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深山巨谷, 冰峰倒挂。
无论四季轮回,这整片冰原都笼罩在无穷无尽、永不停歇的暴风雪中, 不见晴日,毫无生机。
龟裂的冻土层高低起伏,雪层深厚足有半人高, 潜伏着喜食血肉的雪狼群。
但这一日,却有一条血路从遥远的地方延伸而来。
数不清的雪狼尸体一具一具伏倒在雪窝里, 染红大片的冰纹与冻土,却又很快被更大更多的风雪遮蔽。
剑锋之上寒光流转, 削开飞速旋转的雪花,淌下丝丝缕缕的血水。
程思齐提着剑的手已经冻得没有半分知觉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一剑一剑挥出去。灵气在他身体上覆了一层薄薄的膜, 此时被迎面而来的凛如冷刀的狂风刮得几乎七零八落。
“老大,咱们这么……呸呸!”
双头虎一张嘴,灌了一嘴雪沫子, 忙吐出去,拖着伤痕遍布的身躯紧跟上去,低着头大声道, “咱们根本不知道前辈在哪儿, 这么漫无目的地找下去, 人没找到, 咱们就得先冻死在这冰原了!”
衣袍尽是血色。
程思齐如这苍茫冷白的天地间唯一一朵红罗花般,耀眼而张扬。
他反手又是一剑,看似毫无征兆, 却正好刺中了一道从后袭来的白色残影。
雪地上又多了一具雪狼尸体。
“谁我们漫无目的?”程思齐眯着眼看向远方,“地图上标注的雪狼群散乱无序,从未有如此多的聚集过。所以这群雪狼背后,定然有妖修操控。我们找不到他,但妖修不准便能找到。”
着,他黑亮的眼中透出一股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
双头虎算是服了这个杀星,他提醒道:“老大,你还只是炼气,听进入冰原的妖修主力,都是元婴以上……”
程思齐低声断他:“但是杀过去,才能最快找到他。”
双头虎一怔,闭紧了嘴。
“而且,除了元婴和出窍,其他低阶修士只会来得更多。”程思齐补充道。
其实程思齐所猜不错,妖修一方虽然确实有元婴和出窍出动,但数量确实不多。而且修为越高,在禁区受到的压制也就越多,所以妖修一方,来的最多的还是低阶修士和金丹。
果不其然,从这片雪狼聚集的旷原上杀出去后,程思齐很快便遇到了一批疾行的妖修。
妖修与妖兽最大的不同,便是灵智高,能化作人形,大多时候也以人形示人。不过人形到底不如兽形舒服,方便施展血脉神通。所以在这冰原内,这些妖修绝大多数都是化做原形,奔腾纵跃。
“前面是人修!”
“一个炼气辈,杀了!”
“正好给本座牙祭!”
程思齐看到那批妖修的同时,妖修们也看到了程思齐,顿时杀心大起,调转了方向,朝着程思齐冲来。
“自己找死……”
双头虎虽然做了妖奸,但却没什么心理负担,只是心里咋舌,又是一群赶着投胎的。
虽这批妖修看着气势不凡,有足足两个筑基初期,剩下的也都是炼气六七层以上,但程思齐这一路北上杀来,磨出的一缕剑意,可决不是吃素的。
一线锋锐骤然惊起。
双头虎嘶了一声,忙闭上眼后退了两步。
片刻后,睁开眼一瞧,狼尸鳄尸遍地,被从眉心劈斩成两半,洒血大片。
程思齐在前面几丈远的地方,一身血衣飘摇,脚踩着两个筑基妖修之一,俯身问:“你们要杀的那个人修,在哪里?”
狮子模样的妖修口中不断流着血,奄奄一息,转动着眼珠看向程思齐,瞳光涣散:“剑意……你就是那个……剑胎……都在找……原来你就是……你就是哈哈哈……”
嘶哑的狂笑声徒然一断。
程思齐收回剑,返身走向另一只被削掉半边身子,不断向远处爬的筑基不死鸟,正要抓住逼问,四周的风雪却忽然一停。
如时间静止。
雪花凝滞半空,风声悄寂。
一线金光突然从不远处一座断谷中射出,如擎天之柱般,瞬息突破无尽风雪,没入高耸的天穹。
一朵莲花的虚影出现在金光之中,残破凋零的花瓣缓缓合拢,化作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猝然坠落。
“天隐寺……莲法真传?”双头虎惊惧地望着那道渐渐消散的金光。
轰地一声,风雪呼啸再起,四面八方却有数道流光顶着强力的寒风,直冲断谷而去。
程思齐想起十万大山里无厌杀死巨蛇时,巨蛇吼出的那句话。
当时他对修真界半分不知,听得似懂非懂。但如今不管是道听途,还是搜集的确切消息,都让他知道,无厌就是这些人口中的天隐寺真传弟子。而天隐寺真传,因修行莲法,所以又被称为莲法真传。
莲在人在,莲毁人亡。
“走!”
