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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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办登机手续的窗台前, 人并不少,嘈杂声也并不。

    但他的声音丝丝入耳, 饶束自动淡化了其他声音,只听到他的话语, 他的呼吸, 甚至他的心跳。

    不,这种震天介响的心跳声更有可能是她自己的。

    “你,你别靠这么近……”饶束懵着脑子伸手轻推他,掌心贴在他的T裇上,透过衣服布料感受到他的体温。

    然后她就更懵了, 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别靠这么近?”他又在轻声反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她点头, 一直点,短发在他下巴和脖颈间来回扫过。

    痒。

    张修眯眼, 抬手摁住她这不安分的脑袋,修长手指揽在她脑后。

    “能不能别动了?”

    她真的没再动了, 整个人像被点了穴一样, 杵在他跟前。

    张修正算放开她, 又听到她脆脆的声音:“……你再挨我这么、这么近,我就真的要, 旖旎了。”

    最后三个字咬字柔软, 就像音符从喉间跃出却又消失在唇间, 听在他耳里别有一番放肆的意味。

    “哦, 这样吗。”他又不算这么快放开她了, 再低了低头,他把唇轻轻贴在她的额角细发上,似吻非吻,问她:“那这样呢。”

    薄的,凉的,软的,暧昧的。

    令人突然想要疯狂的触感。

    有那么一两秒,饶束的大脑完全空白,等她的脑子再回来时,她已经做出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动作。

    她踮着脚尖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下,用唇。

    印完了,震惊了。

    大眼睛瞪着他看,只看见他的桃花眼里盛开了某种恼火与阴郁。

    饶束突然用力一把推开他,慌张多于羞涩,后悔多于无措。

    她听到他跟别人了声“抱歉”,尔后才发现自己把他推得撞到别人身上了。

    饶束甚至想在这时拔腿就跑,突如其来的悲伤笼罩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想,她一定又做错了什么事情,大错特错,错到离谱,不可饶恕。

    张修转回头来看她时,看见的就是她一脸即将要哭出来的表情。

    他蹙眉,站在原地用目光审查她,审查这整件事的前后经过。

    有哪儿超乎寻常地不对劲么?以至于她的反应如此之大,如此不合常理。

    整了整衣服,张修朝她走过去,还没站定,就看见两行清泪从她眼眶里流出来。

    “……”

    操?

    他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尽量用最平静的语调问:“哭什么?”

    “对不起,我……”她一话,眼泪流得更凶。

    张修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在脑海里搜索着各种信息,但没找到符合情况的。

    这是应激反应还是什么玩意?这样也能哭起来?

    他站着没动,耐心顺着她的话问:“什么对不起?”

    “……我推你,亲你,我……”她结结巴巴,低下头,手指紧紧抓着行李箱的拉杆,“就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她的声音得几乎让人无法听清,无措的样子就像一棵生长在荒野之上的树。

    狂风一吹,就要断裂。

    “是我先逗你的。”张修着,再朝她走近。

    跨过一步,又一步,咫尺之距,他用手背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这有什么可抱歉的?”

    “我不知道。”她仰着脸,眼泪掉落在他手背上,很快变凉。

    她望着他的时候,眼里只有茫然和某种撕裂的疼痛。

    好像是痛到无法忍受了,眼泪就自动涌上来了。

    除了蹙眉,张修对此没有其他更多的表情反应。

    他本就不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不管遇上怎样的事情,冷静都是他的表情主基调。

    他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腕表,然后问她:“带纸巾了吗?”

    饶束呆呆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反手去够自己的背包。

    “行了,别动。”张修垂下右手,手背上的泪珠落下去。

    “我来。”他让她转过身去。

    饶束听话地背转身,感觉到他拉开了她的背包拉链。

    “在最下面的那个隔层里。”她,顺带吸了吸鼻子。

    长指伸进她背包里的隔层,摸到一包纸巾,张修抽了一张,从她身后递到她面前。

    “擦一下。”

    “哦。”

    他的手臂越过她的肩膀,白皙臂上只有腕表显得突出。

    饶束背对着他,默默用纸巾擦干净自己脸上的眼泪。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她以一种近乎病态的速度,立刻恢复了正常。

    “你刚刚干嘛靠得那么近?”她话的声音还带着点鼻音,转过身来,佯装抱怨,“我们女孩子花痴起来可是很恐怖的我跟你!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都不能怪我的。”

    张修略低了头,略歪了个角度,静静看了她几秒。

    “有些人哭起来真像一棵竹笋。”他挑着长眉,脱口而出。

    饶束乐了,“哇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竹笋啊?”

