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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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明卿回到了老家,站在泥头沟的破桥下。河水湍急,年少的姜勇、方梁、白一甲、姜红波围在他身边,虎视眈眈。

    他一开始还在怀疑这到底是记忆还是现实,可是随着他们的逼近,他吓得瑟瑟发抖,突然之间,他忘掉了今夕何夕,只记得自己今年十五岁大,是凤河村的扫帚星任芷。

    他慌了,错失了所以可以倚仗的东西,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场美梦,梦醒来依旧没能逃离。

    当他们薅住他的头发、把他按进水里的时候,他哭叫起来,眼泪融入了冰冷湍急的河流里,没有人看见。

    也不是全然没有人看见……

    他从破碎的倒影里,看到河坡上站着一个人。他看不清他的脸,却奇怪地觉察他那眯成缝隙的眼睛正不屑地俯视着他。

    “爬起来,干他老子的!”他好像在这么。

    姜勇把他拎了起来。缺氧让他晕晕乎乎的,任人宰割。他听到了犬吠,他想:不好!纽约来了!纽约会死的!他强撑着睁眼,可是天已经彻底黑了,河坡上架起了篝火,大大十几个孩子围坐着,上蹿下跳等肉吃。

    “你瞧。”那个山坡上的人离他近一点了。插着口袋,嚼着劣质烟草。

    他站在喧闹的人群中,背着光,给他指远处带血的毛皮,和砸烂了的狗头。

    任明卿惨叫了一声。

    “起来,干他们丫的!”那人眼中窜着摇摆的篝火。

    姜勇被惊动了,拿了快狗肉过来:“好了好了,别哭了。”把狗肉塞到他嘴里。

    “哭你麻痹!”那人猛地摸到了地上的石头,给了姜勇脑袋一下子。

    “谁老子哭了!”他抖了抖那件拉风的皮夹克,抄着石头扑入了人群当中,一手一个,锐不可当。

    他的身影在黑夜的火光中是那么疯狂、凶狠,却又充满力量,无拘无束。

    任明卿看痴了。

    “你哪只手扒的?”那人凶狠给了姜勇几脚,踩着他的右手,“是这只不?”

    在姜勇还没来得及求情以前,他搬起石头,狠狠砸在了他的关节上。

    “一条胳膊换我兄弟一条命。”那人往地上呸了一口,回头看了任明卿一眼,走了。

    任明卿瞪圆了眼睛,那个人竟然长着自己的脸。

    不是十五岁稚气的自己,更年长,更不羁,但任明卿却奇异地知道那就是自己。

    他爬起来,追了上去,翻过了河坡。

    河坡对面是港口,他来过这个地方。那时候姜勇要他送玉簪子,是他偷的,结果那些混混对他动手。他跨过满地横七竖八的黑社会,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曾经那些人。

    那人依旧点着刚才那堆篝火,坐在原地,擦着一把枪。

    任明卿绕到他对面,他现在更像自己了。不,应该自己更像他了。他记起来自己已经远远不是十五岁的少年。

    “你是谁?”

    那人嘿笑了一声:“我是你大爷。”

    他看任明卿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起来他是个斯文的孩儿,下巴一抬:“坐。”

    任明卿不敢坐。

    “你这没良心的。”高远谑道。“我还能对你怎么样?”

    天突然亮了,任明卿发现他和高远面对面站在酒店的房间里。

    背后传来许唯的声音:“我会娶她的。”任明卿猛地回头,许唯的眼中充满着狂热,“无论如何,她对我的事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谢谢你帮助她好起来,她会永远记得我开门进来的一刹那,把我当成她的骑士——现在,你可以去死了。”

    许唯冲他扬起了极为粗钝的拆信刀。

    任明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身边一阵风过,男人劈手握住了许唯的手腕,干脆利落地夺刀,捅进了许唯的肚子里。许唯应声而倒,任明卿惊恐地看着他。

    “没事。”高远冲他一笑,“有我在。”

    任明卿听见了走廊里的脚步声。

    许唯的血在地板上漫开。任明卿害怕地倒退了一步,被码头上的黑社会绊倒。他尖叫了一声,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结果踩到了姜勇的手臂。

    到处都是倒下的人,到处都是血,而高远屹立在五步之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都是你做的……”任明卿明白过来了。

    “我都是为了你,老弟。”高远插着裤袋走到他面前,流里流气地蹲下,“你啥也不会,我看着都生气。”

    他伸手按住了任明卿的肩膀:“你看,姓庄的现在也进去了,你又变得无依无靠了。以后你跟着我,我罩你。”

    “不。”任明卿从地上爬起来,“我不会把你放出去胡乱伤人的。”

    高远无所谓道:“这些狗娘养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你这个拖油瓶总岔,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任明卿越听越心惊胆战,转身要跑。

