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上次幼宁这么躲避自己, 还是因为没有守约,燕归下意识觉得她是做了什么虚心事,当即三步作两步追上前。
不过这儿是容府,幼宁在此长大, 左拐右转像个滑不溜秋的泥鳅。她身形,常常躲在矮洞下,将燕归气乐了,认真起来不过片刻就把人夹在了胳膊下。
姑娘挣扎得厉害, 呜呜哇哇得叫, 喊着什么“幼幼不要当黑皮, 十三哥哥放开幼幼”之类的话儿。
燕归听不懂, 不妨碍他不轻不重地教训了几下姑娘,啪啪声让跑来的下人心头也跟着跳几下,谴责的目光纷纷投向燕归, 心道太子这也太过分了,跑到侯府居然是欺负他们姑娘来的,姑娘才这么点儿大,他也不害臊!
燕归神情都未动一下, 熟门熟路把人提到亭中,一副“老实交待”的神情,“怎么见着我就跑?”
幼宁后领依旧被提着,又跑不掉, 只好可怜巴巴道:“幼幼不要长不高, 也不要变黑。”
“……嗯?”
“十三哥哥太黑啦。”幼宁实诚道。
燕归眉头跳动一下, 听她继续,“而且十三哥哥都长不高了。”
姑娘用一种同情又理解的目光看他,“幼幼不会也嫌弃十三哥哥的,但是幼幼要长高,哥哥近墨、近墨……”
“近墨者黑。”燕归面无表情地补述,似乎已经猜到容云鹤是怎么诓骗姑娘的。
“啊对!”幼宁眼神一亮,犹犹豫豫软声道,“和十三哥哥待太久了会长不高也变黑,所以十三哥哥等幼幼长高了再来好不好?”
话语里似乎是不在乎变黑了,但是一定要长高,一副牺牲良多的模样让石喜哭笑不得,到底是孩儿都这样还是只有容姑娘会如此?怎么有时候那么聪明,有时候又那么好骗呢。
话回来容世子对他们太子是有多大意见,如今连这种话儿都编得出来。
“黑?”燕归平静重复,“长不高?”
姑娘听着他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不知为何冒出心虚来,许久才点点头,试图往外偷偷溜,“不、不是幼幼的……”
燕归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成功把姑娘迷惑住,成了一只呆鸟,任人逮在手心。
…………
一刻钟后。
燕归提着泪眼汪汪的姑娘出亭,让不敢靠近的阖府众人都深吸了口气,太子这是对他们姑娘做什么了?怎么哭得这么可怜。
他们竖起耳朵来,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知道错了?”“幼幼知道了,十三哥哥一点都不丑,十三哥哥很好看……”之类的话儿,俱是摸不清头脑,这到底都是什么事儿?
待容云鹤赶回府,幼宁昨晚才被洗的脑已经成功被扭转回来,让他内心不住叹息,太子来得太快了,若再晚几天,幼宁就没这么好哄了。
一见面,未来的君臣二人双眼对视间自是火花四溅、电光闪烁,无论如何都谈不上祥和。幼宁瞧瞧这个、望望那个,干脆跑到自家爹爹身边张开手,“爹爹抱。”
容候乐呵呵把闺女抱起,亲了亲带着湿意的眼,“幼幼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爹爹帮你回去。”
此话分明意有所指,然而幼宁摇摇头抱住他,不肯把燕归供出来,稚声道:“幼幼做了噩梦。”
容候语噎,不满看去,不知太子给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
也许只要牵扯到疼爱的妹妹/女儿,大部分男子都会化身幼稚鬼。正如此刻,明明太子为君,容候与容云鹤硬是没卖他半分面子,到了前厅,幼宁一落座,就一左一右陪去,将燕归给生生挤去了对面。
燕归:“……”
管家和石喜同时抽抽嘴角,不知什么好,干脆眼观鼻鼻观心,当什么都没看到。
燕归此次来除了看幼宁,自然是有正事,岂料刚见着人就被了岔,直到午膳方歇才能坐定好好相谈。
幼宁被领去憩,燕归看了会儿她背影,收回视线道:“皇祖母就在这几日了。”
自从母妃去世后,燕归基本就再没有过什么伤心的感受,就连幼宁与他人亲近或疏远他,更多的也是一种偏执占有欲作祟的愤怒或低落。从某种程度而言,燕归已经失去了一些普通人应有的感情,是以虽然太后这一年待他很好,他出这话时旁人依旧感觉不到什么情绪。
容候父子对视一眼,正色道:“殿下的意思是?”
太后知晓自己将不久人世,要交待的事自然繁多,燕归只挑了与侯府有关的两件事,“皇祖母与父皇已拟旨,待皇祖母西去,父皇便将朝事全权交于我。同时命宁安侯并谢太师为辅政大臣,赐婚宁安侯之女幼宁为太子妃,十年后完婚。”
谁都知道周帝的那道旨只是走个过场,毕竟他本就没理过政务,太后一去,自然要交给太子。
只是这赐婚的旨意……容候道:“幼宁尚,这道旨意……”
燕归知道他想什么,直接道了句“不可”。
其实此事并非燕归所提,完全是太后坚持。太后看出燕归性情与常人不同,他待万物诸事的态度十分冷漠甚至是冷酷,只有在面对幼宁时仿佛才能拥有正常人的情绪,这样的性格其实不适合为君。太后曾对此有过犹豫,偏偏燕归能力极其出众,让她生出不舍之心。
斟酌再三,她只能寄希望于幼宁,所以想早日让这二人能名正言顺待在一起。
燕归对此无所谓,太后都道是遗愿,他自然会帮她办成。
容候为官多年,看出此事不可回转,便不再出声。赐婚的时候的确太早了些,但只要好好护着幼宁,便也没什么。
容云鹤却突然出声道:“那太子呢?赐婚一事,太子怎么看?”