    “谁我知道?”他抽了另一张纸巾擦手,“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一一个准啊?”

    “因为我厉害。”

    “……”这话原本出自她口,貌似不能反驳的样子。

    两个人离开柜台去过安检时,饶束走在前面,张修走在后面。

    其实“竹笋”这个词是突然跑进他脑海里来的,因为她流眼泪的模样,就像生命力旺盛的竹笋被人一层层地剥掉笋壳。

    他难以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只找到“竹笋”这个词。

    这是张修第一次看见饶束哭。古怪,无因可循。

    而世事之所以无常,在于它从来不会在某件事发生之后帮你总结出某条规律,更不会善心大发地给你发出任何提示,它本身就是变化多端的,不够强大的人永远只能被它主导。

    生活中所有的规律都要自己去总结,所有微的苗头都要自己去留意。如此才能防患于未然。

    还是2016年6月23日。

    上午,广州白云机场。

    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向来细心且敏感到biantai的少年,不动声色地收藏起这样一件事。

    但不管他多么厉害多么强大多么细心,也料想不到,在后来的岁月里,他会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她哭,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在无边无尽的白天与黑夜,她哭着:饶束是不可被饶恕的,张修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呀。

    而他只能从背后抱着她,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没什么不可以的,所有人都必须…饶恕我的饶束。

    ……

    谁能完完整整地预见我们那些还未到来的人生呢?

    谁都不能。

    他也不能。

    我们遇劫,我们受劫。

    我们在劫难里走完这一生。

    甘之如饴。

    2

    飞机上。

    张修补眠,饶束看书。

    七月份就是学校的期末考试周了,她多多少少也要复习一下才能保证不挂科。

    金融专业,她不讨厌,但也不上热爱。从入学到现在,关于学习,饶束的一切都是淡淡的,可有可无,随着大流往前走。

    有时候明显已经感觉到自己麻木得不行了,但依然能被考试制度推着继续下去。也许这就是人类社会的伟大之处吧,也是悲哀之处。

    “错了。”

    “我的妈!”饶束惊悚地转头,旁边座位里的人果然醒了,正垂着眼眸在看她摊开的课本。

    饶束轻轻呼气,“你怎么总是突然出声呢!很吓人的好不好?”

    “你是我见过最不经吓的人。”他。

    “那你是我见过最爱吓人的人。”她回嘴。

    张修抬眸看她,“也不见得。”

    “什么不见得?”

    “我没兴趣吓其他人。”

    他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

    饶束眨眨眼,笑着反问:“只有兴趣来吓我是吧?”

    “只有兴趣去吓不经吓的人。”

    “……”她愣了一会,“哦!”

    所以绕来绕去还是在她不经吓呗。

    头偏向另一边,张修没再看她,拉下眼罩继续补眠。

    饶束及时追问:“哎,三岁,你刚刚‘错了’,是在我做题做错了吗?”

    他轻“嗯”一声,“题号六,正确选项是C。”

    “……”她震惊了。握着笔,瞪着他的侧脸。

    因为这是一道她还没填答案的课后练习题,方才是在草稿纸上列公式、代入变量,但她的确想着要选B来着,只是还没填进去而已。

    所以他连她在算什么都看清楚了吗!

    就这样被看光光了,饶束可他妈不服气了。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啊?”她声问他,同时合上宏观经济学课本。

    戴着眼罩的人懒懒反问:“你没念过幼儿园么?”

    “啊?当然有啦,我肯定上过幼儿园的嘛。”

    张修唇角微翘,“那你还问?”

    “……”饶束反应过来了。

    啊真是!这个没有一句真话的家伙!

