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二更)
谢昼开始追随程思齐学剑。
起初无论是王大叔, 还是七姑娘夫妻,都以为谢昼是年纪, 一时新鲜,并不能长久地吃下日日练剑这份苦。
但却没想到,几个月过去, 一年过去,几年过去, 谢昼却仍是放不下他那柄木剑。
不分寒暑,无论春秋, 五更鸡鸣之时,院内便会出现一道的身影, 一板一眼地重复练习着劈砍挑刺的基础剑招。
似是不知疲倦, 不晓乏味。
无厌偶尔会和王大叔一块喝着大碗茶,坐在廊下看谢昼练剑,扎马步。
谢昼专心, 认真,稚嫩的眉眼间透着一股别样的灵气与执拗,和无厌所见过的那些玄剑宗铁疙瘩一模一样。
“我老程, 咋学了十年了, 这谢子还是只会这几招啊?老头子我看都看会了, 还用得上你教呀!”
夏蝉嗡鸣, 对门药铺的老大夫不请自来。
大茶碗往桌上一放,示意停下来休息的谢昼过来,给他满上。
“老头儿, 叫谁老程呢?我才四十多,不惑之年,还是根儿嫩葱!少胡八道……徒弟,别给他倒茶,就知道端着空碗来蹭喝。”程思齐气呼呼的声音从前边传来。
无厌靠在躺椅上纳凉,不用看,便猜得到程思齐是怎样一副不满又骄横的模样。
对门的张老大夫和他仿佛是天生的冤家。
以前他从老大夫的医术嘲笑到人家的腿脚儿,结果现在遭了报应,被老大夫逮着,天天咂巴着嘴数程思齐脑袋上多了几根的白头发,脸上多了几道皱纹褶子,末了还要加一句,无厌师父可不喜欢老干橘子喽。
也是个活生生的老顽童,挑事儿精。
“忙完了?”
阴影笼在身前,无厌直起身,拉着人坐下,递过去一盏冰凉的瓷碗,“梅子汤,一直用冰块镇着。今天最后一碗,天凉了,再喝不得了。”
“嚯嚯。”
老大夫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谢昼无奈地看老大夫一眼,颇有些他师爹的沉稳劲儿,镇定自若地给老头儿倒了一大碗茶,然后便又拎起他的木剑,走到院中央的大槐树底下,目不斜视地继续练习。
程思齐被无厌管着,没呛老大夫,美滋滋喝着TTG梅子汤,看谢昼练剑。
等谢昼再度练满两个时辰,歇息的时候,程思齐才开口道:“徒弟,你是不是也想知道,为何我教你十年,还是这么些基础招式?”
谢昼想了想,道:“是徒儿剑术还未入门?”
“不。”
暮霭西沉,刺红的霞光铺满院,程思齐抬眼看了看面前已是俊俏少年郎的谢昼,笑道,“你的剑术不错,但剑徒有其形,便是凡俗之剑,练到顶天,也不过是个拿剑的武夫。”
“要想习成真正的剑道,得有一颗剑心。你这颗剑心,在这里磨了十年,也差不多要开开锋了。”
他将一封信递给谢昼,“你南下一趟,到沧澜城历练。沧澜城城主是为师旧友,你到了之后记得把这封信送到他府邸,给他看。其他的,等你历练归来再吧。”
谢昼显然没料到有这么一出,但以他的性情,微微一讶之后便平静下来,恭谨接了信,拜辞离开了。
无厌在一旁听着,等谢昼走了,才忍不住开口道:“你认识沧澜城城主?”
“不认识。”
程思齐理所当然道,“不过我知道他是个欺男霸女,危害一方的混蛋便行了。”
心念一转,无厌立刻明白程思齐的是什么算盘,当即哑然失笑:“你把他当玄剑宗唯一的苗子,却还这么坑他?有你这么做师父的吗?那信里写的是什么?”
“师父教导徒弟的事,怎么能叫坑呢?”
程思齐老气横秋道,“就写了八个字:沧澜城主,去你娘的!”