看着那些冲出的流光,程思齐的眉间迸出一丝浓郁的杀气,翻身落在双头虎背上。
敢在冰原御空飞行的,恐怕至少都得是筑基或者金丹,往那儿赶,岂不是送命?但双头虎又不敢不从,只好一咬牙,也朝着那断谷冲去。
断谷两沿冰棱倒悬,作荆棘状,参差滴血。
隐隐有淡淡的金光透出,却是一朵庞大的莲花虚影撑满了这断谷,形成一套佛门阵法,静静运转。
双头虎的速度到底比不得那些流光,程思齐到的时候,断谷的入口已经站了四五道身影。按照之前金光冲天那架势,眼下来得还算少的,之后定会陆陆续续,有更多的人来到。
“这天隐寺的浮屠金莲阵可谓防御第一,易守难攻。”
一名骑鹤的狐裘男子开口道,“诸位之中,可有精通阵法的?在下可助一臂之力,共杀魔头。”
另外几人中有两名妖修,一见这阵法内是个秃驴,便无趣地撇了撇嘴,不想跟这些人修纠缠,退后了许多。比起亲手杀人,看人族内讧,自相残杀显然更有趣些。
剩下两名人修一男一女,似是一块的。
那女子拱了拱手,一身飒爽:“道友仁义,闻蝶不才,略通阵法,今日就以这浮屠金莲阵一试我闻家阵道。”
着,她又看向身旁戴着斗笠的男子,“大哥,你可愿助我?”
“自然。”斗笠男子嗓音嘶哑道。
狐裘男子一惊,笑道:“没想到两位道友竟然是闻家天骄。闻家阵道闻名散修联盟,据能与八大仙门里的玲珑阁平分秋色,某景仰久矣。能与两位道友携手诛魔,实乃荣幸。看来今日,合该我等扬名!”
闻家二人被狐裘男子一番吹捧哄得飘飘然,闻蝶更是意气风发,一拢披风,一马当先朝着大阵走去。
却在此时,一名红衣少年骑虎而来,飞快朝着大阵冲来,几乎形成一道血色残影。
“好浓的煞气!”那狐裘男子眸色一凛,蓦然回头。
在这几个金丹反应过来,释放威压之前,程思齐以一种强势至极的姿态直接撞向了大阵。
闻蝶脸上惊讶之后,正要出手阻拦,却在看见程思齐的举动后一停,露出一丝轻蔑冷笑,“区区炼气,就敢硬闯浮屠金莲阵,真个儿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也好,佛门大阵沾了人命,便等于自污,威力降低,我等破阵也会更容……”
从容不屑的话语猝然被掐断在嗓子里。
闻蝶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血衣少年骑着双头虎朝金莲虚影上一撞,本该出现的反震与杀戮毫无踪影,反而是那莲花的花蕊倏地一开,温柔而自然地将少年包住,送到了阵内人的身旁。
连那只毛都快秃了的双头虎都被轻拿轻放,抛到了一旁。
“莫非这阵法徒有其表?”
