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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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烟浩渺, 大道叩心。

    无厌在踏上第一道台阶时,便感受到了脚下那似虚似实的天道规则, 如同烙印般重叠凝聚,砌成了这一道道琉璃仙阶,直通浩荡天路, 长生之门。

    每走一步,便是与一种道的抗衡, 印证。

    许多人或许能轻而易举赢过心魔,但却不一定有勇气去面对大道的叩问。所以仙路之难, 千年一人。

    遥远的潮声与惨叫都一一淡去。

    一步一步向上,也不知走了多久。

    周遭飘扬的仙光渐渐消退, 其他攀爬的身影也都不见, 无厌向后望了一眼,空旷渺远,除了再度重重掩上的云雾, 再无别的。

    “那就是仙门。”

    他又抬起头,遥遥地望到一扇擎天巨门,散发着亘古悠远的气息, 威势浩大, 只一眼, 便似有无数道法规则蕴藏, 几乎要动摇修为道心。

    无数凡人与修士穷极一生,想要触摸的一扇门,此刻一眼看去, 距离无厌也不过是百步之遥。

    只要他走过这百步,他想要的答案,他想要的仙与道,便都是唾手可得。

    但也就是这百步,却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

    “七千五百六十三息……”

    心中默算着登仙路的时间,无厌再度吞下几枚疗伤丹药,抬手抹了下唇角。血色被擦掉,却很快又有新的殷红漫开,一滴一滴落下。

    鲜血洒在仙阶上,又被素白的僧袍扫过,了无痕迹。

    他耳畔开始响起阵阵的轻微碎裂声。

    神识伴随着神魂的创伤,裂开细密如蛛网的痕迹,从边缘到内里,不断地溃散。不需内视去看,无厌都能猜到他的识海必定是千疮百孔,如风暴撕裂过一般。

    但他此时无暇去管。

    歇息了片刻,他继续向上攀登。

    没有心魔的困扰,他比许多人快上太多。但再快,那扇门也都那样不远不近地伫立着,没有因无厌不断努力的攀爬,而显得靠近几分。就如天道俯视众生,无情胜有情。

    “什么是道?”

    铺天盖地的云涛突然滚滚一震,前方的仙路竟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飘雪的院,院中有座开了半扇门的佛堂。

    “师父,究竟什么是道?”

    门内透出昏黄的烛光,虚衍年轻许多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半遮半挡着那细碎的微光,偏头看向抱着经书穷追不舍发问的和尚,低哑的声音温和亲近:“道看不见,摸不着,但没有它,便没有这天地,没有这万物,没有世间的种种规矩。”

    和尚的戒疤在暖黄的光下晃了晃。

    “那道就是规矩吗?”

    “那要问你自己。”

    虚衍摇头笑道,“不过它对你师父我来,便是规矩。这规矩是天地定的生老病死,也是你调皮捣蛋,要挨板子的戒律!”

    和尚苦恼地皱起脸,似并不明白。

    他摇头晃脑了一会儿,突然转头看向无厌的方向,一脸懵懂地问:“道……是规矩吗?”

    雪落满肩。

    无厌环视了一眼这熟悉的院落,慢慢朝和尚摇了摇头:“不是。这不是我的道。”

    着,他转身穿过院子,推开院门,又踩在了一片寒凉的仙阶之上。

    还是那百步之遥。

    无厌又望了一眼仙门,神色平静,继续向上。

    袖拂流云,眉扫清寒,他走得依旧顺畅,素白的衣袍轻轻飘荡。

    但很快,那道声音又再次响起,却不是之前的童稚之声,而是变成了少年的桀骜与戏谑:“什么是道?”

    深山的火堆旁,兽影重重,鬼魅魍魉。

    阴翳浓郁的林木间,藏着无数猩红的眼。

    其中大如铜铃的一双在少年僧人身旁睁开,带着诧异与不耐瞥了僧人一眼,张开血糊糊的兽口回道:“你这秃驴,念经念傻了?道不道的,你一个人同我一个妖什么?”

