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大佬的深夜会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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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慎去看裴瑛的时候, 已是深更半夜。

    月伏在云后不出声,连带着树上的叶子也旋了又转,落得无声亦无息,万籁俱寂不足以形容这夜的静,像是大家在白日里受了伤,都躲在角落里舔伤口, 何处疼自己知道就好, 不必与人, 了也不懂。

    可楚慎必须去看裴瑛, 不止为了看望伤者,更为寻求一个答案。

    裴瑛躺在床上不出声,面色仍是苍白得近乎透明, 可一双眼见到楚慎进来就有了亮光, 像一扇虚掩的门被人推开,光就从外边照了进来。

    “三哥怎又去而复返?早些时候不是来看过我么?”

    话是这么,他心里仍是欣喜的, 挣扎着想坐起,却被楚慎一把按住,让他乖乖躺好。接着这人又问了几句话, 无非是伤口还疼不疼,秦门善后事宜如何,可裴瑛总觉得他问得心不在焉,答了一半便道:“三哥有何吩咐,但无妨。”

    楚慎这便沉默下来, 目光飘了一会儿又转回,心里憋着的话像一波波浪头涌到嘴边,最后出来的只有一句。

    “燕择喜欢我这件事,你知道么?”

    裴瑛听得一愣,随即点头:“我知道。”

    楚慎转过身去摆弄汤药:“你什么时候知道?为何选择隐瞒?”

    裴瑛低头道:“五年前知道的,但他对我,他会把这心思藏得很好,我便觉得无需揭破。”

    楚慎搅动汤药的手一滞,抬起头,那目光像鞭子一样抽在裴瑛身上。

    “所以你和他一起瞒了下去?你认为我不必知道这事?”

    裴瑛这时却抬起了头,目光直视着楚慎。

    “即便我不提醒,三哥也该是能看出来的。”

    这句话却没有任何道歉和辩解的意思,倒像是提醒着楚慎什么。

    楚慎眯了眯眼,“你觉得我应该看出什么?”

    “以三哥的智慧不该看不出燕择的心思。你若看不出,只能是你自己不想看出。若真如此,我再多亦是徒劳。”

    “你觉得我在逃避?”

    “我不敢这么。”

    “你是裴瑛,你什么都能对我。”

    裴瑛这便抬起头道:“从前三哥事事为秦门,无心顾及别的,可如今三哥已不在秦门,还要一门心思走到底么?”

    楚慎沉吟片刻:“连你也这么认为?”

    “我这么,是因为我一直觉得燕择在你心里不同于旁人,他是特殊的。”

    “此话怎讲?”

    “我伤势不轻,按道理不该被扰,三哥明知如此,还是选择了半夜来寻我,定是因为燕择已与你坦白一切,而三哥内心焦灼,无法一人独处。”

    “所以呢?”

    “换做他人,三哥万不会动摇,可偏是这人,三哥心中便是水火交战,一夜难眠。”

    “自以为很了解一个人,忽有一天发现你从前的了解都是错的,因此惊愕难解,不奇怪。”

    “但三哥从青天观起,就对燕择赋予一种特殊的信任。即便他‘背叛’秦门,你也不曾真的把他当成叛徒过。”

    楚慎忍不住挑了挑眉:“我来找你的路上想了很多,可唯独没想到,你居然会和燕择同样的话。”

    裴瑛叹道:“这件事上我谁的边也不站,只是希望三哥无论做什么,什么,以后都莫要后悔的好。”

    “我为什么会后悔?我有什么能后悔?”

    “后悔你曾经有机会看清自己的内心,但你不肯。”

    楚慎苦笑道:“到我这个地步的人,看清内心有什么用?误人误己,浪费时间,的就是这境况。”

    裴瑛劝道:“我想燕择只会觉得时间宝贵,所以更要抓紧。”

    楚慎用一种奇怪的目光量了他周身上下:“你真的是我认识的裴瑛,而不是燕择肚子里的蛔虫?为何你今日的每一句话,都和他的一模一样?”

    裴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也许只是巧合。”

    楚慎摆了摆手,“我明白了,你早些就寝。”

    他刚要起身离开,裴瑛却在他身后幽幽道:“三哥能否答应我一事?”

    楚慎没回头,因为他直觉上认为这件事他可能应不下。

    裴瑛见他忽然沉默,只把话接着了下去。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躲着我……三哥能做到吗?”

    这听着是件无关紧要的事,但二人都知道这要求的分量。

    楚慎站在原地不话,像亘古就有的一座石像,一丝一毫都未曾挪动。

    不知过去多久,石像活了过来,他回过身,对着裴瑛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不会再躲下去。”

    ————

    楚慎这回寻找的人是楚恪,这个人的房间在东苑的偏房,一路过山过水,道路幽僻,连虫鸟声都难寻。

    等到了房门前他才发现烛火还亮着,这人明明受了极重的内伤,却也和他一样睡不着,倒真不知珍惜燕择的壳子。

    开房门他见到楚恪在喝酒,二人皆是一惊,喝酒的把酒壶揣在怀里发愣,撞见喝酒的就站在门口发呆,月光从门后照进来,和烛光辉映到了一块儿,把楚恪脸上的尴尬照得一览无余。

    楚慎叹了口气,回头把门掩上,坐到他身前道:“有内伤还喝酒?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还是真恨燕择?”