闻蝶神色一冷,立刻出手轰向大阵。
但方才还温柔得如同娇柔花的浮屠金莲阵,在这一击之下,轰然荡起无数波纹。
周遭飞雪如掌,反震向闻蝶,瞬间便将她拍了出去。
“蝶!”斗笠男子飞身接住闻蝶。
“大哥,这大阵……好生厉害。”闻蝶咳了口血,抬眼看向金光淡淡的巨莲虚影,眼中现出浓浓的忌惮与恨意,“那子定然是盟中通缉的那个魔头,不然不可能进得去这大阵……”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所言,阵内,程思齐爬起来,跪到了无厌面前,亲昵之态溢于言表。
这断谷地方不大,大阵也并非迷踪阵,阵内景象,阵外之人也可清楚看见。
之前程思齐冲到近前,便看见了阵内无厌的身影,顿时满脑袋谋定而后动都化成了浆糊,直直地就冲了过来。
被莲花包住的刹那,程思齐清楚感觉到自己丹田内似乎微微一热,像是有什么含在其中一样,估摸着就是他当狐狸时吞的那枚佛珠。
摔落在地,程思齐一抬眼,正看见无厌放在膝头的一只手。
那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细细的青色脉络在手背上微微凸起,几根指节间覆着薄茧,是常年捻动佛珠留下的。
半透明的冰霜将这只手完全包裹了起来,稀稀拉拉的雪挂从悬着的襟袍上垂下,纹丝不动。
程思齐怔了一瞬,然后猛地翻身而起,跪在无厌面前,静静看着盘膝闭目的年轻佛修。
眉毛眼睫俱是压满了细雪,累白如蝶。
程思齐微微屏息,似乎生怕呼出的一口热气便将这蝶惊扰了。
他凑近了些,伸手按在无厌放在膝头的那只手上,冷意从掌心激到肺腑,令他微微一颤,面色微白。
“狗秃驴。”
程思齐骂了声,带着满嘴的血在无厌冻得僵冷的唇上蹭了蹭,低声道,“……这么多年没亲你,真想。”
他又舔了舔无厌的唇瓣,冻得嘶了声,退开点,看见这一身素白如冰人的佛修身上,独唇间一点殷红,便像是十分满意一般,下巴靠在无厌的肩头笑了起来。
直笑得腰腹间的伤口渗出了大片的血,程思齐才抽着冷气停下,转眼看向无厌身侧那朵扎根冰雪之中,颤巍巍含着花苞的金莲。
“老大……”
双头虎这时才敢心翼翼凑过来,偷觑着程思齐脸色,心里有点惊悸。
也不怪他害怕,实在是程思齐方才的模样太吓人了,眼睛发直,笑得跟疯了一样,满脸止不住地滑泪。
见程思齐看着那朵金莲,双头虎赶忙从脑袋里搜刮出有关天隐寺的所有信息,道:“这是修习莲法的佛修的命莲。前辈若是真的爆过金丹,那除了等死,也就只有两个法子。”
他解释道:“其一便是直接拼一口气结婴。毕竟结成元婴也是要自行震碎金丹的,俗称碎丹结婴。不过这个法子凶险至极,以此结成元婴的,修真界这么多年,一只巴掌数得过来。”
“其二就应该是前辈用的这个法子。”
双头虎脸上也有一些迷惑,“我听人过,修习莲法的好像都能有一次转世秘术的施展机会,可以从头来过。应该是这种吧……这个金莲就是前辈的第二辈子?”
他猜测着。
但双头虎不知道,程思齐却很清楚,那所谓转世机会,早就在妖圣秘境时,被无厌用在了他身上,所以他才有了在昭闻寺的十八年。
心底一沉,程思齐注视着那朵残破细弱的金莲,抬手碰了碰那莲尖。
指腹倏地一热。
却是那金莲聚合的花苞突然张开一点,纳入了程思齐手上伤口渗出的一滴鲜血。
这鲜血如有奇效一般,金莲轻轻一颤,周身虚弱如游丝的金光微微亮了些许。
程思齐眼睛也亮了起来。
双头虎心头一跳,忙要阻止:“老大!你千万别……”
话音未尽,锵然龙鸣响彻此间,寒光惊掠眉间。程思齐毫不犹豫,反手抽剑,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划了一下。
血如细流,蜿蜒而下。
就在淅淅沥沥的鲜血落入花苞的刹那,周遭突然一静。
阵内的梵音低唱,与阵外的金丹交谈,俱都消失不见。
无边风雪倒流,程思齐眼前一晃,待到视野清晰,便发现自己仿佛正置身于一处清冷庭院。
似是深秋,落叶簌簌,有沙沙的扫地声从身后传来。
程思齐提起警惕,转身看去,却见一名不过五六岁大的灰衣沙弥拿着一把比他自己还高半个身子的大扫帚,一阶一阶地清扫着庭院门外延伸向下的诸多石阶。
那沙弥低着头,年纪虽,身上却有一股难言的清净肃正之气,一举一动俱是端谨。
程思齐心头涌上一股奇异之感,不由迈动脚步,朝着沙弥走去。
快到近前,程思齐正要开口,却见好好扫着地的沙弥突然面色一厉,抬手就把扫帚一扔,还忿忿踩了一脚,“扫他个老秃头的地!就知道整治爷,不管了,下山喝酒去!”
程思齐一愣,差点笑出声。
这么混账,不用问,肯定是无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