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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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檐落雨声。

    些微清寒渗入衾被, 程思齐从难得的沉眠中惊醒,下意识伸手摸向身旁, 却没触到熟悉的温热。

    他翻身挑开床帐,便看到房间的窗子支开了半扇,无厌随意披着一件僧袍, 敞着领口坐在窗下,望着坠落的雨珠。

    “该走了。”

    察觉到动静, 无厌回头,手指捻开林空鱼送的那封证道帖, 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上面慢慢显示出的一个犹如鲜血染就的凶字,随手抛开。

    “神棍就是神棍。”

    他起身走到床边, 边给程思齐穿好法衣, 边笑着道,“我一直就是看他们天机宗不顺眼。区区一个卦象,便能乱人道心。还是当年凌霄会上, 挨得揍还不够狠。”

    “真想看你当年什么模样。”

    程思齐有点神往地着,在无厌的胸口亲了下,抬手拉拢他的僧袍, 一如往常地问他, “吃面吗?”

    “要鸡汤面。”

    无厌思索了下, 答了声, 旋即便跟在程思齐身后,一块进了厨房,帮忙洗菜杀鸡。

    砍柴劈柴的活儿交给了程思齐, 他剑练得好,劈柴是一绝,一剑下去便能堆出一批整整齐齐的木柴。

    冷灶烧热,油花飞溅,慢慢便有浓郁的鸡汤香味飘散出来。

    捞了两大碗汤面,无厌和程思齐坐在檐下,边看着雨中朦胧的山色,边喝着暖融融的面汤。

    雨气清凉扑面,与汤面的浓香融在一处,慢条斯理地纠缠出了几分脉脉温意。

    谢昼走进院时,程思齐头也不抬地了句:“给你师爹煮的,没你的。”

    “……我辟谷几十年了,师父。”

    一腔细雨般的担忧愁绪瞬间憋散了。

    谢昼无言地看着两个毫无形象坐在板凳上,守着犹冒火星的灶台呼噜噜吃面的人,一时不知眼前的气氛是对,还是不对。

    他看向无厌:“师爹,宗门外又来了许多修士,还是来探争仙路的消息。”

    着谢昼便有些气闷。

    争仙路的传不知是被谁推动起来的,在整个修真界闹得沸沸扬扬。很多人都知道了争仙路对灵界的好处,也知道了修炼极致道路的劫主才能成为争仙路的先锋。

    而起劫主,整个灵界也就三个,其中两个都猫在了玄剑宗。

    于是这几年,玄剑宗的山门口是格外热闹。

    那些求仙心切的修士得不到消息,干脆便不走了,直接住在了山门外。玄剑宗山下已然荒凉的那些城池俱都因此再度繁华起来,往来修士多不胜数。还有些修士胆大包天,试图潜入玄剑宗,最后都被得哭爹喊娘的扔了出来。

    “一个摸不到边的传言,便让这些人这么疯魔!”

    谢昼焦头烂额,气愤道:“冥狱深渊边缘驻守的弟子又得撤回来一批,不然这些修士都不过来,就怕有看顾不到,钻空子溜进来的……争仙路是要劫主,但又不是劫主便一定要去争仙路,这帮人真是……”

    “是要争。”

    无厌断谢昼的话。

    愕然一愣,谢昼猛地转头看向无厌。

    “就在今日。吃了饭,你师父和我便去昆仑,你留下好好看家。”无厌朝他笑了笑,一拍他后脑勺,接过程思齐的碗,去水洗碗。

    谢昼被这一掌拍回神,一把抓住程思齐的胳膊,张了张嘴,却一时有些震骇过度,不知该些什么。好半晌,才艰涩道:“师父,您、您不拦着点师爹,怎么还要送他去?这不是……这不是送死吗?”

    他虽然只是个金丹,但争仙路是怎么一回事,这些年的传闻里也都听了不少。

    修炼到大乘巅峰的劫主,感应到天道,便会选择争仙路,渡劫飞升。但以往的万年间,修炼极致道路的人有,但却并没有人传出过争仙路之事。而如今这件事突然冒出来,又怎么能对无厌是件好事?