    楚恪把酒壶往怀里揣牢了,一脸狐疑道:“你这么晚过来,只是想关心一下燕择的壳子?”

    楚慎嘟囔道:“自然不是。”

    完他把手一伸,“酒给我点,不许一个人喝。”

    楚恪嗤笑一声,先自己把酒壶喝了一通,再把壶递过去,楚慎一看到所剩不多的酒就皱了皱眉,像随口一提道:“燕择对我告白了。”

    “噗”地一声,楚恪刚喝下去的酒一滴不剩全吐了出来。

    楚慎像早有准备似的往旁边一躲,昏昏黄黄的酒液没洒在他面上,全洒在一旁的烛台上了。

    烛火忽灭,室内只剩一片朦而又胧的月光,楚恪趁着这半黑不黑的时候开口大骂道:“你有病没病?我还没咽下去你就和我这些?成心想呛死爷?”

    楚慎慢悠悠地把剩下的酒喝了精光,喝完才抹了抹脸:“你是该呛死,燕择和你私下谈了那么多回,你都教了他什么?”

    楚恪没答话,转身去点了烛,等那烛光一起,他就看清楚慎阴着脸坐在那儿,看着像是能把人一口吞下去。

    楚恪看着便有些得意,这人越不痛快,他越痛快,这是动物之间相生相克的天性,别人不会懂。

    “我能教他些什么?你还疑心我带坏了他不成?”

    他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椅子上,结果太过用力,那不堪受辱的旧椅子便“嘎吱”一声四分五裂,险些把这人跌下去。

    得意成了尴尬,楚恪假装不在意,直接坐在桌子上,觉得这样还能居高临下地看着楚慎,真是再好没有。

    楚慎看着他摇了摇头,“他本没那么难缠,自从遇着了你,鬼主意越来越多,你没给他施加一些坏的影响,我是不信。”

    楚恪微微一笑:“这你还真得信,一开始我不赞同他追着你跑,因为你这人没心没肺是实实,跟着你不会有好下场。可他偏不听,偏认定了你,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人没别的长处,就是心善,所以从旁指点了一二。若是后头没出那事儿,我想他早早就要和你告白,也不必等到现在。”

    楚慎冷飕飕地瞪他一眼,“你觉得现在还有用?”

    楚恪笑道:“难道他当初了你就会考虑?”

    “当然不会,我哪儿有时间去想这些?”

    “那不就得了,还不如趁着现在,至少你如今不能耍副门主的威风了,得认认真真听他话了。”

    楚慎冷冷道:“我听他有什么用?你也不看看如今什么情况?他走歪路你就帮他走得更歪,他瞎折腾你就在旁摇旗呐喊。难道就我一个觉得你们是在胡闹?”

    楚恪把讥讽的目光无情地在他身上:“你若真把这当胡闹,就不会来这儿喝酒。”

    “喝酒又如何?”

    “你除了公务应酬,私下里是滴酒不沾,当我全忘了?”

    楚慎两眼落在那空落落的酒壶上,两眼一翻叹了口气,头一次透出深深的无奈。

    “他在我心里的确是有些特殊。”

    楚恪眼前一亮:“怎么个特殊法?”

    “是个特殊的臭虫,除了你,我就没为什么人这么头疼过。”

    “头疼就去看大夫,来我这儿发火有什么用?”

    楚慎目光一转:“除了燕择的事,我还要问你别的。”

    “想问什么就赶紧,别耽误爷睡觉。”

    楚慎把身体一凑前,“三年前你为何要出海?”

    楚恪眼见他目光炯炯,想了一想便道:“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是个人都想这么做。”

    楚慎笑了:“这话别人了我信,你这成天逛青楼喝花酒的还是多费点功夫,编点像样的话出来。”

    楚恪淡淡道:“因为爷不想欠你的。”

    “你何时欠了我的?”

    楚恪道:“虽然你是个混账王八,但你的的确确教了我不少东西,这份恩我记着,三年前算是还了给你,如今再也不欠,你以后也管不了我。”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

    “误会?”

    楚慎把笑容一收:“我教你的一切,都只是想让你保住这具身体。你活得健健康康到七老八十,才算是报了我的恩。”

    话音一落,楚恪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你不是来感激我的,你是来找茬儿的。”

    “找茬儿?我是来算账的。”楚慎目光一厉,“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你的命不光是你的命,还是真正的楚恪的。”

    楚恪忽的一愣,像被钝刀子砍了一记,良久才憋出疼来。

    “所以你教我武功,让我继承楚家家主的位儿,都只是为了让我能顺顺利利保住你弟弟的身体?”

