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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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所以我没感觉错。”

    “你指什么?”

    “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 你害怕了。”

    他轻声笑, “饶束,当我感到害怕的时候, 我会直接消失。”

    “那如果……”她屈起右手, 枕在脑袋下, 皱着眉反问,“无法消失呢?”

    “你是,想死又无法死掉吗?”

    “嗯。”

    “这个啊…”他伸过手去, 指尖摸到她耳边的短发,若有似无地触碰着。

    “倘若有一天你害怕得想死,想死又死不了, 记得告诉我。”他抚了一下她的脸颊, 收回手。

    两人面对面侧躺着,一样的姿势,一样在黑暗中。

    “告诉你,然后呢?”

    “我会杀掉你。”

    2

    害怕。

    这个词语毫无分量。但若这份情绪一旦攫住一个人, 就能使其变得软弱。

    软弱会导致退缩,退缩会导致失败。

    与其失败告终,不如自动消失。

    是这样吗?张修。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不知道黑暗流淌了多久,饶束睁开眼睛, 心翼翼地伸出手, 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就这样放着。

    “你真的从来不会害怕吗?”她无声地问, 脸上的表情平静又悲伤,“你没有畏惧过任何东西吗?”

    “即使是那些,很肮脏很令人痛苦的存在,也不会让你退缩吗?”她的笑容干净又纯澈,眼角却流下眼泪,“可是我好害怕啊。很怕也躲不了。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害怕,每一次都咬着牙我不怕。明明,不是那样的啊……”

    她用唇形:“三岁,你觉得毁掉一个人的心智需要用什么方法呢?”

    她收回手,仰面躺着,“是让她在黑乎乎的荒山野岭独自逃命呢?还是让她背负上莫须有的杀人罪名?抑或是把她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老房子,很久很久……”

    她把左手压在自己的心脏上,唇角带着笑,:“如果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如果对她做出这些事情的是她最伟大的亲人呢?”

    她侧转身,背对他,“张修,你听过,《世上只有妈妈好》吗?”

    她扯了扯被子,盖住肩膀,“学六一儿童节,我演唱这首歌,拿过一等奖呢。”

    她闭上眼睛,“张修,或许我经常痛得想死,但我是不会害怕得想死的。如果……哪一天,我忍不住了,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想,我会像你一样,直接消失吧……”

    全程无声,饶束在黑暗中独白。

    入睡前,她想的是:张修,我一直觉得你会像其他人那样,最终离我而去。但是,你的答案呢?是会,还是不会?

    如果你会离开我,那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不会离开我,那你又该怎么办?

    3

    私人疗养院环境绝佳,这几天的天气也很好。

    张修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高度配合精神,医生安排他怎样他就怎样,不像以往那样不将医生的话语听进去。

    远在德国的家庭医生贾什对此深表欣慰,连着几天都没再发邮件对他进行全方位叮嘱了。

    上午时分,饶束和张修常常各自翻阅书籍。

    他的十指戴着检测仪器,没法翻书,饶束就坐在他床边,在他需要翻书的时候伸过手去帮他翻一下。

    最后饶束干脆把休息室里的单人沙发搬到他病床旁边,他看书时,她也看书。

    午餐多半是在医院的餐厅里完成的。

    张修照例吃着他的水果蔬菜混搭型食物,饶束则极尽所能地尝试极辣和极甜的东西。

    重口味的食物往往有着浓烈的气味,饶束每次都把他逼到另一张餐桌去了,这时她总会笑得趴在餐桌上。

    下午三点前,是散步时间。

    每天下午出门前,张修都坚持要换衣服。

    他不喜欢穿着一身病服去外面,总得换上常服。

    当然,他在纽约穿的常服无一例外是黑色宽版卫衣和黑色休闲长裤。

    两人在疗养院的花园里并着肩散步,饶束喜欢带上各种各样的玩意。

    有时候是一串风铃,有时候是一叠彩纸,有时候是一罐橡皮泥。

    风铃是用来拆的,彩纸是用来折千纸鹤的,橡皮泥是用来捏三岁孩的。

    “你童年时一定是个破坏能手吧。”饶束看着他手里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风铃,不无感慨。