    她“哼”了一下,“我读过的幼儿园可不教宏观经济学的。你读的是什么幼儿园啊?”

    “高级幼儿园。”

    “广州没有叫‘高级幼儿园’的幼儿园!”

    “这只是幼儿园的一种类型,”他顿了顿,又补充反问,“我有这是一个校园名字吗?”

    “……”饶束忍住不炸毛,“那你的幼儿园是什么名字呀?”

    “蓝天幼儿园。”

    她忍不住了,“这哪里是……!”

    “嘘。”张修竖起食指,放在自己唇前,偏偏还翘着唇角在笑。

    “不要大声喧闹,做个文明乘客。”他提醒她,仿佛她大声喧闹的原因与他无关一样。

    饶束被他激得急了,抓着他手臂摇了摇,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怎么不讲道理呢?你该不会真的只有三岁吧!蓝天幼儿园随处可见,哪里是什么‘高级幼儿园’?!”

    张修压根不想给她顺毛,任由她炸。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找到一个最适合睡觉的,依然慵懒地:“不让三岁的孩睡觉貌似不太道德吧,饶竹笋你确定还要吵着我?”

    “饶……什么???”她一脸问号,“你什么时候给我取了一个这么难听的名字?”

    “你再吵,我还能给你取出更难听的名字来。”

    “那你还是睡觉吧,我就不该跟你话!”

    “最好如此。”

    “……”这只是女孩子的气话,气话啊!他懂不懂!

    饶束赶紧拿了瓶矿泉水,拧开后灌了一大口,降火,平复呼吸。

    3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两人走出航站楼已经中午一点多了。

    “你先拉一下。”饶束把行李箱推到张修面前。

    他没什么,也没像她之前拉行李箱那样拉着它走,而是把拉杆降低一节,然后用左手侧推着它走。这样不费劲。

    饶束腾出了手,从背包里找出她的伞,撑开之后,跑了几步追上前面的人。

    一片阴影从上方罩下来,张修微仰起头,看见一把淡蓝色的遮阳伞。

    “你不怕被晒黑啊?”她在他身旁笑着问。

    他转头,见她的短发不知何时被弄乱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弄乱的,像杂草一样,凌乱又蓬勃。

    “怎么啦?”饶束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啊?”

    “没。”张修移开视线。

    她声咕咕:“没……那你干啥看这么久……”

    他假装没听见。把行李箱推回给她,然后迈着长腿走出了伞下阴影。

    饶束继续在他身后咕咕:“就算是三岁的朋友也要防晒吧……仗着自己皮肤白,就使劲糟蹋了是不是……帽子还要反着戴,这又是什么操作嘛……”

    张修则继续假装听不见,一手拎着一瓶纯净水,一手插在休闲裤裤兜里,悠悠闲闲地走在她前面。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什么都没拿,一身轻松;一个既撑伞又拉行李箱,还背着包。

    他们的穿搭放在一起来看,有一种不和谐的和谐之感。

    他是长裤短衣,她是短裤长衣。

    可以相反,抑或互补。

    4

    希尔顿逸林酒店,双人间套房。

    “其实我直到现在都还不清楚你来北京要干什么。”

    饶束简单放置了自己的东西,看着那个歪倒在长沙发里的少年,十分之纳闷。

    难道他就是来度个假的吗?不是吧。度假的话为什么要拉上她?

    十指捧着手机,张修仰躺在沙发上,查收各路信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不是……”她在单人沙发坐下,挠头,“你‘嗯’啥呀?”

    “嗯?”他敲着手机键盘。

    “……”饶束摸额头,“你‘嗯’是什么意思呀?”

    “嗯。”他发送短信。

    “……”饶束一头黑线,“你到底‘嗯’什么呀?”

    “你好吵。”

    “……哦!”这才是他的真话吧!

