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金丹雷劫凝聚。
狂雪封城, 雷裂穹苍,莫大的天地威势欺压而来, 几乎让整座燕北城摇摇欲坠。
成千上万的凡人门户紧闭,只能透过糊黄的窗纸,望见一两道如神罚降世般的惊天雷霆。
“苟延残喘。”
红衣女子微变的神色很快便又恢复成懒散轻蔑的笑, 只是这一次,这笑意里掺杂了浓浓的不悦与冷酷。
她看中把玩的蝼蚁, 居然还真想反抗。这自然是惹人恼怒的。
“你准备不足,强行破境, 便是能顺利结成金丹,也不过是个劣品玩意儿。多留了几口气的蜉蝣罢了, 端的惹我气闷。”红衣女子曼声着, 抱着琵琶瞧着谢昼渡劫,也不再拨弦。
金丹天劫,她若干涉, 便得一块挨着雷劈。
所以她等得,而且便是谢昼凝成金丹,也无法和她一个元婴叫板, 她没必要去冒天劫的风险。
谢昼资质极佳, 便是在此种生死危机之下, 强行突破, 也算是颇为顺利地扛过了雷劫。
雷云遍布的天空稍稍漏下一线明光,所有透体而散的金色光华如被一只巨手握住,尽数收敛回体内, 凝作了一颗萦绕着濛濛之气的金丹。
只是这金丹略有黯淡,并不完美。
“也算是天纵之资,可惜不过是个城散修。”
眼见天劫散去,红衣女子再度露出半面娇颜,抿唇轻笑,“你可是耽误了本座不少工夫呢。不开启地脉也无妨,待本座挖了你的心肺,搜魂一看,自然知晓这地脉究竟。”
“郎君,莫怪本座无情呐。”
手腕一转,铮一声琵琶吟,满城雪色瞬息暗了下来。
红衣女子抱着琵琶一步一步向前走。
每走出一步,身后的夜色便扩散一分,如同噬血的剧毒一般,迅速地入侵了燕北的白昼朗日。血红的灯笼突兀地出现在城门上,风吹着灯笼摇晃,模模糊糊地映亮城门上的字。
那铁画银钩的燕北二字,竟似被鲜血扭曲,如挣动的毒蛇般化作了酆都。
两扇巨大的城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像是被一股无形之力推动着,缓慢闭合。
“等这扇门关上,燕北便是一座真正的死城了。”
红衣女子已走到了谢昼面前。
她扬起脸对谢昼轻轻一笑,“谢驻守,你还挥得动剑吗?”
谢昼眼中遍布狰狞的血丝,他死死盯着红衣女子,但却分毫也动弹不得。
随着红衣女子一步步地靠近,他的耳边开始充斥着无数怨鬼的哭嚎,如同尖锐的利爪在抓挠耳膜。
那些利爪还能穿透他的胸腹。
恶劣地攥住他的心脏,挤压碾捏。也有锋利的指尖挑起他的肠子,量着长短切成几段。甚至他刚刚凝结的金丹,也显得如此不堪一击,被鬼爪如玩弹珠般弹动着。
“我的剑……”
唇瓣一开,大股的血水涌出谢昼的嘴,几乎刹那便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但他却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一般,目光平静而锋锐地盯着红衣女子,一字一顿嘶哑道:“会杀你。”
“大言不惭!”
红衣女子怒色一现,反手便是一掌拍向谢昼脑袋。
这一掌不同于之前的招猫逗狗,携着十成的元婴之力,若是拍实,谢昼顷刻便是灰飞烟灭的结局。
但也就在这一掌落下之时,谢昼之前完全僵在原地的身躯竟然诡异一折,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这一掌。
“铮!”
一声如空谷幽泉般的清越剑鸣,却带着无穷的不甘与杀气,如饱蘸了血色的墨,淋漓地在这一方天地倏地甩开。
“剑意?!”
红衣女子一惊,一边愕然于谢昼的剑道天赋,一边不敢懈怠,琵琶一扬,猛地拨弦。
如银瓶乍破,天崩地裂,这琵琶声中攻伐之意大盛,无数明晃晃的刀剑与阴诡的暗流一同向着谢昼扑去。
“就算是悟了剑意的金丹,又能如何?”