    尤其,无厌的修为距离大乘巅峰,还远得很。

    “我不能拦。”

    隔着雨气,程思齐的面容有些模糊。

    他垂着眼,语气清淡中带着些失落:“他想上去看看,我陪不了他就很没用了,怎么还能拦着他?他选择斩魔路的时候只是个几岁的孩子,便已经那样坚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的道路,任何人都无权置喙。”

    谢昼犹豫:“可……”

    沾了雨雾的眼睫颤了颤,程思齐缓缓抬起脸:“臭子,你还呢,不懂什么叫道侣。在很多人心中,道侣只是修士对夫妻的另一种称呼。但在我和你师爹心中,不止如此。”

    到此,程思齐不耐烦地一挥手:“我还没怎么样呢,你倒在这儿摆着张寡妇脸。别添乱,好好看家。”

    话音未落,极情剑沐雨飞出,程思齐毫不犹豫,直接翻身跃了上去,一身淡蓝剑服风姿飒然。

    他御剑朝檐下招了招手。

    无厌的身影便一步迈出,出现在了剑身上,周身笼上了淡烟细雨。

    “抱紧了,走吧。”

    随着无厌一声轻笑,极情剑瞬间冲出,直至九霄。

    锋锐的剑光破雨而去,如一片最利的刃,在广袤无垠的天穹上割开了一道深白的伤痕。

    群山如泼洒的淡墨,腾起的云雾清雨眨眼便将那两道身影淹没,再难捕捉。

    谢昼坐在檐下,望着石阶上的坑洼怔怔发愣。

    轻松写意,玩笑嬉闹。

    就像之前许多次出去历练,游山玩水一般,谢昼没有从无厌和程思齐身上感应到任何紧张与压抑。

    他们这样平平常常地离去,就好似他们也会这样平平常常地归来。

    昆仑终年积雪。

    群山万壑,一片茫茫空寂的银白。

    朝阳渐升,云气聚顶的山峦都慢慢明亮起来,折开缤纷翻腾的霞光。

    无厌和程思齐到的时候,这群山间已经站满了无数修士。

    他们遥遥见到那道剑光,满脸的迷茫与期盼尽数都化作了兴奋和惊愕。许多人猛地站起来,脸色涨红,浑身颤抖着拿出传讯符,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声音。

    “来了,来了!”

    “消息没错!争仙路……他们要争仙路!”

    无数呼喊顷刻间传向四面八方。

    更多的修士飞速赶来,仙舟与灵禽穿云破雾。

    还有化神修士直接撕裂空间缝隙,现身在附近的山峰,面色复杂地望过来。

    底下的喧闹都没入无厌的耳。

    他从极情剑上跃下,选了一座不高不低的山峰盘膝而坐,程思齐靠在他身旁,拿着一块细布慢悠悠地擦拭极情剑。

    擦了一阵子,他站起身,开始在山顶上铭刻法纹,驱动剑意,布置剑阵。

    又一道空间裂缝出现。

    旋即,有一艘气息神秘莫测的白骨楼船从裂缝内缓缓驶出。

    林空鱼坐在天晶雕作的轮椅上,出现在船头。

    他身后站着魔尊与面目僵硬的林冬,还有一众妖修魔修,天机宗长老,与劫界之人。

    这白骨楼船的出现,让昆仑的气氛刹那冷凝。

    许多修士看向那些劫数,目眦欲裂。这么多年的战争,劫界与灵界,早已杀成了你死我活,血海深仇。

    “何老,我们到了。”

    霞光迎面,林空鱼眯了眯眼,转头朝一名坐在椅子里身穿儒服的老人道。

    老人睁开黄浊的眼珠看了看他,嗓音嘶哑含糊:“林前辈,一声何老,晚辈担不起。只盼这一回您能马到成功,让往后的后辈们,真的有路可走,有道可寻。如此,再多杀孽,老夫也都认了。”

    “何老放心。”

    林空鱼颔首,闪身出现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山峰上。

    “三名劫主到齐了……”

    几名化神的神识扫过彼此,一人疑惑道:“那老人莫不是当年的清源散仙何九生?”

    “是他?”