    高远一把搭上他的肩,把他拖回来:“嘿你个没良心的。要不是看你可怜,被人欺负得只会哭鼻子,我也犯不着脏了我的手——你谢谢也不句?没我你早死了。”

    任明卿跑又跑不了,看这满地修罗场,不得不承认他的也有几分道理:“谢谢。”

    “这才听话嘛,以后就跟着我。”高远拍了拍他的肩,向前走去。那里有一束光,光线极其刺眼。

    “等一等……”任明卿拦在了他面前,酒店走廊里的脚步声更近了,他看到庄墨推开门进来。

    “谢谢你,可是没有以后了,从此以后我的事情你别管。”任明卿看着庄墨道。

    “哦?”高远语带嘲讽。

    “杀人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士官长。”任明卿已经从他的一身扮以及他喜欢生嚼烟丝的习惯认出他是谁了,“现在,你的办法已经行不通了。”

    “怎么行不通了?”高远的声音懒洋洋的。

    他明亮的黄色眼睛眺望向最远处的河滩:“没有我,你连条狗都护不住。”

    任明卿猛地一颤,可他对面就是检查许唯伤势的庄墨,所以他没有退缩:“这一次不会了。”

    当他下定决心阻拦高远的时候,高远的配枪不知不觉到了他手里。任明卿发现自己拿枪指着他。

    高远“呵呵”笑了两声,举起手往后退:“好,我倒要看看。”他退入了黑暗中,消失了。

    任明卿回头冲向了那道白光。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穆以素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刚才他还以为任明卿陷入了潜意识当中,彻底醒不过来了。

    “不过你是哪位?”穆以素必须先行确认一下。

    “是我,任明卿。”他脱力道。

    “你见到他了?”

    “嗯。”

    穆以素也在催眠状态下旁听了整个经过:“所以,你的第二人格最初是因为你遭遇霸凌而出现的,你没有办法接受姜勇他们杀了你的爱犬,心里充满了自责也充满了恐惧,特别是食肉这一点,对你来和食人一样是巨大的罪孽,为了逃避,也为了自我保存,他随之诞生。他是单纯的暴力分子,22岁,身高一米八五,四肢健全,擅长近身格斗与枪械,没有文化,这个设定是……”

    “士官长。”任明卿疲惫道,“出自四海纵横的短篇《士官长》。”

    “你很崇拜那个角色吗?”

    任明卿沉默良久:“是的。”

    “为什么?”

    继续沉默。

    “他是你的互补。”穆以素帮他把话完,“你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你从来不跟人争执,你也尽量避免与人发生冲突,这和你早年的经历有关。你很弱,没有父亲母亲的保护,一旦与人发生冲突你会输,输的下场是被,所以你习惯性克制自己的负面情绪。这导致你内心始终出于一种压抑的状态。但高远完全不一样。他暴躁易怒,任何挑衅他的人都会被他格杀勿论。你羡慕他。”

    任明卿猛地抬起了头。

    “你现在很愤怒,因为你觉得我在侮辱你,你觉得我在指责你有杀人欲望——对人产生负面情绪是很正常的。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在遇到各式各样令人不那么愉快的事,我们遇到的人十有八九都让我们讨厌,但是正常人会想办法疏导。我们会骂人,我们会跟朋友倾诉,我们有时候使点坏……可你没有,你始终不敢,所以高远出现了。保持你的愤怒,你的愤怒让他没有用武之地。”穆以素鼓励道。

    他很欣赏任明卿愤怒的眼神。果不其然,与高远的见面让任明卿的性格发生了微妙的改变,这可以被视作人格融合吗?

    任明卿心烦意乱地松懈了,对穆以素的敌意也消失了。

    “你已经长大了,你是个成年人,你有名气,有钱财,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你不用再那么心翼翼。”穆以素开导他,“更重要的是,你得学会自己处理难题。你的没错,你脱离了那个环境,高远能够派上用场的地方越来越少了。你得用你自己的方式、文明人的方式去解决问题。当然,首先是面对它。”

    里约冲着门口叫了起来,有客人造访。

    “我可以信任你吗?”穆以素问任明卿。

    任明卿点点头。烈火哥他们看到了消息,提议大家在他家里碰个头,定的就是九点。

    穆以素解开了他身上的束缚带。任明卿整了整衣装,前去开门。

    头的是徐静之,然后是杨火、叶瞬、田恬还有玄原。

    “庄墨没事的,我问律师团了,顶多判几个月,事情事情。”徐静之安慰道。

    “庄总不在,电影的宣发遇到了一点困难。不过我会解决,《武侠英雄》会如期上映,不用担心。”杨火冲他笑了笑。他刚前几个月跳到连城文娱的内容中心,从文本开发变作了剧集开发,《武侠英雄》这个项目庄墨带着他做。

