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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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余杭甫一踏进作训室, 就看见几个人围着段城的电脑。

    “怎么了?”

    段城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来,磕磕绊绊地:“有……有人回复我的帖子了。”

    林厌凑过去一看,这是一个匿名的论坛,回复段城帖子的那个人id只有一串代码组成的数字, 头像则是一只鲸鱼。

    宋余杭看一眼郑成睿, 对方立马开了手提电脑查找着此人的ip地址。

    “宋队,查到了, 在东城的一家网吧内。”

    宋余杭一个电话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半个时后。

    “警察同志,我不是我真的冤枉啊。”铁窗内穿的邋里邋遢的男人坐在审讯椅上, 手腕上戴着手铐。

    “我就是……就是纯粹地觉得好玩, 报纸上不都了吗……可能会有人真的自杀,我就是想看看哪个傻逼会这么蠢,谁知道是警察同志的钓鱼执法, 嘿嘿,嘿嘿, 真是不好意思了。”

    办案人员把笔往桌子上一摔:“吃饱了撑得的吗?!你这叫扰乱公共秩序, 威胁公共安全, 混淆视听, 不知所谓!”

    不一会, 刑侦人员出来报告:“宋队, 都问清楚了, 此人是个不务正业的混混,学历只有学毕业,混混网吧玩玩游戏还成, 写代码做程序估计够呛……”

    宋余杭翻了两页笔录,扔在了桌上,靠着椅子揉眉心:“行,关几天给个教训,意思意思就放了吧。”

    专案组成立的第三天,案件的侦破陷入了僵局,警局众人人困马乏,到了下半夜,宋余杭一回头大半个办公室的人都趴在了桌上。

    她心底悄悄叹了一口气,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关了大灯,准备去外面抽根烟。

    到了天台,一摸兜,烟全在水里泡软了,根本点不着。

    正在踌躇间,面前伸过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烟盒开着的:“喏,没有中华,凑合着抽吧。”

    宋余杭笑,伸手拿了一根,火机了几下才着:“不去休息?”

    “你不也是。”林厌着,也伸手护住火苗吸燃,再也没有像从前一样要和她暧昧地对烟。

    宋余杭看着她的动作,有些怅然若失,但她只是:“你应该多休息。”

    林厌笑笑:“闭眼也是做噩梦,不如不睡还精神些。”

    看见她站在这里,宋余杭又难免想起了走廊上的对话,她埋着头狠抽了一口:“那个问题对你重要吗?”

    林厌淡淡回她:“你应该问问自己,对你来重要吗?”

    “我好像摸到了一些门槛,又想不太明白,就像这个案子一样看似近在眼前却毫无头绪。”宋余杭着,眉头轻轻皱了起来,短短几天而已,眼里都是熬夜熬出来的血丝,眼眶乌青,嘴角都泛起了死皮,那双向来神采飞扬的眼眸也变得黯淡了。

    破案的压力,死者的期望,加上林厌的那段话,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宋余杭站在这里,看着脚下的城市,身边的她,就是迷茫、迷茫再迷茫。

    林厌动了动唇,似有些不忍,但她什么都没,掐灭了烟头。

    反倒是宋余杭看她要走,转过身来道:“你等我,等这个案子结束,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不愧是宋余杭,万事工作为先。

    林厌笑了一下,回过身来道:“最近我不回家,睡值班室。”

    宋余杭一怔,已明白了她其中意。

    欢迎你有问题随时来找我,我也将为破案全力以赴。

    更重要的是,她读懂了林厌想却没出口的话:即使你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们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结局,但有一点始终是不会变的。

    我们是朝夕相处的同事,亦是同生共死的战友。

    多么隐晦的浪漫。

    宋余杭沉郁的心一下子豁然开朗了,眉目舒展开来,愁容褪去,在她即将迈下台阶的时候,又叫住了她。

    “哎,烟还是不够味道,下次,请我抽中华吧。”

    林厌背对着她,伸手竖了中指。

    宋余杭乐开,却见她手腕又翻了过来,分明是一个加油气的手势。

    警官再也按捺不住唇角的喜悦,狠狠抽了两口,把烟掐灭在栏杆上,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华灯璀璨,眸中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