着,也不知这话哪儿触动了程思齐,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完了,他趴靠到无厌身边,道:“我跟你过吗?我炼气刚下山时,也是什么都不懂,我爹便给了我一个纸包,让我去十万大山做个任务。”
无厌微微一挑眉。
程思齐继续道:“谁知道,我刚到十万大山,那纸包就突然炸了,香喷喷的粉末撒了我一身,净水术都洗不掉。十万大山里的妖兽闻见这味儿,就跟一百年没吃过饭一样,张着大嘴就冲过来了。”
“后来我也不知杀了多久,才闯出来。你当初在凡间逼我练剑,跟这相比,都不过是意思罢了。”
“剑之一字,便是战。”
温热的脸颊蹭在手背。
无厌抬手轻轻摸了摸程思齐的脑袋。
得了安排后的第二天,谢昼便收拾行李,离开了燕北城。
王大叔依依不舍,哭天抢地的,坐着轮椅追出去二里地,要送他乖孙,最后还是被七姑娘家的和尚抬回来的。
程思齐自知没脸见王大叔一家子,天天装病躲在后院,医馆由无厌看顾着。
许是忙惯了,一闲下来,还有些无所适从。
要练剑,手臂却总是酸疼,翻看医书剑谱,却是有点老眼昏花,看着看着便要睡过去。
程思齐寻思着这样堕落不行,便从家里翻出些花种,在院子里清出一块地,开始养花种草。
但程少宗主是个耐不住的人。
花草还没萌芽,他便没了耐心,一股脑儿塞给了无厌,自己又兴致勃勃地和对门张老大夫一人背个背篓,进山去采药。
然后又在花花草草中间,栽下了一片药田。
可照样,管种不管养,气得无厌把他按在床上,便是一顿揍屁股。
程思齐老大一个人,挨完揍,还要老黄瓜刷嫩漆,委屈申诉:“我都快五十了,你还我屁股……能不能给我这岁数一点面子?”
“没必要。”
无厌老神在在地浇花,“若真算起来,你都要一两百岁了,我也是几百岁的人。老少年轻,又有什么相差?在我这儿,程少爷还是根儿嫩葱呐。”
老了老了,还是会哄人开心。
嫩葱程少爷眉梢一挑,很有些得意,爬起来和无厌一同整理花圃。
然而两人都没注意到,就在两人清理杂草的时候,天外不知何时落下了一颗似莲子又似树种的种子,正巧砸在无厌家的院墙底下。
一声轻柔的叹息消散于风中。
这种子散发着淡淡的绿光,没入湿软的泥土内,飞快地长出了嫩绿的芽。
谢昼的消息是在半年之后传回来的。
一批江湖人到医馆诊治,起沧澜城到了一个持剑少年,竟胆大包天地出言羞辱沧澜城城主,被整个城主府追杀了整整十条街。
但最后的结果,却并不是城主府将少年捉拿,而是那少年持一把木剑,将城主府的炼体武人,和炼气客卿,俱都斩于剑下,逃脱了城主府的追杀。
木剑少年一战成名。
许多剑修宗门都向其抛出橄榄枝。
可这少年却无动于衷,甚至还惹上了一个剑修宗门的内门弟子,又陷入另一场千里逃杀。而这次,他一个凡人之躯,被一众修士追杀,自然是九死一生,难辨死活。
无厌听罢,深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样拉仇恨的功夫,便也只有玄剑宗的剑修能做到。
“他被修士追杀,便是我们也无能为力。”无厌同程思齐道,“如今,我们只是凡人而已。”
“他不被修士追杀,才是坏事。”
程思齐眨眨眼,“若是不被修士追杀,他便只能是个优秀的用剑的人,而不会成为剑修。他体内灵根太弱,几近于无,若不逼一次潜力,只怕终生都是碌碌之辈。”
听了程思齐的剑修练成的一百种方式,无厌也不知是修斩魔路更惨些,还是练剑更惨些。
但总之,在以后的十几年里,有关于谢昼的消息,都可以概括为两句话,他在杀人,和他在被追杀的路上。
而被蒙在鼓里的王大叔一家,自始至终都抱着谢昼每半年寄回来的信件,乐呵呵的,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大宝贝,已经成了别人口中的传奇人物。
一转眼就是十几年。
燕北城里新人来,旧人去,变化不少。
这一日无厌正坐在廊下,给程思齐削拐棍,便听见前头医馆传来一阵响动,刚一抬起头,就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着对门药铺伙计颤抖的喊声:“张老、张老……没了!”
无厌手一顿,完好的木棍上立刻多了一道刀痕。
而与此同时,燕北城的城外有两道流光飞遁而来。
其中一道瞧见远处燕北城的虚影,不由讶异一声:“这就是燕北城?看着也不过是个凡人城池,炼气气息也只有两道,这样的城,竟能养出谢昼那样的天才来?”
另一人冷哼:“天才?这两个字他还当不上!”
“未曾夭折的才叫天才,而谢昼,在他惹上赵师兄的那一刻起,便已经算不上天才了!”这人漠然道,“走吧,去擒了他的凡人父母,看他是继续躲藏,舍弃孝义,还是出来受死!”