红衣女子眉目陡然一厉:“给我死!”
成千上百道剑光分化,一股锋锐无匹的意境加持,刹那让这剑光化作剑雨,铺天盖地地迎着红衣女子的弦声洒下。
只是稍一凝滞。
旋即所有剑光便纷纷折断摧毁,黯淡坠落,竟无法再多阻拦那琵琶声一刻。
谢昼脸色沉凝平静,他仿佛不知疲倦一般,疯狂地挥剑,无数剑光前仆后继而出,又徒劳坠毁。
第一道琵琶声刺穿了谢昼的大腿,他猝然向前一倾,半跪在地。
又来数道刺耳阴诡的弦声,不可阻挡地射穿了谢昼的四肢,如最尖锐的钉子一般,穿过谢昼的身体,以一股强大的力道,带着他向后射去,将他狠狠钉在了城门之上。
酆都染上了活人血。
“咳……”
血浆糊住了谢昼的咽喉,他碎裂的视线尽是殷红,但他握着剑的手却没有丝毫放松。
红衣女子看着他,阴森一笑:“初入金丹,便想战我元婴。莫你只是个不入流的剑修,便是几十年前那些玄剑宗的天才又如何?敢抗我劫界,都是死路一条!”
着,她举起手掌一握,便要捏碎谢昼的头颅,彻底了解这一场战斗。
城内流花宗与古木门等人见状,顿时面如死灰。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流花宗老者须发皆乱,一副癫狂仓皇的模样,一把拽住跑进来的那对师姐弟,目中射出强烈的期盼,“东西呢?生机强盛之物呢?你们两个有没有将那棺木内的东西带回来?话啊,莹儿!”
王莹一脸惊魂未定,目光呆滞地讷讷道:“棺、棺材……”
“唉。”
古木门的木凤仙子沉沉叹了口气。
她之前三四十岁的容貌似是变得更为苍老了些,此时她站在未完成的大阵中央,望着外面蔓延的猩红浓雾,摇头道:“元婴级别的大劫数……果然是十死无生。”
“王道友,别为难莹儿了,”她苦笑道,“看来他们毫无所获。我们如今,便是能抗一时,算一时吧。”
此言一出,流花宗老者身形便是一僵,肉眼可见地枯老佝偻下来。
周围所有修士也都面如死灰,仿佛已然看见了自己如谢昼一般凄惨至极的下场。
场内突然寂静,只剩下王莹发怔一般的讷讷低语:“棺材……棺材……”
流花宗老者抱住王莹的脑袋,两行老泪落下,正要出手安抚自家后辈的心神,却忽然看见王莹涣散的眼神一凝,颤抖的唇中终于吐出了完整的一句话:“棺材……棺材里,有人!”
像是为了回应她这句话。
停放在城门口的那副黑木棺,突然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嘎嘎轻响。
原本在诡异之力的作用下缓慢闭合的城门也倏地一停,仿佛被什么卡住了一般,僵住不动。
门上血色的波动如遇天敌般,尖叫着退去。
红衣女子浑身一震,想要握紧的手定在了半空,仿佛落入了凝固的泥沼。谢昼身上淌落的血水也滞住了。
风静,大雪亦凝。
城门前的一片天地好似瞬间固作了一副静态的画般,尽是无声无息,静止凝然。
就在这令人无法反抗的寂静里,一只手从那口黑木棺里伸出来,按在了棺材边缘,稍一用力,便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一跃而出。
这身影跃出的同时,拈来一片雪花,轻轻一扬,变作了一袭素白的僧袍,裹在了身上。
他做完这一切,却没立刻对谁动手,而是垂眼看向棺内,探手屈指,狠狠弹了棺内人一个脑瓜崩儿。
“哎,疼……”
又有一只手,快速捉住了年轻僧人的手,一道清越委屈的声音传出来,“刚醒你就欺负我。”
无厌反握住程思齐的手,将人拉起来,重塑身躯复得光明的眼中含着纵容又促狭的笑意:“还和我赖着?你的好徒弟都要被当西瓜捏了,你个做师父的,也真躺得住。”
“不赖你。”
程思齐跪在棺木边缘,仰头亲了无厌一下,埋首在他衣领处深深吸了一口,闷闷道,“还是这样好,我想我们都活着。”
完,他终于舍得抬头看一眼被钉在城门上的谢昼了。
“徒弟。”
程思齐从棺内翻身出来,边弯腰捡起棺内一把锈迹斑斑的断剑,边道:“为师教你练剑十年,一直都是口述,从未真正教过你一剑。本以为你天资不错,能够领悟,却不想你真是个十足的蠢蛋。”
他持剑转身,“也罢,今日为师就教教你,什么是真正的剑修。”
话音落,无厌心神一动,这片犹如被封禁的天地便瞬间活了过来。
谢昼从城门上坠落,边吐血边爬起来,满目茫然与惊愕。
红衣女子尖叫欲逃,却还没容动作,便有一点无形锋芒,落在了她的眉心。
“道友何必用化神之身,以大欺?”