    “哎,灵灵,你怎么回事啊,今天居然迟到了,还好班主任来的晚,不然……”下课后,同伴亲切地挽住了她的臂弯摇晃着。

    白灵坐在座位上,埋着头,一言不发,往常活泼的人今日反常地沉默。

    同伴又唤了几声,这才拉回了对方的神智。

    白灵把她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扒拉下去,笑容有一些勉强和苍白无力,同伴这才注意到她的脸上有伤。

    “我去一下洗手间。”

    “哎,灵灵……”

    同伴已来不及阻止,白灵跑出了教室,一口气冲到了厕所,拧开了水龙头往脸上拍着水。

    身后人来人往,有人进来也有人出去,着与她无关、无关痛痒的话题,她却始终觉得有一道阴暗、歹毒、猥琐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昨晚发生的一切让她痛不欲生。

    白灵哽咽着,把手撑在了洗漱台上,眼泪大滴大滴砸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我……我做错什么了?”

    恍惚之中,她感到有人轻轻把手放上了她的肩头。

    她回过头去,是那个熟悉的陌生人,依旧笼在一袭黑袍里。

    “白灵,看看镜中的自己,你,还是你吗?”

    白灵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面目全非的女孩子,再不复往昔的纯洁与天真。

    这个满脸写着痛苦、悔恨、挣扎、难过、愤恨的女孩子,不是她,不是她。

    白灵踉跄退后两步,被人扶住了,那个声音又来了。

    “白灵,你想找到真正的自己吗?想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吗?来吧,跟着我,跟着白鲸的脚步。”

    “白灵,白灵……”有人急切地晃着她的肩膀,把她从那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中解救了出来。

    她好似回魂一般转过头来,班主任摸了摸她的额头:“你怎么了?站在这自言自语,都上课半天了,要是不舒服就请假回家看看。”

    白灵勉强笑了一下,冲着班主任鞠躬:“谢谢老师,我没事,这就回去上课。”

    ***

    一大早,江城市局召开了关于“白鲸”案的第四次专案组研讨会议。

    冯建国旁听,宋余杭主持。

    短暂休息了几个时后,她的状态明显比昨天好多了,眼睛里的血丝散去了些,穿着警服站在那里英姿飒爽,长身玉立。

    “既然无论是车牌的查找,还是目击证人的询问都没有显著进展的话,那我们就换个方向,思考一下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以此反推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能会作案来缩侦查范围。”

    她把目光投向技侦,林厌站了起来,递上一份报告:“根据对何苗、范琳、吴威的尸检情况得知,此人心思缜密,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而且还精通心理诱导,另外,从以上三人的血液里都提取出了某种神经类药物,我推测此人可能从事医疗相关行业,或者曾有医疗方面的经验。”

    宋余杭点了点头,冲着她微微弯了一下唇角:“其次,此人还是个电脑高手,会写程序会做代码,我们大胆猜测,他的作案方式为上网物色有自杀倾向的青少年学生,对其实施心理暗示,最后线下见面,以某种方式或药物逼迫其自杀身亡。”

    “那么我们可以大致画出嫌疑人的以下几个特征:交通工具为黑色桑塔纳、高学历、精通心理学相关知识,曾在医疗行业工作,目前无业。”

    “懂一定的电脑技术,家里有上网工具,性格内向,心理极度变态,有一定的暴力或杀人倾向,喜欢夜晚出没大过于白天。”

    “大部分的连环杀人犯都有虐待动物、尿床、纵火的前科,此人也不例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童年生活应该并不幸福以至于在他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她这话的时候不经意瞥了一眼林厌,那人窝在椅子里闲闲转着笔,根本没看她。

    宋余杭又把脸转了回来:“由于连续作案时间长,我推测此人年龄在三十岁以上。海洋代表包容、博大、生命的力量或者神秘,白鲸又是海洋中的食物链顶端,我推测,此人可能对此类事物有特殊的情节,或者他追求的,想要的,沉迷的,都和海洋和白鲸有关。”

