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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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天泣血, 虚空撕裂。

    当虚空战场的化神与出窍修士们迎着漫天血雨,驾云赶来时, 只能看到黏稠的血水如海般漂荡着森森白骨,火焰与雷霆的痕迹遍布,土地焦黑。

    剑修的长剑插在异兽的胸口, 无头的尸身却跪朝着无尽的星空,腐烂破碎。

    一颗颗舍利子宛若不值钱的弹珠一般, 千疮百孔地在血泥里滚过,裹满尘烟, 悄悄零碎。

    所有修士都被这惨烈的对战震惊。

    错愕,惊怒, 悲怆, 与万分的痛苦愧疚。

    “这本英灵册上……所有留名的前辈都死了。”

    天机宗的化神修士手掌抚过面前的书册,似乎隔着这片页,便能嗅到那一战鲜血的味道, “异兽的巢穴已经捣毁,战争,也该结束了。”

    战争似乎是真的要结束了。

    道常身魂皆陨之时, 无厌寄生的那缕神念也便转移到了英灵册上。

    借着英灵册的外体, 无厌看到八大仙宗剩余的化神出窍修士齐聚, 每个人脸上既有难以言喻的沉痛, 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欢欣。

    他们联手妖修魔修,决定一举歼灭所有异兽,永绝后患。

    失去了仙级战力, 也并没有源源不断的后续补充的异兽,似乎再没有了和手段繁多的修士一战的实力。

    异兽节节败退。

    修士驾云纵横之处,无人可挡。

    似乎早早预见了这场战争胜利的结果,灵界的修士们在临近昆仑仙山的虚空战场入口,摆起了欢庆的酒宴。

    美酒飘香传百里,琼浆玉液,玉盘珍馐。

    人人三两成坐,比剑论道,开怀畅饮,笑谈杀敌戮魔之事。

    前方胜利的消息不断传来,欢闹的气氛笼罩着后方的昆仑,一名名修士脱下染血的战袍,举杯加入这场面甚大的庆宴。

    “李道友!”

    “荀道友也来了?我等能活着来这庆功宴,可着实不易啊。”有新来的修士被揽着肩带过去,“哈哈,荀道友,莫要如此紧绷绷的,这仗已经完了,还这般紧张作甚?”

    荀姓修士坐下,脸上的愁苦散了些,摇头笑了笑:“还有几批异兽未曾斩杀干净,如何就放松了?”

    有人哈哈大笑:“残余异兽,不过瓮中之鳖,还能翻出什么风浪?就算他们闯到这庆功宴来,闯到我等眼前,我等这般多的修士在此,还不能将他们杀个干干净净?”

    “荀道友,你道这庆功宴为何别的地方不选,要选这虚空战场的入口?”

    又有人冷笑一声,“我们等着他们!若是敢来,那便不必走了!先辈们尸骨未寒,岂容他们在此放肆!”

    提及先辈,场内便是一静。

    所有人脸上微微一黯,俱都将目光投向昆仑仙顶上,以万年玄玉棺存放着的那本英灵册。

    诸多修士不约而同地抬手把酒杯斟满,俯身拜下,将一杯杯清酒洒向地面。

    “他们也算是成仙了。”

    有人低声道,“以另一种模样,成了我们心中的仙。”

    低低的叹息声响起,悲苦的愁绪弥漫。

    但很快,便又被战争即将胜利的欢欣所淹没。

    这场庆功宴持续了整整七天七夜。

    但却在第七天的最后,被突然破。

    耳畔歌舞升平,曲音靡靡,欢声笑语不断。

    酒到酣时,有修士醉眼朦胧地去抓酒壶,低头倒酒,手一抖,盯着未满的杯子内酒水倒映出的天空愣了半晌,悚然而惊。

    “天……碎了!”

    酒盏被猝然翻,惊醒了整座仙山。

    在所有修士还来不及反应之时,一抹猩红于朗朗苍穹之上突然划开,宛如一道凌厉的血痕。

    诡异的凄吼声传出。

    这裂缝被无数只大手密密麻麻掰住,无限扩大,旋即一只只异兽便如潮水般疯狂涌出,缠绕着一身诡谲气息,冲入灵界。

    众多修士一愣之下,顷刻醒了过来,立时眉眼一厉,冲上云霄。

    “拦住他们!”