    楚慎沉默一会儿,还是冷酷无比道:“不错。”

    楚恪一脸错愕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梦亲眼碎在自己面前。

    “我以为你虽然是个混账,但至少是个负责的严师,是真真正正想对我好,可你这么多年……就只是把我看做一个看管员?”

    楚慎别过头:“看管这具身体本就是你的责任,你不该挥霍这条命。”

    楚恪笑了:“挥霍?你觉得我当年是故意找死!?”

    楚慎淡淡道:“你难道不是故意找死?当年那件事,有的是人能替你去做,你却非得抛下一切去海上赴死,你是想感动自己还是感动我?”

    楚恪再也不能忍,一把拿起酒壶摔个粉碎,冰冷的目光飞了一整屋,愤怒的火花闪在酒壶的碎片里。

    “哪个狗日的会想感动你?你这种铁石心肠,毫无……毫无……”

    他到后面忽的不下去,背后的伤口像一下子活了过来,火似的烧在那儿,楚慎看出不对,立刻上去扶住他,“别大喘气,赶紧歇下。”

    楚恪却不领情,一把将他甩开,像甩开一条爬在自己身上的毒蛇。

    伟大的楚慎,对着所有人都是光明与宽容,唯独对着他,就剩了偏激阴暗、刻骨仇恨。他居然还指望对方能为了他而改变?简直痴心妄想!

    “这是燕择的壳儿,不是你亲生弟弟的,我把他弄死,正好替你除掉一个臭虫!”

    楚慎却一把按住他,目光里像燃着一点燎原的火。

    “你想弄死他,弄死自己,为什么不先想着把我弄死?”

    楚恪咬了咬牙:“你以为我不敢弄死你?”

    楚慎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有时候,我倒希望你这么做……”

    楚恪疑道:“你什么?”

    楚慎放开了他的手,低头去收拾地上的碎片,像把自己的神智一片片捡起来,摆成个完整的形。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为自己找个理由,可我从没找到过。”

    楚恪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什么理由?”

    “接受你的理由。”

    楚慎慢慢地站了起来,手里揣了一叠细碎的瓷片。

    “有些事错不在你,或许连你自己也深受其害,但知道和接受,从来都是两码事儿。”

    他在楚恪的一脸错愕中转过头,出自己的心里话。

    “我想过把你当亲人,但做不到,我想过和你做朋友,可没办法。你是一道我必须面对的伤疤,我永远都没办法看着你的脸,不想起以前,不想起那个人。”

    他完就把碎片一块块地摆在桌上,却发现很难再拼回去,总觉得缺了什么。

    就像心里的那个洞,其实从未被填满,一直空在那儿。

    “你回来我很高兴,你要自由,我可以给你,但也希望你从此放过我……你和燕择都一样,在我身上费再多力气,也得不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楚慎抬起头,看见楚恪已是双目通红,不知是怒是悲还是不甘。

    他别的话没有,剩的只有一声悲凉的叹息,这人就要转身离开,忽听身后人一句又冷又厉的质问。

    “楚慎,你知不知道‘公平’二字怎么写?你能不能别一碗水两种端法!?”

    楚慎惨然一笑,黑莽莽的眼里一丝光都透不出,像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世上哪儿有绝对的公平?他练了那么久的功夫,积攒了那么多的东西,到头来全被你用了,连他的死都没人知道,没人盼着他回来,所有人都在叫你楚恪,我连立个坟墓,都得偷偷摸摸去做……你你要一个公平,敢问他的公平在何方?”

    他转过头,脸上已是冰凉纵横。

    “我等了他这么久,我的公平又在何处?”

    一句话问得楚恪措手不及,但他没有得意,只无声无息地走出门,再没有回过头看身后的人。

    一路走一路凉,晚风不仅吹得衣袂飘飘,更吹到了楚慎的心里,那里有个装不满的洞,吹再多东西进去也不见底。

    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假山堆下还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那人偷偷摸摸吃着鸡腿,走近一看,正是夺舍楚慎的张澜澜。

    楚慎忍不住凑上前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张澜澜先是吓了一跳,见到是他就松了口气,是白天没吃饱,光被吓了,所以晚上去厨房顺了点东西,又不敢在里面吃,怕这吃相被人看见丢了大佬的脸,只敢跑到这等无人处偷吃。

    楚慎叹道:“陈轻素虽死,但不代表分舵从此太平,你不该一个人出来。”

    完他就坐在了张澜澜身边,算等他吃完就送这人回房休息。

    张澜澜见正主坐在这儿,一时吃也吃不下,只胡乱啃几口,正想把鸡腿塞到胸口里带回房吃,手一滑,胸口掉出了一本册子。

    不等他去拿,楚慎就一手拿起册子,张澜澜脸上略显尴尬:“这个是我做的抄,本来是想在宴上看的。现在用不着了。”

    楚慎本想直接还他,但好奇心一起,随手翻了一页,一眼就看到了满满一页的正方简体字,如遭雷轰,彻底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