话间,两人已来到燕北城上方。
那横眉竖目之人取出一面罗盘,从一个瓷瓶内倒出一滴鲜血,滴在了罗盘上,便见那罗盘的指针疯狂转动起来,最后慢慢减速,指向一个方向。
“随我来。”
持罗盘的人身形一晃,便出现在了木匠铺上方,另一名男子紧跟在后。
这人向下扫视一眼,便看到王大叔和七姑娘夫妻正急匆匆地跑出院子,向着正在挂起白布的一间药铺跑去。又看了一眼罗盘确定,这修士便冷笑一声,凝成一只无形的大手,就要朝着王大叔三人抓去。
但也就在这手落下的瞬间,另一道筑基波动直接横扫过来,毫不留情地将这大手散。
“谁?!”
持罗盘修士一惊,目光骤冷,向着四周扫视,最后停在一道飞射而来的流光之上,“敢问是哪位同道?在下飞剑宗内门弟子王鹏,此番乃是飞剑宗办事,还望道友莫要干涉。”
那流光到得近前,化作一名蓄着胡须的干瘦男子。
男子闻言冷声道:“你们来我奇门宗驻地,不禀报一声也便算了,还想对凡人动手?你们飞剑宗,未免也太过了吧。”
“奇门宗!”
王鹏脸色一变,和同来之人对视了一眼,还想再争论,但却已遥遥感受到了另外两股炼气巅峰的气息正在逼近。
他们二人一个炼气中期一个筑基初期,对上奇门宗三人,绝对是不占胜算。
而且对凡人动手,这是在修真界犯了众怒的事。像当年的佛主一般毫无顾忌,甘受业火的,还真没几个。
“好,好个奇门宗!我们走!”
王鹏咬牙挤出一句话,忿忿甩袖而去。毕竟是件无关自己的私事,王鹏也不想因此得罪别的宗门,撂下狠话便飞快离开了。
他们刚走,奇门宗的齐景和袁娇娇便到了。
两人朝干瘦男子拜了一声师父,才疑惑道:“好端端的,飞剑宗来我燕北做什么?这里可是同他们搭不上半点关系。”
干瘦男子呵呵一笑,道:“你们呐,在此地闭塞久了。却是不知,前些日子修真界冒出了一个年轻后生,持一把木剑,在试剑大会上,将一个个闻名已久的天才剑修了个屁滚尿流。”
“这年轻人叫谢昼,据传,乃是燕北城人。曾经只是凡人一个,后来却不知得了什么机缘,激发灵根,五年便到了炼气巅峰,堪称是一位剑修奇才呀。”
“谢昼?”
袁娇娇皱了皱眉,忽然想起往日听来的八卦,道,“不满师父师兄,这少年我听过。据是个练剑练傻了的,拜一个大夫为师,学了十年的剑,就会劈砍挑刺那么几招,连一套剑诀都不会……”
“哦?”
干瘦男子心中突然生出了几分兴趣。
一个能教出谢昼那样的天才的人,会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大夫?
正巧此时底下的医馆门开,无厌和程思齐焦急地奔出来,袁娇娇随手一指道,“瞧,师父,就是那个大夫,百姓们甚是推崇他,将他称为燕北城第一神医,城主还找他看过几次病。”
不然以她的身份,也不会认识这样一个凡人。
干瘦男子顺着袁娇娇所指看去,便见得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英俊男子,手臂摆动似有些不利索,腿脚儿也含糊了,正愣愣地和身旁的人在着话,看不出什么特殊。
“看来不过是个普通凡人。”
他目露失望。
齐景摇头道:“看他行动,或许有几年剑法底子,但可惜太老了。不然大可以领进宗门,做个杂役管事,教教剑招。凡人的寿命,到底经不起消耗。”
干瘦男子点点头,不再多作停留,便和齐景二人离去了。
一场危机化于无形,而底下的所有凡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程思齐最后为老大夫诊了一次脉,看着面前枯槁如干树枝的那只手,低声道:“老头儿,是你寿数到了,我也救不了。”
张老大夫脸上笼着浓浓的灰败之气。
他听见程思齐的声音,慢吞吞动了动已然涣散僵硬的眼珠子,唇上的两绺白胡子抖了抖,挤出一句话来:“放……屁!你子就是……就是个庸医!”
老大夫嗬嗬喘着气:“老头子我……我这辈子,就烦……你子!可……可他娘要死了,没了你子……我、我快活……去了……”
轻烟般最后一丝声息,消失殆尽。
张老大夫安详闭目。
屋内屋外静了片刻,响起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和无厌微哑的诵经声。
程思齐站起身,看向窗外,听到了除夕的第一声爆竹响。
辞旧迎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