    “杀——!”

    酒气三分,剑意万丈。

    衣袍上的热血还未干,便又再度迎敌而上。

    正如那名修士所,这庆功宴摆在昆仑,便是驻守灵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只要他们在此,哪怕这些异兽于战场后方偷袭,也只有踏过他们的尸骨,才能进入灵界。

    就在庆功宴上的修士们纷纷宝光乍现,冲天而起时,那虚空通道的裂缝里也传来了追击的喊杀声。

    “前方道友助我!”

    “拦住他们,绝不能让他们进去!”

    虚空战场的修士们紧随而至,与昆仑仙山的一众修士呈前后夹击之势,直接将所有异兽堵在了天际。

    无论是从人数,还是战力,这些异兽都是散兵游勇,毫无一战之力。

    然而当所有修士法术尽出,一涌而上之时,却诡异地发现这些异兽竟然毫不反抗,如同任人宰割的鱼肉般,老老实实,连躲都不躲地接下了所有法术招式,或是瘦或是庞大的身躯,眨眼便被炸作飞灰。

    “怎么回事?”

    “他们不是来偷袭的?”

    “难道是幻象?”

    一帮修士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而距离异兽最近的前方,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那是什么?”

    话音未落,便见那些异兽身魂化作的飞灰突然转变成了一缕缕灰白的雾气。

    高空之上狂风呼啸,灰雾陡然便被吹散,万里弥漫。

    凡是被灰雾漫过之处,天色陡然变得黯淡,光线被渐渐吞噬。

    “快躲开!”

    “别碰那灰雾!是异兽之气……”

    接二连三的呼喊响起,众多修士纷纷后退,躲避那些不断蔓延的灰雾。

    然而这些灰雾似乎根本甩不掉,轰不散一般,如影随形地黏着所有修士。而凡是被灰雾接触到的修士,身体都会发生异化。

    层层法术亮起,一片片大阵轰然落下。

    但却都无法阻拦灰雾的蔓延。

    雾气过处,草木枯败,形容鬼槁,宛如瞬息经历了千万年时光般,残旧不堪,破败至极。

    若是任由这灰雾前进下去,那么整个灵界早晚都会被吞噬殆尽。没有人会想到被逼至陌路的异兽们,会选择近乎于同归于尽这种招数。天机宗就算能窥天机断乾坤,也没有算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为了阻拦这雾气,八大仙宗主事的化神修士不得不请出仙界秘宝,万象镜。

    万象镜凭空折射出无尽虚幻空间,任由雾气在其中蔓延,暂时遏制了其在灵界的进攻。

    但这只是拖延之计,而非可以一劳永逸。更何况,此时的灵界已被污染了一隅,这一隅之内,还包含了一部分昆仑仙山地域。

    昆仑仙山,是灵界万古以来的飞升之地,乃灵界灵气蕴生之所,绝不可轻易舍弃。而且,那里还留着那些被污染,却还未彻底异化的修士们。

    所有异兽已然死亡,但他们临死之前,却给了灵界最沉重的一击。

    本该结束的战争,一时陷入了僵持。

    然而这种僵持,持续了没有多久。

    几日后,八大仙宗收到了因被感染而留在灰雾区域的几名化神修士的传讯玉简,邀他们于万象镜的边缘,共商此事。

    无厌在被灰雾笼罩的英灵册内看去,只能看见那时的天穹半边赤红,灼日闪耀,半边灰雾如群蛇涌动,黯淡无光,中央一面古拙石镜当空而照,将整片苍天整齐地分割成两半,散发着空濛的混沌之气。

    八大仙宗的化神修士站在烈日之下,目光凝重。

    其中一名阑衣教的化神修士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朝雾气里的人道:“师兄,你在什么?”

    灰雾渺渺,站在其内的几道身影有些模糊不清,传出来的声音也低低哑哑:“师弟,稳重些。你已是化神,若是再这般吵吵闹闹,沉不住气,你让我怎么放心把阑衣教交给你?”

    “不放心你就出来!”

