镇好来镇上,彻底失去了佛珠的感应。

    无量净珠是无厌的本命法宝,即便他没有修为也可以维持一定的感应,若真失去了,要么是佛珠已经被毁,要么,就是进了隔绝法器法宝的大阵中。

    无厌的本命法宝,除非元婴老祖亲至,不然寻常的金丹都伤不了分毫,所以便只可能是被带进了什么大阵中。而若真有这种大阵,那这里就肯定有修士存在,维护大阵,不然任何法阵都会在凡间被天道排斥侵蚀,化为乌有。

    凡间,是容不下太过超凡的力量的。

    无厌并不精通阵法,又不能用修为查探,便只好先听听。大阵存在,势必影响周围风水气势,会有不同寻常的事发生。

    如今伙计一句话,隐隐让无厌摸到了些脉络。

    “哦?”

    无厌看似极感兴趣地一挑眉,温容一笑,“那便劳烦这位哥儿,替贫僧道道了。”

    伙计没注意到周围气氛的变化,笑呵呵道:“其实也没啥大事,就是再往北边儿……风崖关那儿在仗,人死得多,就传起了闹鬼闹妖的事。朝廷就派人在咱们这些城镇里下了榜,征召术士挂单,去战场上做法事。您看咱这茶棚里人来人往的,往年里哪儿来这么多人啊,还不都是为这挂单的事儿来的。”

    伙计不知道,但无厌很清楚,这凡间根本不会出现妖魔鬼怪,即便有,也得自封修为,不敢闹妖作死,不然片刻就得有天雷把你轰出去。

    而这里的术士,也都是不能修炼,但可以从一些天材地宝中汲取一丝灵气运用的普通人,并没有什么降妖伏魔的本事。

    既然如此,那这凡间的朝廷,为何会突然召集大批术士进入荒漠?

    “原是这样。”

    无厌凝眉道,“贫僧也是游历至此,听闻了这么一件事,才想来一观究竟的。就是不知这镇上可有做过的前辈?贫僧想听一二,做些准备。毕竟大漠之中,实是令人生怖。”

    “唉,”伙计突然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大师,您要是不怎么缺那单子上的灵物赏钱,或者……或者本本事不足,的我劝一句,还是别去了。往日里在咱这儿喝茶,去挂单的,到现在就没瞧见几个回来的……”

    “平时从这儿去风崖关的路虽然都是荒凉大漠,但也都有老人敢走,如今这半个月,谁都不敢去了!进去就跟鬼墙似的……明明面对面,就是听不见对方的声儿……您这邪门不邪门?”

    无厌眼神一动,低声问:“听不见声儿……那看得见人,碰得着人?”

    伙计脸上残留着些许惊惧,摇头道:“看得见,碰不着,进去一趟……镇上吓疯了俩!不过那些道爷和官兵过去好像都没事儿,您们这些做术士的真格儿厉害,跟咱们凡人不一样……”

    听这描述,十有八.九是个阵法。

    迷踪阵?倒是有这个混淆气息,扰乱无量净珠感应的效力。

    无厌又跟伙计探了几句,便出了茶棚,牵起马,往镇上挂单的地方走去。

    挂单的地方是好来镇上唯一一间酒楼。

    有战事发生,这种边陲镇自然便会跟着落败,男丁入伍,女人惶惶不可终日,也少有往来的大商队愿意跑这趟线。没了往来的人,酒楼生意必然好不了。

    不过这回又不同,术士挂单落在此处,这酒楼的生意便悄不声息地活了过来。

    一楼大堂都是道士和尚,还有一些江湖扮的人,看样子都是术士。

    无厌进门直奔柜台,双手合十,施了一礼:“阿弥陀佛。贫僧无厌,不知可否于此地挂单?”

    柜台后的掌柜习以为常,还像模像样地回了一礼,道:“自然可以,大师可有度牒?若是有,便到左边坐,若是没有,便请右边坐。”

    无厌若要伪造度牒自然可以,但他注意到左右两边人的不同,还是选择坐在了右边。

    四周的桌子无人攀谈,大家似乎都互不认识,一脸麻木的冷漠。

    左边有度牒的术士们显然衣着扮更体面些,右边如无厌一般一件袈裟十个补丁的不在少数,都面色蜡黄,显然过得并不富足。

    无厌不着痕迹量着周围的人,只在寥寥两三个人身上感应到一丝灵气,应当是有类似覃老爷身上玉扣那样,注入灵气的玩意儿。

    也有几个贼眉鼠眼的,很像滥竽充数的。

    酒楼的门大敞着,热烫的风裹着黄沙时不时便要钻进来肆虐一番,酒旗和麻布被吹得不断翻飞,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偶尔有术士进来,挂单分坐左右,埋头闭眼。

    无厌注意到,之前在茶棚遇见的那几个人也都来了,挂完单,坐在了他身后不远处。

    新来的似乎是个不懂规矩的,试图破这酒楼里死一般的寂静,声对另一人:“道友,你也是听祭天一事来的吗?可曾有……”

    “噤声!”