    少年僧人慢悠悠翻转着烤肉,滋滋的轻响伴着肉香散开。

    跃动的炽热火光刮过他的侧脸,舔舐着他眼角眉梢残留的血痕,使他清正俊美的五官多了几分堪比凶兽的狠戾。

    “好好话,饶你一命。”

    少年僧人轻轻一抬眉,“我还饿着呢,这么大只的鸟,烤起来应当更香一些……”

    被半座山死死压着的青雀忌惮地看了少年僧人一眼,沉默片刻,才道:“道这东西,妖族的长辈们过,是个极为混账的玩意儿。你越想去懂,去看,越是不懂,越是看不到。”

    “可有时候你不经意地过活着,却有可能是恰恰走在道上。”

    青雀茫然地眨了眨眼,又嘟囔了一句:“不过这些废话本座听不懂。照本座看,本座的道就是吃饱喝足,万事不愁。当然,还要变强,强到再遇上你这秃驴,就能把你脑壳敲碎!”

    “变强?”

    少年僧人的眼中火光摇晃,火星四溅。

    他低念了一句,然后偏过头,看向无厌:“修真界弱肉强食,实力至上。不断变强,登上至高仙路,是道吗?”

    被那双漆黑得好似能看透人心的眼注视着,无厌本就脆弱的神魂一阵摇晃,头痛欲裂。

    只有变强,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这是一条众所周知的道理。

    强,在凡人眼中是力量,是金钱,是权势,是声望。在修者眼中,是修为,是势力,是心境,是那个可望不可及的仙。强者才有资格去谈论命运,而弱者,便如当初的他一样,被迫挖眼,奉出魔种。

    各种的无奈,各种的胁迫。

    归根结底,便是弱。

    “是道。”

    半晌,死死咬着的牙根终于蓦地一松,无厌勉强笑了下,凝视着少年僧人认真的眼睛,道:“但不是我的道。”

    完,他径自踏过火堆。

    脚落到实处,火光与深山都消失不见,唯有仙路漫长依旧。

    那扇仿若玉石雕就的仙门沉默地俯视着他,如两只从不属于三界的漠然的眼。

    无厌继续向上。

    但不管他再如何努力攀爬,却仍是无法缩短这百步一分一毫。

    仿佛就是鬼墙一般,那扇门永远伫立在他看得到,却碰不到的边缘,无声地注视着他,嘲笑着他。

    走了不知多久,他的神智开始有些涣散。

    他扶着台阶坐下,吞下最后的几枚养神丹。丹药修补神魂的速度,远远比不上神魂溃散的速度。这是饮鸩止渴。但他也别无他法。

    “什么是道?”

    这声音又一次响起,却是近在咫尺。

    无厌睁开眼,看到素净的禁闭佛堂里燃了一根蜡烛,年轻僧人跪坐在佛祖面前,周身黑红的业火如孽莲,将他几乎吞没。

    年轻僧人诵着经,敲着木鱼。

    被火舌舔舐的面容露出半边黏着血肉的白骨,血淋淋的可怖。

    他敲着木鱼的手也都白惨惨一片,骨尖处焦黑,稍一用力,便掉下来一截。木鱼声一断,念经声也随之而停。

    他俯身捡起那截指骨,细致认真地拼回手上。

    “他们都我是魔头,都想杀我。”

    一双漆黑的眼在烛光中抬起,那些终年累月压抑着的痛苦与悲哀都一并喷薄而出。

    但年轻僧人的面容依旧平静,唇角甚至还带着浅笑,他不解地凝视着面目慈悲的佛祖,低声问:“我该死吗?”