剑芒将落,苍穹西方忽然传来轰轰震响,伴随着苍老女声,出现了一只血红的灯笼,在不断地滴着血。
程思齐却不理她。
迈步向前,他偏头看了身旁浑身是血的谢昼一眼,道:“看好了,徒弟,这是为师的极情剑道的第一剑。”
他抬手,朝着西方天空挥出一剑。
“道友莫要欺人太甚!难道你灵界想提前挑起两界大战不成?”
血红灯笼阴狠冷笑,骤然燃起一道猩红火焰,烧得周遭流云与虚空都扭曲,就要抵抗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剑。
“此乃稚子之剑。”
程思齐轻声道,“为师年幼,于万剑冢中选中了极情剑道,一腔纯真赤子之心,暗合大道至简,于是得以窥此道入门。”
随着程思齐的话语,那一剑已然落下。
不需什么花样与招式,便是如此简单的一剑,直接便砍断了那簇火焰,将那只血红灯笼刺了个对穿。
有白影从灯笼内飞出欲逃,被剑锋余光扫到,化为灰烬。
“极情剑……”
那白影发出最后的尖啸声,充斥着难以置信的惊惧,“你是程……程……”
谢昼望着消失在天穹尽头的那一抹剑光,神色震撼。
“这边,是回家的路。”
燕北城的上空云开见日,一扫压抑,程思齐却没朝城内去,而是直接朝着一个方向迈步。无厌笑了笑,轻轻握了握程思齐的手。
谢昼不明所以,但自然是要紧跟上去。
方才的这一剑,是他这一生都未曾见过的。
简单,质朴,却又撕开了规则,好似如火的炽烈单纯。
谢昼不知道程思齐选的是什么路,好像只是几步下去,周围的景象便飞快变换,陌生至极。
时而有悬崖深涧,时而有高山大泽,时而有荒野星空。
走了一阵,前方出现一道紫色的虹桥。
“玄剑宗余孽,程思齐。”
那虹桥里传来冰冷的声音,“没想到你当初不过是个出窍,如今却历劫不死,修成了化神。不过便是如此,也容不得你嚣张!”
程思齐瞥了那虹桥一眼,转头对谢昼道:“看着,这是第二剑。”
白衣翻飞,一剑横斩。
引动天地为脊,日月为锋,锋锐无匹,一往无前,直劈向那横亘虹桥。
“此乃少年之剑。”
程思齐道,“少年疏狂,有志乾坤。我修行多年,不曾受挫,战无敌手,曾入十万大山斩妖,也曾于冥狱深渊历练,养就一身杀伐无匹、气势轩昂的剑意,最是锋利。”
“程思齐,你敢与我紫衣盟动手!”
虹桥震颤,那声音陡然变得惊慌,似是启动了什么阵法,令虹桥的紫光倏地黯淡模糊,撑起了一面防护阵。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罢了。
那防护阵几乎在撑起的刹那,便如气泡般破碎了。
这锋利无比、气势冲霄的一剑落下,直接将那虹桥拦腰斩断。无数紫衣修士自上如蝼蚁般四散坠落,惊恐逃离。
程思齐没再追杀,只是眉眼一冷,喊了声:“告诉其他宗门,吃了我玄剑宗的,是时候都给我吐出来了。”
“今日我回玄剑宗,拦路者,来多少……杀多少!”