    仅仅一个晚上,她便彻底理清了思路,缩了侦查范围,警局众人好似了一针强心针,面上都浮现出了激动,就连张金海都不得不感叹一句:可塑之才,后生可畏。

    不愧是赵厅看重的人,冯建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放下,悄然离去。

    这个案子交给宋余杭他放心。

    仅仅一个下午,从四千多辆黑色桑塔纳车主里摸排出了高学历、心理学相关、医学相关、曾在医疗行业工作,懂电脑技术,三十岁左右的人共六十八人,挨个询问。

    从白天到黑夜,宋余杭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

    省城。

    “你不是,这玩意儿再也不会出现了吗?!”

    面前赫然摆着三支试管,在黑暗里散发出幽蓝的光。

    坐在对面的人看着那试管,瞳孔猛地一缩,伸手扯了一张卫生纸包裹住管身拿了起来。

    “不……不可能……早就销毁了……”

    “这是江城市局呈上来的东西,还能有假?”

    一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对面的人浑身一震,眸中风云变幻,良久,他才又把试管放了下来。

    “事已至此,你算怎么做?”

    被问到的男人起身走到了窗边,沐浴在黑暗里,而窗外则是华灯初上,流光溢彩。

    黑暗和光明在他身上交织着,挣扎着,最终,男人退后了一步。

    “查,给他们检验报告,但样品必须留下。”

    ***

    “林姐,传真来了。”办公室秘着,林厌走过去把纸张从传真机里抽了出来。

    薄薄两张纸,她端了杯咖啡边走边看,宋余杭正和人话,也往这个方向来。

    谁也没注意到谁。

    等林厌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的咖啡险些洒了自己一身,宋余杭手疾眼快夺了过来,同时伸手扶稳了她的腰。

    “心,看路。”

    林厌一手撑在她肩膀上,迅速后退了两步,见没人看着自己,这才捋了捋衣服,气冲冲地把咖啡杯从她手上拿回来。

    “这话应该是我跟你才对。”

    宋余杭笑笑,和她擦肩而过。

    没走到两步,林厌又倒了回来,把纸往她肩膀上一拍:“等下,有新发现。”

    “γ羟基丁酸?”这个陌生的名字让宋余杭一怔。

    林厌又重复了一遍道:“对,没错,γ-羟基丁酸,一种在中枢神经中发现的天然物质,亦可人工提纯,存在于葡萄酒、柑橘等食物与水果中,也少量存在于几乎所有动物体内。”

    “在医学上,γ-羟基丁酸曾被用于镇静剂,用来治疗失眠、抑郁、发作性嗜睡等精神疾病。”

    这是她的专业相关,林厌当然的头头是道,但她不可能告诉宋余杭的是,她长期服用的药物里也含有这种物质。

    想到这里,林厌脸色有些阴郁:“这个药服用过量很容易致死,并且……”

    她顿了一下,宋余杭接着问:“并且什么?”

    “长期服用会产生药物依赖,一旦中止服药,会导致类似于戒毒的戒断综合征。”

    宋余杭脑海里警铃大作,捏着这薄薄的一张纸恨得不出话来。

    好歹毒的手段,精神肉体双控制,不疯不寻死才怪。

    “那也就是,查清了药物来源,我们也就离真相不远了。”

    感觉“白鲸”那神秘的面纱又被她掀去了一层,宋余杭略有些兴奋,跃跃欲试,她转身走了两步,见林厌脸色不太好看的样子,又倒了回来,捏了捏她的手,用力抓得很紧,然后又松开。

    “辛苦。”

    林厌阴霾的心仿佛被她的笑容和孩子气的动作吹开了一角。

    掌心里还残存着她的温暖,林厌抄起文件夹就砸了过去:“滚,又吃老娘豆腐!”