    烛光温柔地漫过他的眉眼。

    他目光澄净。

    “只有疯子才会去追寻虚无缥缈的道,只有魔头才会为了所谓的道杀人如麻。”

    “可在我很的时候,第一眼看到天,无边无际的高。我就想知道,它究竟有多高。第一眼看到佛,无悲无喜的慈爱。我就想知道,他成佛的时候,究竟苦不苦。”

    年轻僧人盘坐在熊熊业火中,慢慢转头,朝无厌一笑:“这么多年,你找到了吗?”

    “我修成了斩魔路,除去了心魔,再不复业火之劫。而今也登上了仙路,距离仙门,百步之遥。”

    无厌望着他,声音顿了顿,诚实地摇了摇头:“但我还是没有找到。”

    完,他自嘲一笑,不再看年轻僧人与他一般无二的面容,而是毫不犹豫站起身,再度向上攀爬。

    冷清的仙路上,渐渐热闹起来。

    他缓步走着,看到扫雪念经、割肉喂人的沙弥,路过法术纵横、历练八荒的年轻身影,又在苍天泣血、斩魔路成的冰原上驻足了片刻,仔细瞧了瞧程思齐的面容。

    “瘦了。”

    他可惜地摇摇头,“还是以前胖些。”

    诸般记忆翻卷而过。

    一道道身影从无厌身侧经过,一幅幅景象破碎。

    他不再去看那些充斥了眼耳口鼻的喧嚣过往,而是平静又专注地爬着他的台阶,仿佛没什么可以动摇他,阻拦他。

    他一直在走。

    几天,几月,几年,甚至几十年,几百年。

    神魂破碎,唯有一点灵光如夏夜的星火般,在识海摇摇欲坠。

    略微抬起的双手也布满了褶皱,干枯颤抖。

    步伐越来越迟,越来越慢,到后来老化的膝盖支撑不住,便颤巍巍地跪行。

    一介大乘之修,不知何时,堕化成了凡俗老人。

    卑微地在这条路上前行。

    云雾越来越浓,几乎如海一般,将人淹没溺毙。

    无厌不知第多少次停下来休息。他向后望了望,白茫茫一片,什么都不可见。再向前看,还是那扇门,还是那百步之遥。那些陪伴着他的记忆身影还在周围行走,交谈。

    他静静看了会儿,恍惚间又听到了那道声音。

    “什么是道?”

    他艰难地睁大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却发现那些身影仍自顾自地继续着他们的记忆。

    纷繁喧闹近在咫尺,他却独身孤寂,恍若被这天地遗忘一般。

    没有人在问他,但却认真地想了想。

    这个问题,他这半生问过许多次,也想过许多次。

    他曾以为自己有答案,但又一次次将自己驳斥。为了这个答案,他付出过太多,追寻过太久,但事到如今,他真的明白了吗?

    身下的仙阶冰凉。

    无厌注视着自己踩在仙阶上的双脚,心中恍惚地掠过了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周遭的景色都开始褪色,那些声音都开始远去,他才抬起头,又笑又叹地回道:“我不知道。”

    刹那,云生涛灭。

    轰然的震鸣响彻四方。

    无厌模糊的视线陡然一清,一股空落落之感蓦地消失。

    他霍然转头,正好看到了身后几步远的林空鱼。

    “好一个我不知道。”

    林空鱼面色苍白地看着无厌,眼中露出笑意,“大道无涯,人的一生都在路上,何人敢一句知‘道’?吾辈求索,如蝼蚁登天,当坚不可摧,当虚怀若谷,亦当悟道不知道。”

    他眼中的笑意显出几分苦涩惋惜:“我被称为万年奇才,也用了两千余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你很好,有悟性,有天赋,但你不该在此时,来这里。”

    无厌向上看了一眼脚下的仙路。

    仙门在百步之外。

    但他脚下的,却是最后一级仙阶。

    再往上的百步台阶,都是天道支离破碎,规则残缺不全,根本无法攀登。

    “后世的你们对争仙路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林空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清透,却含着无尽的沧桑与艰涩,“争仙路,是临近几大世界的劫主,共争一条仙路,何人推开仙门,便能为己方世界谋得仙气反馈,飞升机遇。”