杀意冲天而起,引风云变色。
周遭虚空中无数窥探的眼睛都是悚然一惊,其中大部分思忖之下,悄然撤离了。
谢昼望着那半边残破的虹桥,心中恍惚地闪过了些什么。
三人继续向前。
又不知走了多久,路边出现一位拄着拐杖的无头老人。
老人坐在一块巨石上,断颈稀稀拉拉地淌着血,那血汇聚向下,全数流进了他手捧的破碗里。他晃了晃那破碗,从腹内传出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
“恭喜剑主与佛主历劫而归,修为更上一层。”
这声音阴笑道,“灵界既然不仁,两位又何必同他们讲义?不如加入我劫界,我等定会奉二位如灵主一般,忠诚不二。”
“林空鱼让你来的?”
程思齐一路上已从无厌口中得知林空鱼才是真正的灵主的事,他见老人应了声,便又一笑,再度挥出一剑,“那你就回去告诉林空鱼,别整天什么都不干,就知道异想天开。”
剑光起,老人立刻一甩手里的破碗,倒出一片血色江海。
“徒弟,这就是为师的成道之剑。”
程思齐目露回忆道,“极情剑道难成金丹,古来困死无数天才。为师为了结丹,选择了入凡,神魂投胎。却不想,那时负责为我测算投胎命盘的天机宗早已背叛,令我沦为魔种,尝尽辛酸。”
“我本要生情再斩情,以成此剑道。”
他看向无厌,双眼如星般明亮,“但那时候你师爹自封修为来凡间,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了我。即便他或许只是为了任务,但我还是深陷其情。”
“我咬过他的喉咙,他碎过我的金丹。轮到成道那一刻,我选择了最不保险的一条路,将自己的道放在了他身上。此情,我斩不了,断不开,为它疯狂欲魔,为它痴嗔化癫。”
“所以称极情,至情至性。”
话音落,前方道路忽成一片绝崖。
却原来是这一剑,竟直接斩断了此片陆地,化高山为深谷,重塑此方规则。
“他竟然……这样强了。”
遥远的冥狱深渊,林空鱼端坐在一方古老的祭坛上,蓦地睁开眼,透过一片流火的天空,遥遥地看向无厌与程思齐所在的方向,“齐暮,这就是你固执的依仗吗?”
他怔怔出了会儿神,才干涩地闭上了眼,低叹道:“可是,我也有我的不可。”
这一剑,也同样落在了许多人眼中。
所以当无厌三人终于走到昔日玄剑宗的山门处时,侵占了此地数十年的那些宗门早已逃得一干二净,唯有一些重建的房屋楼阁,还伫立在原地,空空荡荡,寂然无声。
程思齐抱剑站在山门前,注视了远处被填作湖泊的深坑片刻,便抻着一身懒骨头,往无厌背上一趴。
“好累。”
他嘟囔了声,像逃避噪音的某些动物一样,使劲儿往无厌后领里钻了钻,心满意足地咬了口,闭上眼不话了。
谢昼犹在那三剑的震骇中,却不想一转头就看到如此令人牙疼的一幕,顿时捂着腮帮子挪了挪,吞了无厌给的丹药,蹲到一边疗伤去了。
以前老的时候就为老不尊,眼下模样年轻了,还更不要脸了。
看程少宗主装逼装累了,无厌把人揽过来,单手抱住,向着四面翻滚的云海扫了一眼,扬眉笑了声:“落入尘网中,一去七十年。诸位,好久不见。”
他着,挥手捏山岳作剑,聚云峦为风,只几刹那,便重塑了记忆里的半个玄剑宗。
就在这翻云覆雨间,无厌往前轻踏一步,便有啪地一声脆响。
虽轻,却震彻天地。
“他……突破大乘了!”
无数惊悸震撼之声响在那些遥远的宗门内。
与此同时,无厌的声音传向四面万里之遥:“百日后,灵界玄剑宗重立山门,请诸位道友,前来观礼。”
他顿了顿,又带着十足的杀意和笑意补了一句,“不来也行,但得记得送贺礼。”
“谁让我家思齐的窝,被你们搬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