燕归道:“无有不愿。”
容云鹤定定看着他,不知看出了什么,半晌轻轻一笑,“云鹤记住了,望太子莫忘记才好。”
如果燕归这时候对幼宁有男女之情,容云鹤定会觉得他有不可告人的癖好。可若燕归又只是全凭太后安排,容云鹤便会觉得他十分不识相。到底不管燕归是欣喜或无所谓,他这个做兄长的都会不高兴,所以燕归这自己也许都弄不懂的反应反倒令容云鹤颇为满意,不破不反对,默认下来。
断断续续谈了两个多时辰,直至第一片落叶旋转至书案前,容云鹤捻起,轻声道:“已真正入秋了。”
燕归随之望去,默然片刻,最后道:“皇祖母思念幼宁。”
意思是要把人带进宫,容候倒不怀疑他们会让女儿陪到太后离世,心想应该还是因为女儿和岳父生得有几分相似的原因,最后一程……太后该是想看着熟悉的面孔闭眼。
幼宁还在睡梦中,就被带上马车进了宫。燕归没有停歇,径直入了坤和宫。
虽是初秋晌午后,金阳正好,殿内依旧通了地龙,踩上去一股灼意。太后越发惧寒,连被褥也裹了厚厚两重,伸出的手也只剩了一层皮骨,全然一副行将就木的老妇人模样。
一重又一重宫人将外殿守得满满当当,只待里面的人吩咐。
“还在睡呢?”见着燕归怀里裹成团的姑娘,太后笑了笑,放低声音,“往日哀家还可带她睡会儿,如今就算了,把幼幼带回东宫吧,醒了再送来也不迟。”
可您哪儿有时间呢——李嬷嬷差点出声,捺住了情绪温声劝道:“青天白日的,姑娘睡多了也不好,夜里就该睡不着了。让殿下把姑娘叫醒,陪您几句话儿吧。”
太后没应话儿,双眼一直怔怔看着幼宁粉扑扑的脸蛋儿,似乎试图从上面看出熟悉的影子。
没待燕归有动作,姑娘便自己揉了揉眼,带着初醒的奶声儿绵绵道:“幼幼好热……”
太后弯了眸,“热着我们幼幼了,快去把窗开。”
两个嬷嬷站在那儿没动,心中自是不愿的,太医吩咐过不能吹冷风。
太后一咳,眼见要训斥,幼宁望来的眼眸一亮,疑惑道:“太后娘娘?”
“哎——”太后下意识先应了声儿,对上姑娘张开的手便也要伸手去抱,“幼幼真乖。”
幼宁被心放到了榻上,便自己爬去了太后身边,露出梨涡儿,“幼幼好久没看见太后娘娘啦。”
“想哀家了?”太后笑意满满,连咳嗽都被压了下去。
“可想了——”姑娘拉长了话儿,还拉住了太后的手,“太后娘娘瘦了好多呀,虽然娘要瘦点儿才漂亮,但是也不可以太瘦的。”
太后笑呵呵点头,“是了,哀家还没幼幼懂事,光想着漂亮了。”
她虽是想这么哄着,但幼宁也并非什么都注意不到,闻到自己最讨厌的药味儿后道:“太后娘娘是不是病了啊?”
太后顿了顿,道:“是病了,所以正准备要出门休养去呢。”
“要出远门吗?”
“对啊。”太后握住她的手,“哀家想着要离开好久呢,舍不得咱们幼幼,所以让幼幼来多见几面,不然日后哀家可得念得慌。”
幼宁有点不舍,但又知道不可以耽误太后养病,因此乖乖道:“幼幼会等太后娘娘回来的。”
她就那样跪在太后身边,无比认真道:“幼幼也不走,太后娘娘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太后笑出声,咳意便压制不住了,连忙别过身。
李嬷嬷连忙上前,眼中微含了泪光,唇边却带笑,偏头道:“容姑娘真乖。”
宫人上了盘点心,幼宁起初不愿用,在太后劝导下才坐在榻上,由太后口口喂着,不时上前亲一口甜甜道:“谢谢太后娘娘。”
一老一就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缓缓过了整个下午,期间太后唇边一直挂着笑意,久久未放下。
坤和宫外,周帝已站了许久,陈总管着急地踱来走去,“陛下,您……您先回去吧,这样也不是办法啊。”
“母后还是不愿见朕?”周帝此言是对门前的宫人。
那宫人为难道:“太后娘娘吩咐了,不用陛下您陪。”
周帝垂眸,都道太后就是这两日的时辰,太后却不愿他陪着……周帝难受得胸闷,突然正对坤和宫主殿跪下,“没事,这样陪着母后也行。”
陈总管和那宫人一惊,急了半天竟不知劝什么才好,又有点感同身受,看来陛下……是真的敬太后娘娘为母啊。
周帝就这般跪着,从日暮跪到夜深,再至天光微现。
殿内,幼宁趴在榻边,身上盖了曾薄被睡得正香,细的呼噜声让太后面容越发慈和。
最后用指尖轻轻划过那熟悉的眉眼,太后唇边含笑,慢慢阖目,缓缓……垂下了手臂。
周帝脊背挺直,跪了一夜也毫不松懈,神经绷得极紧,竖着耳朵随时准备听取殿内的动静。
忽然里面一阵吱嘎开门声令他抬头,匆匆的脚步让周帝喜不自胜,以为太后终于要见他。
但并无人来寻他,他等了许久,里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发杂乱,直至最后,一声尖锐的哭声响起——
周帝双目猛地睁大,久久失神,在哭声开始不绝于耳时扑通一声,倒向了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