    那阑衣教化神怒道,“我不信我灵界能人辈出,就真拿这异兽之气毫无办法!你休想让我接这阑衣教掌教的破位子,我根本不信!你如今不还好好的?一定有办法……”

    他吼了一通,声音一哑,突然安静下来。

    场内一时风声寂静。

    此时玄剑宗的化神突然开口:“以万象镜开辟镜像世界,砍去灵界一角,断臂求生,封印异兽之气入镜像……这个办法是可行的。我们玄剑宗,接受。”

    阑衣教的化神猛地抬起头来,双目赤红地看向玄剑宗的化神:“站着话不腰疼……对面没有一个玄剑宗的化神修士,出窍修士,你们玄剑宗当然愿意接受……”

    “里面确实没有玄剑宗修士。”

    玄剑宗的化神负剑而立,遥遥地望了一眼玄剑宗的方向,面色平静道,“因为他们都死在了虚空战场。”

    “我是玄剑宗唯一的化神。”

    阑衣教的化神口中的讽刺戛然而止,如被噎住一般,愕然瞪着那剑修半晌,然后低下了头。

    “此战。”

    “玄剑宗化神修士仅剩一名,近乎灭门。天隐寺化神只剩三人,尽皆重伤。玲珑阁出窍无一生还,万兽宗百兽绝种,化神寿数余百年。还有天机宗,药圣谷,万法门,阑衣教……皆是门人弟子死伤大半,元气大伤。”

    雾气内的声音悠悠荡荡传出,带着沉重的气息,“我们为了这一战,付出了太多,不能功亏一篑。”

    “是我们的错,才酿成如今的局面。若是先辈们英灵有知,定要气活过来,狠狠抽我们一顿。”

    雾里传来浅笑着的叹息声,一道道身影伫立其中,望向万象镜的另一边,语气里带着不出的洒脱。

    “所以,放弃我们吧。”

    虚空战场的血雨还未散尽,在那里抛洒热血的战士却将以最窝囊的方式死去。

    但是他们别无选择。

    与其异化之后与同道兵戈相见,不如就这般窝囊地死去。至少这样的窝囊,保护了另一批人。

    “好。”

    “诸位道友,珍重。”

    良久,有人嘶哑着嗓子应了一声。

    旋即所有化神齐齐低头,朝着灰雾内一拜,赤红着眼眶合力驱动上方的万象镜。

    以万象镜为源,折射出一片镜像世界。

    源源不断的灰雾被吸纳而入,剑修一剑斩去山河无边,割裂灵界被污染的一隅,抛入镜内。

    天空大地,山脉河流,草木鸟兽,镜像衍生万物。

    在世界将成的最后,这面万象镜也被抛入其中,彻底断绝了将镜内一切放出来的可能。

    那些修士中有人接到了镜子,回首朝镜外望了一眼。

    “有朝一日,愿能与道友再逢。”

    天空的裂缝慢慢弥合,再看不见灵界的丝毫。

    同英灵册一起被封入镜像世界,无厌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明悟。

    然而还不待他这所悟明透,他寄生在英灵册上的神念便突然逸散开来,仿佛眨眼便遍布了整片镜像世界,长出千千万万双眼睛一般。

    他看见被封入镜像世界的修士们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异化。

    没有失控,没有发狂,只是模样有所变化。

    他们浑身的修为渐渐消失,昔日叱咤风云的修士们沦为了白发苍苍,拄着拐棍还晃晃悠悠的凡人。

    染血的战袍都被收了起来,修炼的玉简秘籍也尽皆黯淡。

    有人受不了这落差,痴狂修炼,最终疯癫致死。

    也有人一心执着,到死不悔。

    还有人成了真正的凡人,结婚生子,庸庸碌碌,过上了为柴米油盐争吵的日子,偶尔才会靠在廊下的躺椅上,抱着孙子回忆当年的灵界。

    “太爷爷,你以前这么厉害呀,像神仙一样呢!那太爷爷,现在你怎么不飞到天上去,斩妖除魔了呢?”

    “因为……太爷爷老了。”

    一声叹息,空空落落地散在了尘世的烟火气中,杳无痕迹。

    就这样,一代一代人出生,死去。

    关于灵界的故事已渐渐成为真正的故事,所有人都不会再去相信牙口都混含不清的老头老太太们讲的飞天遁地的胡话。除了模样长得与凡人不同,会有些被异化的古怪诡异,他们生老病死,与灵界的凡人没什么不同。

    直到英灵册上的第一缕神念,复苏醒来。

    “沦为凡人,被封至死,你……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