    有人惊讶,复又咬牙解恨般骂道:“当初他一人重伤我灵界数名大乘,这笔账可还没算呢,他竟然还敢现身于此!如今观他模样,恐怕连个筑基的一掌都挡不住,可真是报应……”

    另一名化神冷冷一笑:“他早已不是散仙,却还要强逼出散仙之力,当初许多大乘太上便,他这是自取灭亡,受到的反噬绝对不会轻。”

    旁边的人苦笑:“便是没了何九生,他们还有林空鱼。我等又能奈他们何?便是眼下争仙路,你们觉得无厌和林空鱼,谁的胜算更大?一个是传闻中的见仙门而不入,一个却只是初入大乘。”

    那些情绪各异的神识一静,无人再回应。

    今日来到这里的人,有多少是真的为了观礼求仙,又有多少只是为了看一场胜败局势,没人能分得清。

    冒头的初阳彻底攀过连绵雪山,裸.露出来。

    像是被触发了什么一般,无尽的霞光顷刻被染透,浓重的紫意蔓延开来。云气狂涌而出,璀璨无比的金晖为这片天地都镀上刺眼的光芒。

    日光陡盛,穹顶却响起了骇然的雷声。

    “轰隆隆——!”

    一道红芒在空中喷吐盘旋,万里雷云沉沉覆压。

    地面剧烈颤动起来。

    昆仑冰封的雪盖缓缓融化,万物复苏,江流奔涌。

    肉眼可见有无数道灵气从条条地脉中喷出,汇作一条条细的紫色游龙,尖啸着冲天而起,撞入慢慢凝聚的黑云之中。

    天地刹那由昼转夜。

    大地开裂,岩浆喷涌,金灿的朝阳渐染成暗淡的血红,如一只逡巡人间的狰狞巨目,高悬苍穹。

    狂风暴雨骤降。

    雪水奔涌着拍在一座座山峰间,发出不甘的悲鸣。

    所有修士都惊骇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讷讷地张着嘴,不能言语。

    无论在多少秘藏之中多少次见到、听到这争仙路的传,都不及此时此刻,身处其中给他们带来的震撼。

    万年无仙,亦无劫。

    他们早就忘了飞升求道的疯狂,和雷劫加身的毁灭。

    “真是疯子。”

    有苍老的叹息自云间传来,几名传言中闭了死关的大乘一一出现,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向周遭的山峰。

    “一个两个……都是疯子!想成仙的疯子,想证道的疯子!”

    白骨楼船上的何九生艰难地撩起眼皮:“就算是疯子……也比你们这些缩头老乌龟,要强得多。”

    他像个寻常老头揣着手,呸了声,却无人听闻。

    “渡九劫,争仙路。”

    一声带着苦涩之意的叹息从峰顶传下,林空鱼遥望着远处漫山遍野的修士,摇头笑了笑,“以往九世,我都如卑鄙人一般,不敢声张,悄悄而行。却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天,再如万万年前一样,正大光明地争上一次。”

    他望向另一座山峰上的无厌:“师叔,你眼下后悔还来得及。否则等登了仙路,便是后悔也无用了。”

    狂烈的风刮在眉眼间。

    仿佛无数刀子一般,要将无厌的眉目刮出凛凛的血色。

    无厌站起身,一身素白袈裟飞扬,淡淡的金光自他身上弥散开来,如这暗夜之中唯一的星辰。

    他看了林空鱼一眼,不甚在意道:“你或许是对的。但我也并非是错的。”

    “时辰要到了。”

    无厌双手合十,略一颔首,“灵主先请。”

    “好。”

    林空鱼眼中的追忆慢慢褪尽,他展开手掌,露出三枚古旧的铜板。

    那铜板似是受到什么牵引一般,在林空鱼手指松开的瞬间,齐齐立起,轻轻震颤着,飞旋而出。

    “轰!”

    蕴藏在苍穹深处的暗红雷霆终于忍耐不住,如一条迅疾无比的蛟龙一般,怒吼咆哮着悍然劈下!

    红芒如血,刹那塞满了林空鱼的瞳孔。

    他面色一沉,蓦然屈指,将面前的一枚铜钱弹了出去。

    铜钱滴溜溜转着飞出,毫不起眼,轨迹却有些飘忽不定,时而错综如穿梭亘古,时而简单如近在眼前,蕴着似是而非的玄奥。

    如撕天地的赤红雷光疯狂砸下,几乎在瞬间要将林空鱼淹没。

    “心!”

