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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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你姐姐呢?”

    饶束清醒了一点之后, 环顾四周,发现医院长廊里竟然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其他医生专家甚至他姐姐都离开了。

    “被我发走了。”张修。

    灯光敞亮,一片白茫茫。不管是什么医院,主色调一定是白色。

    她搂着他的脖颈,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低眸, 盯着他的双腿看,笑了笑:“那不是你的亲生姐姐。”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张修好脾气地弯着腰, 任她以这种近乎撒娇的姿势抱着他,“况且我过我是…”

    他剩下的话还没完, 忽而被某个温软的东西捂住了唇。

    “张修, 我不喜欢‘孤儿’这个字眼。”饶束一手捂着他的嘴, 皱着眉:“尤其是从你口中出来的。”

    他轻点下巴,然后拉开她,顺便拿开了她的手。

    洁癖症患者能容忍别人用手捂自己的唇,实属不易。

    而张修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只是站直了身, 边整理衣服边:“饶束,很多东西,不是你不喜欢,它就不存在的。”

    “那反正, 不要反复提起就好啦, ”她耸耸肩, “对于那些本来就很糟心的东西,再三提起的话,不是只会令自己更不开心么?”

    他笑,抬手揉了揉她的短发,“你就是抱着这样的人生态度活到十九岁的吗?”

    “啊,”饶束抬起头,仰着脸反问,“这样的人生态度有什么问题吗?”

    张修偏头,抿着唇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人不应该在逃避中度过一生,那多无趣。”

    话音浅淡,却一如既往带着独属于他的强大气场和个人信念。

    而饶束望着他,眨眼,动作很轻,很慢。

    只觉得,光明消失,黑暗到来;黑暗复又湮灭,光明再度降临。

    眨眼,多么简单的动作。前后,却可以使一个人判若两人。

    饶束再望他时,满脸笑意盈盈,伸出手给他,“带我去吃晚饭吧。我好像饿了。”

    张修垂着眼眸看着她的掌心,没有去牵她。

    “你仍旧在逃避,即使在我面前。”他。

    饶束继续笑吟吟,固执重复:“三岁,我饿了。”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最后还是牵了她的手,拉起她转身就走。

    但是他的脸色非常不好,走路的步伐也一点都不照顾她。

    饶束被他拉着走,跟不上他,脚步有点踉跄。

    “唉……”她声叹气,这是在生什么气呢?

    一直到进了电梯,张修还是神色冷淡。

    饶束站在他左后方,试图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直到她的视线落在他左手的腕表上。

    如果,平日里没观察错的话。饶束很清楚,张修是左撇子。

    切水果、用钥匙开门、捏汤勺……他无一例外都是用左手。连电脑鼠标也是放在左边的。

    惯用左手的人,怎么会把腕表戴在左手呢?

    而且,那只腕表的表带,卡得很紧。

    “张修,”饶束喊他,“你就没有被什么东西败过吗?”

    他略偏过头,用眼角余光看她。侧脸线条分明又柔和。

    饶束也把目光从他左手手腕上移开,看着他,问:“你,从来不逃避吗?”

    脚跟轻转,张修侧身,刚想开口话,电梯门开了。

    门外站着莎娜。

    莎娜身旁还站着另一位年轻男人。

    他们手牵手。

    饶束的手也突然被谁再度握住。她低头去看,那只戴着腕表的漂亮左手,正紧紧握着她的右手。

    张修拉着她往外走,修长的指,握得那样紧。仿佛害怕失去什么一样,不是他平时的作风。饶束觉得右手生疼。

    “我们去用晚餐。”他。两人从门外两人身旁经过。

    莎娜在后面问:“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他没回应,步调略急。

    莎娜又:“威文,不要乱吃东西。”

    张修依然没回应,拽着饶束一直走。

    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莎娜旁边的男人长什么样,就被他带走了。

    一路沉默,直到在餐厅坐下,饶束才试探着问:“那是,你姐姐的男朋友吗?”

    “夫妻。”他用餐巾擦着手,头都没抬,额前的碎发垂在眉梢,乌黑细碎,冲散光影。

    “哦。”

    饶束见他一直在擦手,晚餐被送上来了,他还低着头在擦手。

    “……”她清清嗓子,“张修,你的手,并不脏。”

    他抬眸看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擦。

    “人们擦拭一样东西,并不一定是因为它肮脏。”

    张修边边用纯白的餐巾裹住他粉色的指尖,轻磨,松开,十指轮流如此。

    饶束拧着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安静思索,没出声了。

    “别看我。”他忽然了一句。

    “为什么?”她反问。

    “没有为什么。”

    “张修,我哭得很丑的时候,都让你看见了。你害怕的时候……我就不能看你了吗?”

    他扔下餐巾,十指摊开,放在餐桌上。重新抬起眼眸,与她对视,“于是你以为我在害怕?”