    她瞪他一眼,默默走开,去复习自己的宏观经济学。

    课本摊开在写字台上,手机被她放在旁边,草稿本上画了几个模型图。

    饶束转着笔,浏览课本上的名词解释,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是微信消息的通知声音。

    她放下笔,拿起手机看。室友之一忘带钥匙了,问她在哪。

    饶束咬着下唇笑了一下,今天早上她们三个明明都知道她请假离校了,忘性真不是一般的大。她刚要回复,室友又发来一条【卧槽我忘了你不在学校!】

    饶束回了一个汗颜的符号表情。

    室友:【没事了没事了,记得给我们带好吃的啊】

    饶束:【好,给你们装一袋北京的雾霾回去】

    室友回了一个再见的表情给她。

    饶束退出聊天框,转头看了一眼仍旧躺在沙发里的人。

    她的手指停留在手机屏幕上方,垂着眼睫毛,各种想法开始滋生。

    犹豫了一会儿,饶束果断放弃面前的课本,拿着手机又出现在张修面前。

    “那个,”她站在单人沙发后面,半趴着,倾前身,努力不怯场,问他,“我们要不要加个微信什么的呀?”

    “嗯?”张修在回最后一封邮件,眼角余光瞥见她的身影进入视线范围内。

    饶束正想再重复问一遍,又听到他了一句:

    “那是什么东西?”

    “哈?”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沙发上的少年。

    他仰躺的时候,额前的大部分黑色碎发都歪到一边去了,露出了完整的眉眼,比反戴棒球帽的时候更加完整,更加清晰。

    饶束只觉得他这样子好看得厉害,有种眉目如画的感觉。

    她踮了踮脚尖,上半身继续往前倾,手机被她用双手握着,有点发烫。

    “就,微信呀,”她清了清嗓子,“你不用微信的吗?”

    “Nope.”他吐字缓慢,指尖在键盘上跳动。显然没有专心跟她话。

    饶束很绝望,脸也控制不住地红了。主动向男生要社交账号,是很紧张的一件事好吗!

    在她紧张又尴尬之际,张修又用眼角余光留意了她一次。

    但他还没敲完这封邮件,于是他没话。她也没话。

    饶束又纠结了一会儿,最后悄悄离开了单人沙发。

    下次再也不干这种事了,她发誓!

    她就应该偷偷摸摸地用手机号直接加他微信。嗯,虽然这样也很紧张且尴尬,但至少不是面对面的。

    “手机给我。”

    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饶束正走到一半,还没回到写字台。

    “什么?”她转回身,站在原地。

    此刻她的心脏上,跟他妈有一千个架子鼓在同时自动演奏一样,“咚咚咚咚咚”吵得要命。

    张修从长沙发里坐起身,扔下自己的手机,看着那个有点脸红的人,薄唇轻轻开合:“我,把你手机给我。”

    “哦……”饶束往回走。

    她边走近沙发,边拼命在心里向自己呐喊:不要笑!饶束你个痴线!别笑!指不定他是又要借你手机用呢!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做什么!稳住,稳住才能要到他的微信号。

    等她走到他所在的沙发面前,张修已经把她前前后后的表情变化全部收于眼底了,但他没什么。

    饶束把手机递给他,“给。”

    他还是没话,只是接过她的手机,低头开始折腾。

    在他折腾她手机的两三分钟里,饶束的内心宛如过山车一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转了百八个弯。

    “我习惯用p,”张修把手机递回给她,“微信基本没用。”

    “这样啊……”饶束拿回手机,低头看着,发现上面多了两个软件,一个VPN,一个p。

    她戳了一下p,里面连账号都给她注册好了。

    再戳一下对话选项,扫一眼就看见了四个可对话的联系人,前两个是学校社团里的学姐,第三个则是他的名字。

    她盯着那个名字和头像看了几秒,“这是你的账号啊?”

    “不然?”张修靠着沙发背,在翻杂志。

    饶束往他身旁坐下,笑着问:“那我以后,可以用这个跟你聊天呀?”

    他抬起眼看她,“你呢。”

    “那就是……”她双眼晶亮,“可以啊?”

    张修扔下杂志,起身离开沙发,“你再如此迟钝的话,就不可以了。”

    “我本来很聪明的好不好!只是在一些事情上才比较迟钝,真的!”她捧着手机笑倒在沙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