    白骨楼船上有人忍不住喊出了声。

    在这灭世的雷霆中,所有修士的一身修为都摇摇欲坠,有些多看了一眼的震骇之余不住地吐出血来,面如金纸,委顿在地,再不敢多瞧。

    这样的雷劫劈在人身上,便是大乘期渡劫期,又何来活路?

    但就在下一瞬,无数人的眼中都浮现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雷劫撼世降下,却有一枚的旧铜板避开了骇人的锋芒,突然出现在雷霆的中央,如一片染锈却锋利的薄刃,轻描淡写地切入了雷光之中,将这肆虐的雷龙……直接腰斩!

    “叮!”

    铜板与雷劫的消磨中,一轮轮蓝光闪烁、异气缠绕的八卦图飞出,化作牢固的绳索,将挣扎的雷劫死死勒住,直至溃散。

    第一道雷劫的余波化作凛风,吹开林空鱼额前的发丝。

    他稳稳坐在轮椅上,迎着风微微一笑,仰头看向雷声滚滚的天穹:“继续。”

    风声并滔澜。

    所有人望着林空鱼,都寂然失声。

    灵界的数名化神站在了一处,面面相觑,其中药圣谷的化神发了会儿怔,才道:“我本不是为痴心飞升而来,眼下为何……却也想试试这天劫加身,仙路争锋?”

    另一化神叹道:“如此威势,逆天断雷。谁人不想呢?我自问便是只差一步入了大乘,也在这雷劫之中,活不下一瞬。”

    第一道雷劫过,却不知在多少修士心中引起波澜。

    就在所有人犹处震撼,还回不过神来时,却听一声低沉佛号响彻天空,来不及抬眼,眼角的余光便有一道红芒迅猛掠过,伴随着毁天灭地的气息,轰然扑向那诵念佛号之人。

    “吼——!”

    一声龙啸惊天。

    却在这道烈火般的雷霆之中,竟然裹了一条怒龙之影。

    雷如天柱粗壮,电光刹那染遍层云。

    程思齐早已到了其它山峰,这座被雷霆扑中的孤高山峦之上,只有无厌一人。

    奔雷落下,山顶顷刻剑光大盛,无数柄出自万剑冢的灵剑呼啸飞出,结成巨阵,劈向雷劫。

    两者相遇,轰然的碰撞将周遭的虚空炸开。

    烈红的岩浆自空中淌下,破败的陨石碎片漂浮,散发着撕裂的气息。

    无厌就站在这样的天幕中,一身白袍都被映出了血红。

    他一步踏出,脚下金莲瞬息盛放。

    莲瓣片片舒展,无数金色梵文悬浮而出,被空中的风一吹,尽数摇曳一动,朝着那道与剑光纠缠的雷霆而去。

    “轰隆隆!”

    光芒大炽,雷声狂吼。

    那道红芒慢慢消散,纵横凌厉的灵剑也一柄柄碎裂摔落。

    但随着这强光的黯淡,却有一道矫健迅猛的龙影霍然冲出,夹带着无匹的天地之威,劈落在无厌头顶!

    金莲一震,龙影嘶鸣而散。

    无厌蓦地抬眼,唇缝间漫出一线血色。

    众人悚然一惊。

    “初入大乘期,便想争仙路,果然是太勉强了……”

    有大乘面目苍老,抚须低叹,惋惜地摇头,“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在第一道雷劫便受了伤,剩下的恐怕更是……”

    这边话音未落,却见无厌一口血喷落在素白的袈裟上,身形也有些摇晃,但就在这摇晃中,他竟似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抬头看了眼穹顶之中凝聚的雷光,嗤笑一声:“那么多灵气,没吃饱?劈得软绵绵的……”

    着,他突然拔地而起,直接冲入了那万里雷云之中。

    “轰——!”

    天劫好似被触怒,无数雷光陡然炸开,密如电网,将整片天地变作了浩大雷域,山峦崩塌,江海干涸,万物尽化飞灰。

    其后,那八道雷劫竟不讲道理地一同疯狂斩下!

    “他在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