    ***

    “γ-羟基丁酸,又名GHB,提纯方法并不复杂,几个烧杯,蒸馏水就可以做了,但是一定要有它的合成物质,γ-丁内酯。”

    这一连串化学名称专业术语的一帮大老粗都有些发懵,四目相对都写着茫然。

    林厌扶额:“行,那我简单点,γ-丁内酯是一种香料,市面上常见的食品添加剂。”

    宋余杭坐在椅子里,把那张纸摸了过来,同时伸手问同事要地图:“那也就是,只要搜索江城市内的所有食品厂、化工厂、作坊就是了吧。”

    林厌点了点头:“没错。”

    宋余杭起身,把地图折好放进作训服的上衣兜里,配枪子弹上膛塞进后腰的皮套里。

    “外勤一组跟我出发,目标江城市内各大食品厂、化工厂、作坊。”

    “外勤二组继续摸排筛查犯罪嫌疑人。”

    “网安、视侦、图侦继续扒视频查监控,尤其是网上散布自杀的各种帖子,宁可先抓回来问问,也不能放过一个有作案嫌疑的人。”

    “是!”

    一声令下,各组整装待发。

    林厌拉住了她的胳膊:“我想跟着外勤二组去看看。”

    宋余杭眉头一皱:“不——”

    “方辛也在,我为什么不能去?”

    宋余杭想着昨天晚上她的鲁莽还是心有余悸,不让她去又不知道会作出多少幺蛾子来。

    她不在局里没人能栓得住她,与其让她单独行动,还不如和大部队一起。

    “约法三章。”

    林厌爽快地答应了:“约法三章。”

    她着收拾东西准备去和外勤汇合,本已走了两步的人却又转了回来,四下瞅瞅无人,趴在她耳边道:“#号键找我记得。”

    林厌耳朵被热气轻轻拂过,抿紧了唇角,直接就是一文件砸在她脸上:“滚!”

    段城趴在电脑的缝隙里抬眼看她们:“开始了,开始了。”

    几个人窃窃私语。

    “我跟你,跟你,那天晚上林法医和宋队在车里……”

    “车里什么,车里什么,你倒是啊!”

    几个人椅背靠在一起,从后面揪着段城的衣服。

    段城拧开可乐瓶盖子,灌了几口一抹唇角正准备大杀四方的时候,面前落下一片阴影,他话音戛然而止。

    宋余杭站在对面的机位里,搓着被木了的脸:“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她前脚刚走,后脚凌空飞来一个铁质金属硬木板文件夹,不偏不倚砸在了他脑袋上。

    “哎呀!”

    林厌冷哼了一声道:“猪舌头不要了就割了。”

    话是这么,可那向来白皙的脸上却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红晕。

    ***

    女人买完菜回家刚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巧警察在拜访隔壁的一户人家。

    “若有需要,还请配合我们工作。”

    “是是是,那是一定的。”

    邻居与为首的警官握手。

    女人不敢再看,把手里买的蔬菜放在地上,从包里掏出钥匙来开门,捅了几下都没捅进去。

    金属碰撞的声音一下子吸引了林厌的目光。

    “那是……”

    “喔,那是我们家属院的老住户了,不是医生,丈夫死了,医院看她怪可怜的,又要养孩,房子便就让她一直住着了。”

    女人背影佝偻,已经不再年轻了,鬓间的发在夕阳下有些花白,就连拎菜拿钥匙的手都有些颤颤巍巍。

    林厌收回目光,微点了一下头,跟人道别。

    女人进了门之后,听见门外的动静逐渐散去,好似大松了一口气,这才把菜放在了玄关上,换拖鞋进卫生间洗手。

    洗完手之后推开了里屋的门,一股排泄气味夹杂着消毒水味道扑面而来。

    女人推开了屋里的窗子,也不敢开多了,勉强开了一条缝。

    做完一切,她回转身来帮躺在床上的儿子翻身换尿布擦洗干净,等一切收拾完,她摸了摸孩子的脸,脸色难掩悲痛,把他苍白细弱的手放进被窝里,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去做饭。

    刚把锅烧热,敲门声响了,她透过猫眼看了一眼,是刚刚走廊上有一面之缘的那个女警。

    女人开门,林厌从兜里掏出证件:“警察,问你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