    “其实不然。”

    他摇头道:“仙路看似只有一条,但各个世界走的却不一样。仙路乃是世界的天道意志凝结,只有天道完好,规则完美,才会有仙路直通仙门,才能让一众修士争到仙路。”

    “灵界曾经太过强盛,连续万年争得仙路,没有给其他世界一丝机会。”

    林空鱼注视着远处的仙门:“万年无仙气滋养,却在不断消耗灵气,便是再大的世界,也禁不住这等损耗。其他世界无法,便设计引诱异兽进攻灵界,迫使灵界为自保,割裂了昆仑一半天地,封入镜中。”

    “自此,灵界天道不全,规则残缺,仙路再不能登。”

    空中风声悄寂。

    无厌转头,看了林空鱼一眼:“这就是你当初在仙门前,看到的那一卦?”

    “不错。”

    林空鱼笑了笑,七窍都已淌出了汩汩的鲜血,像是有什么掐着他的喉咙一般,让他的声音虚弱不堪,“我很后悔,我在只差一步成仙的时候,看见了这一卦。”

    “我有了心魔。”

    他周身慢慢散出微光来,是神魂在逸散,“都修仙之人,最是自私自利。我自认也是这等苟且之辈。杀过无辜之人,做过许多孽债。但仙门在前,我想起了很多人。”

    “他们都在灵界。”

    “我放不下他们,也便放不下灵界。”

    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迤逦满地血色,如乱红铺阶:“泄露天机者,不得好死。所以这条路我走过九世,都是孤身一人。这是第十世,秘法到了尽头,我再没有机会了。”

    “我去了劫界,想换一条路走,想看看异化之后可有办法。”

    木杖重重地砸在阶上,沉闷的回声响在云间。

    林空鱼看了眼手中的木杖,“我为此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这其中包括我想倾尽一切保护的人,我发誓永远不会做的事。我怀疑我背离了初衷,我怀疑我错了。”

    “我只是个普通修士,天塌不塌,仙有没有,与我何干?”

    他忽然无奈地笑了:“我就只多看了那一卦。”

    不舍地松开那根木杖,任由他自仙阶之上坠落,林空鱼站直身体,过分纤弱的身躯在风中微微发颤。

    骨血开始从他身上脱落,化作飞灰,他费力地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取出一枚种子,弯腰朝无厌前方的破损台阶上送去。

    “和你这些,也没什么用。”

    他哑声道:“只是憋太久了,很想找个人而已。这里的话他们听不到……我有时候会恨他们的无知,但有时候,又很庆幸。”

    “我很后悔。”

    林空鱼望向上方残破不堪的仙阶,双腿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但这条路,是我选的。我不甘心……”

    “我一世一世,用己身道路去补这条仙路……我以为我可以补到尽头。”

    他的嗓子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悲怆又带着撕痛的苦涩,“可你看,这仙路……还是差这么多,差这么远……”

    “就好像我穷尽十世……都只是在行,不知所谓的蝼蚁之举……”

    风声忽烈,林空鱼那一身白色的法衣轻轻一荡,再也拢不住那一身尘灰。

    他仰起头,望着那扇仙门,满面血流,哑声笑了起来:“蝼蚁安敢窥天?又安敢……左右自己的命数?”

    “可我……不只是一只蝼蚁。”

    笑意渐低。

    如星光洒落,黯淡的云间,所有气息飞灰烟灭,一道仙阶却凭空凝聚而出,延伸到了无厌身前。

    无厌望着脚下凝实的仙阶,微微一怔,便听见下方的昆仑山间忽然响起一阵豪放大笑,有人挺起孱弱苍老的身躯在白骨楼船上振臂一呼,诸多劫数起身,英灵册翻页卷动,无数身影直直飞出,冲向苍穹。

    如无数发光的蚂蚁,无惧无畏。

    “我辈修士,何惜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