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秋阳杲杲, 金风飒飒,穿花长廊映下一片金阳,栏上洒了层米粒,一只黄色的肥鸟正循着米粒的路线低头啄食, 不知不觉间便跟到了院中。
幼宁屏住呼吸,心翼翼守在旁边,眼见鸟儿肚子重新变得圆滚滚,懒懒扑腾了两下翅膀就往地上一仰。姑娘眼睛亮了亮, 趁肥鸟儿不备, “哇”得一声往前扑去, 肥鸟躲闪不急, 被逮个正着。
“啾啾,啾啾!”
幼宁不被它可怜的鸣叫声所骗,对着鸟儿严肃教育道:“坏阿肥, 娘的首饰每天都少一件,我们都在你的窝里找到了。”
阿肥不喜欢容府给它的鸟笼,反倒自己在檐角搭了个窝,前前后后飞了十余日才搭成, 随后主院的婢女每日擦拭首饰盒时就发现她们夫人的珠宝都会少一件。
起初没人怀疑这只鸟儿,只当是有内贼,为此容府上下都被训了一顿话儿,直到某天黄昏有下人亲眼看见这只鸟儿偷偷啄了一条翡翠耳坠回窝。
阿肥机灵得很, 被发现后就再不随意落地, 下人们不敢伤它, 只得眼睁睁看着它每日得意地在众人头顶盘旋,首饰照拿不误。
幼宁今日抓它的法子,还是容云鹤含笑提出,姑娘当即便实施起来。
容夫人还未回京,幼宁可不想娘亲一回府就发现她养的鸟儿这么调皮,因此这次下定了决心教育阿肥,逮到鸟后就在它爪上系了根细细长长的链子,另一头系在自己手腕。
自由被禁锢,阿肥十分不高兴,当场对着姑娘的脑袋啄了一通,虽然不痛,也让姑娘很生气,脸蛋绷得更紧,试图和它讲道理。
下人们忍笑忍得极是辛苦,姑娘在府中就是热闹,之前姑娘被接到宫里的那段日子,容府可冷清多了。
容候和儿子立在不远处望了许久,唇角都不自觉翘起,待姑娘碎碎念着把鸟儿抱回屋才渐渐敛了笑意,步入书房。
幼宁被容云鹤带回府已有一月有余,这一月当真没有再进过宫,太子也因政务繁忙或容家父子有意无意地阻拦没能出宫见人。
如今幼宁红疹渐渐痊愈,只剩下一层浅浅的红还需坚持涂药膏。不过姑娘爱美,见自己成了花脸怎么都不肯出门,便一直窝在府里陪父兄,正好如了这二人的愿,这些日子不知多开心。
但京中和宫里的形势可不像容府这般平静温馨,先是以太子为首的势力公然出手对付六皇子,六皇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每日朝堂都成了争斗场,硝烟弥漫。随后又是太后久病不愈,休息了一阵子虽精神好了些,但却越发下不了榻,毛病不断。
太医看后叹道病来如山倒,太后本就年纪大了,之前就是凭着一股气撑着,这一倒,就很难再起。
寻常富贵人家的妇人六十高龄大都在享福,朝中那些过了这个年纪的老臣也都清闲得很,有哪个像太后这般还要总揽朝事,时常批奏折批到深夜。
突然倒下,自然是因为身体无法再支撑。而且因着年纪,想调理好也很有难度。
近日又有消息传出,太后大限已至,撑不了多久了。
虽是道消息,实际已暗地在上京各府传了个遍,太子越来越冷的神色也让他们更加笃定——太后要去了。
容云鹤道:“爹昨日去了坤和宫,可有看到太后?”
容候颔首,脸色不大好。他忆起昨日场景,太后发丝彻底灰白,神采虽好,却双眼浑浊,神态中一直带着疲色,甚至曾过先帝正在等她的话儿。
那时李嬷嬷给太后上了杯参茶,却半数都被太后洒上了被褥。
若非大限将至,太后岂会有这种模样。
“爹神色如此,看来那些人所言非虚。”容云鹤只瞧了两眼便肯定道,“太后传您去,交待了什么?”