    “不是我以为,是……我感觉。”饶束看了眼他的十指,白皙干净,指节明晰。

    “那是你的错觉。”

    最终,开始进晚餐之前,张修只了这么一句,接下来的晚餐时间就全程漠然了。

    饶束也不敢跟他话,只能默默地吃东西。

    2

    这一晚,私立医院。

    晚上九点之前,莎娜都在张修的病房里忙上忙下,并非真忙,就是总得找点什么事情做。

    饶束则在休息室里,与他的姐夫待在一起。他姐夫在看笔记本电脑,她则用手机在写博客。两不相干。

    临近九点时,病房传来动静,什么东西摔碎了的声音。

    饶束立刻站起身跑出去看,只见满地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张修的病床侧边地板上,莎娜站在旁边,手足无措。

    病床上的少年冷眼,仿若事不关己,竖起了浑身的刺,垂着眸在阅读一本书。

    饶束拿了工具,温和笑着,走过去,主动帮忙清理地板上的狼藉。

    而莎娜仍旧站在旁边,美丽优雅的脸蛋上似乎出现了某种裂痕,一时之间无法修补好。

    莎娜的目光,全部落在病床上的人身上。可她始终没等到少年抬起头。

    饶束则默默地,把自己当做一个透明人,清理了地板上的玻璃碎片和果汁。

    当她正算默默回到休息室时,被某人叫住了。

    “饶竹笋,我要喝柠檬果汁。”

    “……”饶束声“哦”了一句,犹豫了两秒,从病房中的桌上拿了一只柠檬,再找了只玻璃杯,然后走出病房了。

    偌大的病房里又只剩下张修和莎娜了,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却牵连颇深的姐弟。

    “对不起。”莎娜朝病床走近。

    “我不是故意碎玻璃杯的。”她。

    “威文,对不起。”她重复。

    张修没抬头,指尖捏着书页,从容淡定地翻书。

    病房里的空气就快凝固了。

    莎娜在他的病床上坐下,“布瑞克是突然来到纽约的,他没提前告诉过我。对不起。”

    又是良久的沉默。

    张修第九次翻过书页,终于开口,语调炎凉:“如果你们立即从我眼前消失,那么,比你一万句‘对不起’更加凑效。”

    “……好。”

    莎娜缓缓起身,又在他旁边站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低头在背包里找出一个U盘。

    “这个存储盘里,或许有你需要的东西。”莎娜把U盘递给他。

    但是张修没接,也丝毫没有想要接过来的意思。

    莎娜维持着那个姿势好一会儿,无奈地笑了笑,最后放下手。照例嘱咐了他一大堆注意事项。

    等饶束端着柠檬果汁回到病房时,他姐姐和姐夫正准备离开了。

    她跟他们语言不通,只能温和恬淡地冲着他们笑了笑,顺便送他们到医院电梯。

    这整个过程中,病床上的少年连眼都没抬,全然当他们三人不存在一样。有着比平生更尖锐也更冷漠的模样。

    走出病房时,饶束回头看了他一眼,瞥见了他微微泛白的指尖。

    她抿抿唇,转身,带上病房门。

    电梯门口,莎娜的丈夫已经进去了,莎娜却在这时拉起饶束的手。

    “这是有用的东西。”她把一个U盘塞进饶束手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要弄丢了。”

    饶束低头瞧着那个U盘,眨眨眼,:“好的。”

    莎娜笑了笑,松开她的手,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他们两夫妻的身影也在她眼前消失。

    饶束握着硬邦邦的U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尔后若有所思地往回走。

    她难免觉得奇怪,为什么,三岁的姐姐从头至尾都没问过她是谁呢?

    连一句相互介绍的话,也没有。她与莎娜全部的互动,似乎只有这个U盘。

    至于张修,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发现,他以前认识的人,竟然全都从未问过…饶束这个人,到底是他的谁…

    3

    深夜,病房。

    饶束坐在张修的床边,双手托腮,看着他手指上固定的设备。

    这些医疗设备把他好看的手指全部遮住了,貌似是固定指骨的。

    莎娜两夫妻离开后,一行医生和医护人员在他身边折腾半天,最后就把他的十指固定成这个样子了——每个手指上都戴着大大的白色方块,方块的顶端连接着电子仪器,仪器上记录着一些难以看懂的数字和波动。

    饶束瞪着大眼睛瞅着那些仪器的电子屏幕看了很久,没看懂,只好转回来盯着他的手指看。

    “三岁,戴着这些东西应该不会疼吧?”她托着腮问。

    “没什么感觉。”他咬着吸管,正在喝果汁,声音含糊。

    “没什么感觉就戴着吧。”

    “你不困吗?”张修开始有意无意地赶人走了。

    然而饶束还真是不太困,即使现在已经是纽约时间二十三点半了。

    她放下撑着下巴的双手,端端正正放在床沿,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侧颜。

    “有话就速度点。”喝着果汁的人含糊开口。

    饶束忽而伸手,拿走桌上的玻璃杯,只留下吸管给他。

    张修叼着吸管,转头,眯眼,无声质问:反了?

    但他也只能用表情威胁她,因为他的双手都戴着仪器,没法动。之前的玻璃杯也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他才能喝着的。

    饶束把玻璃杯握在手里,不还。

    她挣扎良久,终于问出口:“张修,你的双手,真的是架伤的吗?”

    对此,她可是,有很多疑惑的。

    而张修往后仰,靠在床上,浅笑,“否则?你希望它是怎样受伤的?”

    “你,”饶束皱眉,“这一次,能不能不要用反问的方式与我对话?”

    他歪过脑袋,与她对视,仍是浅笑,明眸皓齿,好看得厉害。

    “如你所愿。”他。

    “好。”饶束当即应下,像是怕他反悔一样。

    她挪近了一点,轻吞口水,“我相信你是架伤的。可是,原因呢?”

    一声嗤笑。

    张修把头歪向另一边,她看不见的那边。

    “你想听冗长的答案,还是想听简短的答案?”

    “……”又来了,又把问题抛回给她了。

    饶束瞪着他的侧脸,略有点赌气的:“简短的!免得你着着又变卦,不想了。”

    “简短的?让我想想…”他的声音里带着浅淡的笑意,偏偏没有转头看她。

    “红颜祸水。”他。

    “哈?”饶束震惊。

    “开玩笑的。这也信?”张修笑得东歪西倒,最后大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

    “……”

    他歪着身子,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来。

    “地狱变。”他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