    “你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篇采访的是真的吗?”叶瞬拿出了笔记本。前年,庄墨给叶瞬投了家公司,京宇的作家圈根本用不着他,倒是连城文娱需要自己的公关、宣发、营销团队。叶瞬做得很不错,目前他在连城的地位和京宇的CEO谢想容是平起平坐的。

    任明卿叹了口气。

    “我们是自己人,现在要尽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你对我们有隐瞒,我们这个仗就不好。”叶瞬严肃道。

    “我有人格分裂。”任明卿做了一番思想建设,冲他们。“我身体里其实还有一个人。”

    “天!”田恬低呼了一声。

    “所以那篇报道是真的?”叶瞬也犯难了,他从业以来还没有遇到过那么奇葩的公关案例,这怎么洗,没有先例啊。网上现在已经有一大堆流言蜚语,比如怀疑度他山的文章到底是不是他自己写的。他跟普通作家可不一样,他有个分身啊!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就是当红作家是个精神分裂者,那他写的东西岂不是都是疯言疯语?

    “吃药了没?”玄原关切道。

    “这个事情我们得好好讨论下,到底承不承认。”徐静之对其他人道,唯独没有把任明卿算在里头。

    其他人也一样。虽然他们还是关心他的,但任明卿从他们脸上看到了陌生和畏惧,这就是人们对待疯人一贯以来的态度。

    “医生,你他的病情。”叶瞬点名。

    穆以素加入了探讨。他们谈得热火朝天。任明卿站了起来,踱到窗边。没有人管他了。他毕竟是个人格分裂症患者,一个头脑不清醒的疯子。

    “这就是他的目的。”任明卿突然回过头来。

    众人一头雾水地看向他。

    “许唯在这个时间点放出我的黑料,就是想把我成一个疯子,我们不要回应。”

    “不要回应?”叶瞬觉得这根本不科学,“公关越早越好。”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任明卿回到了众人中间,“他之所以对我出手是因为我知道了季晓东性侵。”

    “季晓东?!那个知名主持人?”田恬惊了,“我从看他的谈话节目长大。”

    “他很有背景。”徐静之对这方面的消息格外敏感。

    “他不会是……”烈火哥隐约知道沈家的陈年旧事。

    “没错,他的性侵对象是庄墨的妹妹,可我只有推测,没有证据。而我现在是个疯子,我的话没有人信。不过我们了解到,有其他受害人存在,过去半年里我也一直在试图接触她们,如果可以争取到她们挺身而出……”

    “所有被他伤害的人,包括庄总的妹妹,都可以沉冤昭雪!”烈火哥兴奋地一击拳。

    “用季晓东性侵的消息把现在这个风头盖过去,也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对你个人的负面影响。”叶瞬一拍手,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你把其他受害者的联系方式提供给我,我去联系博主爆料。”

    任明卿做了个停一停的手势:“不,我自己来。”

    大家又诡异地安静了。

    玄原最刚:“你刚才也了,你现在话没人信。”

    “没错,我话没人信,可是我会写故事。你们要找哪个调查记者爆料?他们有可能写的过我吗?”

    又是一片诡异的安静。

    叶瞬咳嗽了两声,道:“任老师的是个好办法。以进攻为防守,不回应精神分裂的指证,就营造了一种剑走偏锋的效果:度他山之所以被铺天盖地地黑,是因为他手里有季晓东性侵的料,他决定爆出来,所以对面先下手为强报复他。”

    这也确实是事实。

    “关键是,他真的性侵了吗?”徐静之不太确定地望向任明卿。

    “许唯承认了。”任明卿又一次感到了愤怒。

    “人格分裂又不会影响智力。”穆以素闲闲地插了一句嘴。

    “好吧。”徐静之考虑了一番,选择相信任明卿,站了起来,“我了,他很有背景,我们有一场硬仗要。许唯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把庄墨搞进去了。”

    “我们可以把他的工作分摊。”烈火哥提议。“我负责他的常规事务性工作,叶总负责公关,田恬你负责联系其他受害人取证。”

    “我负责把季晓东搞掉。”徐静之表态。“不过,我这里不一定能成。他表面上是文艺工作者,背后水很深,能搞到什么门路不准。你想好了吗?一旦你站出来发声,弄不死他,就麻烦了。”

    任明卿点点头:“我想好了。”

    季晓东伤害了暮,任明卿堵上一切也要为她求个公道。这是庄墨一直以来的心愿,他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这次不是一个人。

    他也不再是那个软弱可欺、一无所能的少年了。

    等众人离开后,任明卿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了笔。

    当他拿起笔,没有人可以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