容候已不会再因儿子的才智惊讶,只点点头道:“太后有言……”
太后之言其实并非是对容候,容候被传去不过做个见证罢了,当时在场真正的另一位主角,是太子燕归。
太后带着沉重喘息的话语响在耳际,“十三,我知你心中曾有怨,对周朝也未有归属之心。这不怪你,我和你父皇的确对不起你。”
容候看见太子眼眸微动,并无言语,太后接道:“但不管你如何想,你已为储君,便是未来周朝的一国之君、万民之主。我知你甘心成为太子,也是想要护住她,但你既已因此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势,便也要担起这份帝王之责。”
紧接着太后眼神一冷,“若你依旧不愿,那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我,宫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想坐上这个位置的人。”
那时容候听得太子淡声道:“皇祖母言重。”
听着像是敷衍的话儿,太后却一听就放松下来,连道几个好字,欣慰道:“如此,就算真的立刻去了,哀家也能放下心。”
太后缓缓道:“这周朝是先帝亲口交到哀家手上的,哀家几十年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唯恐辜负先帝,好在……虽无大功,也未出过大错。”
“在朝几十年,唯一抱憾的,大约也只有这女子身份带来的诸多诟病。”是如此,但太后唇边却带上讥讽的笑,“但妇人又如何?文武百官还不是得跪在哀家脚下。”
容候当时听到此言不自觉咳了声,惹来太后和太子同时瞟来一眼。很快太后就收回视线,对太子道:“前些日子哀家教与幼宁那些,太子可懂了哀家心思?”
“孙儿有所猜测,不知正确与否。”
太后颔首,“当世对女子束缚太多,前朝可不是如此,那时后宫亦可参政,甚至也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可建树并不比男儿少。若非因末帝沉迷享乐,也不会轮到我们燕氏改朝换代。”
太后这话可算离经叛道,因为任何一朝对自己和前朝的评价都不会如此中肯,他们只会道,自己是天授君权,前朝亡国那是气数已尽,简而言之称活该。
“但哀家所想非一朝一夕能完成,所以……哀家想让幼宁参政,太子有什么意见?”
“孙儿并无异议。”
太后笑了笑,“你不是对此举无异议,只是对幼宁吧。”
她这话也没想让太子回复,接道:“不管你答应的缘由为何,既然应了哀家,就要做到,无论今后朝堂有多少人反对,甚至以死相谏,都不能后退半步。”
她又看向准备话的容候,“容候今日只是来听,哀家没允你开口,就一个字也别。”
再往后的话儿,就算容候不复述,容云鹤也能大致猜到。
沉思许久,容云鹤道:“爹怎么看?”
“太后此举有欠妥当。”容候此举固然有为周朝着想,未尝不含私心。
女子参政,太后几十年都没做到让周朝心服口服,何况是幼宁?无论作为宁安侯、还是一个父亲,容候都不想让幼宁去做这被天下指责的第二人。
太后这一生已到权势顶峰,尝过万般滋味,其中却不包括真正的舒心与快意。纵然今后会有公正的史官以事实来言明太后功过,但那已是身后之事,于她又有何用?
不论流芳千古或千秋骂名,人一没,便也全没了。容候看得清这点,所以他不愿女儿此生受苦。
“爹的意思是,幼宁不该和太子平起平坐?”
这话得了容候一记瞪视,他哪是这个意思!没好气道:“参政如何?不参政又如何?有我们在,于幼宁有何区别?”
容云鹤笑,“那区别可不止一点。”
容云鹤有野心,与容候向来政见不同,对此事看法自然与自己的算不谋而合,“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错,我们的确可护幼宁一生,但爹又怎么知道她未来不会想要试试独自翱翔天际的滋味?”
“这……”一提到女儿,容候不免迟疑。
“太后给了这个机会,爹却要代幼宁舍弃,这不是对她的不公吗?”容云鹤淡淡道,“爹,幼宁可不是您的下属。”
“幼宁不止是您的女儿,她也是云鹤的妹妹、未来的太子妃。虽然幼宁如今不过六岁,但她不会永远是个孩子,会有自己的所思所想。”
容候一震,不禁陷入沉思,女则有云“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思想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疼爱女儿是一方面,为女儿破旧俗又是一方面。
良久,容候怅然若失,喃喃道:“你的……有理。”
父子二人议方歇,书房的门便被开,嗒嗒跑进个泪眼汪汪的姑娘,软软道:“爹爹爹爹,阿肥不听话。”
她伸出手,示意他们看被啄红的手背,委屈控诉,“它欺负幼幼。”
容云鹤点了点她,帮着轻轻揉了揉,“没用,不知道欺负回来吗?”
姑娘一愣,泪水还挂在眼角悬悬欲坠,却稚气道:“可是幼幼比阿肥大这么——多,娘过不可以以大欺,没用的人才会这么做,幼幼很有用的,不可以。”
容候和女儿相伴的时间虽多,却很少教她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更多都是容夫人在点点滴滴中传授。所以乍一听,容候还愣了愣,随后摇头笑道:“对对,咱们幼幼得很对。”
他暗暗想着自己居然连夫人都比不过,居然连这些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