    一道洪钟般的声音突然炸响。

    大堂里的术士齐齐一震,抬起头循声望去,就见一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手持拂尘从二楼走了下来,神情冷肃,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轻轻一扫,道:“时辰到了,都随我前往风崖关吧。”

    这声音似乎带了些门道,众术士都乖乖起身,分开一条路让老道士先出了门,然后挨个儿跟在其后,向外走去。

    在老道士出声的刹那,无厌便确定,这是一名妖修。

    根据他这些专属于妖修的装神弄鬼的门道,无厌推测他的修为应当只有炼气,自然也是封印了,很难感应到。不过修士最为厌恶、能不来绝不来的凡间,突然出现一名妖修,这本身就足够令人生疑。

    难道针对程少宗主的……是妖修?

    可他们怎么知道程思齐入凡了?还能找到他?而且如果真找到了,怎么不直接杀了,还要抓走?

    无厌的脸上掠过一抹阴沉,暂压下了心中无尽的困惑,混在一群术士中,于茫茫夜色里,出了镇,走入大漠。

    夜间的荒漠寂静旷远,风声回荡,偶有夜鹰掠空,惊鸣高旋。

    老道士带着一行人朝西北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终于远远望见了那道横亘边塞的雄关风崖关。

    他们迎面撞上了一队官兵组成的车队,离远了看像是运粮的队伍,但近了才发现,那一辆辆人和牛拉着的板车上,堆着的都是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血水淅淅沥沥,从板车上漏下,在余温不散的黄沙上铺了一条蜿蜒的血蛇。

    那车队停了,为首的官兵与老道行了一礼:“平道长来得正是时候。这都是前边儿选下来的尸体,要拉到谷里的。道长既然来了,就一同走吧。”

    “也好。”

    平道长淡淡应下了,转身便将无厌他们分成了两队。有度牒的那些自己朝着风崖关走,没有度牒的跟着他,转道去风崖关附近一堆石头山围成的峡谷里。

    众术士似乎都知道这位平道长,有些敬畏,都没有异议,就此分道扬镳了。

    无厌跟着人转道而行,留意到那些板车上的尸体,似乎都没有魂魄。凡间六道轮回自行运转,人死了便会自行进入轮回往生,按理应当不以为奇。但无厌发现,这些尸体没有魂魄,并不是在死后,而是在死前。

    他该不会……真卷进什么事里来了吧。

    低头思索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峡谷外。

    官兵报了暗号,先行进去了,术士们被平道长带着,紧随其后。

    甫一踏进这条峡谷,无厌颈间便微微一热。

    佛珠,又有感应了。

    无厌心中蓦地一松,眼底沉了许多日的焦躁也消退了些许。

    佛珠发热,便意味着已经离他很近了。也就是,程少宗主如果还带着那颗佛珠,那离他最远也不过百丈。

    这个认知令他开怀不少。

    这几日,即便知晓玄剑宗没有联系他杀过来,那就是程少宗主没有生死危机,还平平安安,但一想到那惯会撒娇的狐狸可能被人虐待毒,他心里那股炽热如魔的怒意,便总会冒出些苗头来。

    他好好护着供着的任务对象,怎能让别人随意欺辱?

    别是妖修,就是神仙也不行。

    无厌无声地笑了笑,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这处峡谷与其它荒漠中的石山峡谷没有任何不同,但却隐隐充斥着一股阴凉之气,背阴的角落生的一些乱草灌木,也都焦黑枯萎,看着像是被大火燎过一般。

    不远处更开阔一点的地方,竟然还有几排草屋,燃着几簇火光,隐约有村妇的身影晃过。

    一行人停在一个大坑边,官兵们把一车又一车的尸体倒入其中,然后平道长让所有术士绕着大坑站成一个圈,对着坑内的尸体念经超度。

    无厌也不知他对着无魂尸体瞎超度的这番掩耳盗铃举动究竟为何,便随大流,跟着随便念了几句。

    念完经,已是月上中天。

    平道长安排他们到草屋休息,几名村妇做了素斋端过来,挨个儿分给无厌等人。那些官兵早就离开了,看来这几排草屋,是给他们这些入谷的术士住的。

    无厌端着饭,没有着急进草屋睡觉,而是坐到了火光照不到的一处角落,凝神用目光搜寻着附近的灌木丛。

    他感应到,佛珠就在这周遭。

    但是程思齐这么一个大活人,难不成窝在了一堆妇人里?还是,是在那个尸坑里?

    扒了两口饭,无厌起身,准备去尸坑看看。

    就在此时,前边妇人们搭灶做饭的大锅边,几条脏兮兮的流浪狗从灌木丛的阴影里钻出来,去舔地上的剩菜剩饭,尾巴摇得极为欢快。

    流浪狗背后,唯一一条没有摇尾巴的瘦团子可怜巴巴地缩在阴翳里,抬起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骨碌碌转着,一眼就看到了无厌的身影。

    恰逢此刻,无厌不经意一扭头,正对上了那双明澈的眼睛。

    狐狸被无厌复杂的眼神一看,顿时浑身一僵,也不知脑子里怎么想的,张嘴就是一声清清脆脆的叫声——

    “汪!”

    作者有话要:程少宗主:QAQ别看我,我只是一条无辜的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