    而张修低着眼眸笑了笑,“能把一样东西拆成零件,证明你清楚它的组成构造。”

    他们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她看着他拆风铃,拆完又开始试图组装回去。

    还有一次,两人躺在花园假山后面的草皮上,仰面看着湛蓝而无太阳的天空。

    饶束手里拿着一只千纸鹤,举在头顶,遮住了一部分的蓝天。

    “三岁,你知道吗?我从到大的手工课都特别差劲,不是零分就是不及格。像千纸鹤这种东西,别人教我十遍我才会折。”

    十指交叉,张修把双手枕在脑后,浅笑着问:“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呀,不会就是不会。”

    “事实上,能找到‘不会’的原因,距离‘会’就成功一半了。”

    “这样啊……”饶束把千纸鹤放在自己的左眼上,想了很久,“但我好像想不起来自己的手工为什么会这么差劲哎。”

    张修嗤笑一声,“笨蛋。”

    还有一些下午,饶束会用橡皮泥捏出张修的卡通形象。

    “哈哈哈三岁你看这个像不像你?”她掐着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橡皮泥人,递到他面前。

    张修:“……”

    “哈哈哈我觉得还应该给它加上红领巾什么的,特别有学生的气质。”

    “……”

    晚上是最难熬的时间段。

    他的双手没戴仪器,又不想阅读,就总想着游戏。

    但是医生明确叮嘱过:检测期间不适宜进行激烈的手指活动。

    毫无疑问,电子竞技游戏就属于激烈的手指活动之一。

    于是,饶束只能用各种方法转移某大爷的注意力。

    “三岁,你听一下哦,”她一本正经地给他脑筋急转弯,“黑母鸡厉害呢,还是白母鸡厉害?”

    “黑。”张大爷喝着果醋,漫不经心道:“黑母鸡可以生白蛋,但白母鸡不能生黑蛋。”

    “是的呢!”饶束抹汗,搜肠刮肚,又找了一个:“你知不知道,什么童话故事,同时是男孩的童话和男人的梦想?”

    这一次,张修在几秒之后才轻“嗯”了一声。

    “《睡美人》。”他。

    但他随后又补充:“出这道题的人一定没经历过梦幻破灭的阶段。”

    “啊?”饶束眨眼,“什么意思呀?”

    张修笑得狡黠而阴冷,“因为,在男人的世界里,所有童话都是黑·色·童话。不存在由童话衍生出来的梦想。”

    “哦……”她摸摸额角,“其实我不太懂哎。”

    他笑了笑,靠着床头看电脑,没再跟她交谈,也没再想方设法去玩游戏。

    4

    离开私人疗养院的那天,纽约下雨了。

    饶束很讨厌下雨天,张修也不喜欢下雨。

    两人乘着班机飞往旧金山。

    她不知道他要去旧金山做什么,但她没问,只是跟着他走。

    蓝天碧云,航线在空中留下痕迹。

    他靠着座位补眠,眼罩遮住了他大半的眉目,只露出高挺又秀气的鼻梁,还有殷红的薄唇,弧度漂亮的下巴。

    饶束撑着下巴观察了他许久,最后仍是没忍住,拿出手机,偷偷拍下他在飞机上补眠的模样。

    经年往后,经年往后……

    她把照片转移到隐私相册,密码设定为【myxiuandme】。即便照片里只有他一个人,也不妨碍她把自己一同框定进去。

    抵达旧金山之后,走出机场,有人在外面等着他们。

    饶束愣愣地听着张修:“这位是吴文,我跟你提过的。”

    “啊……”她伸出手,跟那个穿着polo衫搭牛仔裤的男生握手,“久仰久仰。”

    吴文:“……”

    张修:“……”

    吴文长得的确一点都不粗犷,乍一看还有点儒雅,五官分明,眉目英气。

    后来,饶束就在吴文家里住了四天。

    因为张修要独自去办事,不方便带上她。

    那四天里,饶束跟吴文简直成一片,由陌生人情谊上升到革命友谊,无话不谈。

    而另一边,张修独自一人站在旧金山半山腰的宅院门外。

    5

    银环叩门,声声回响。

    他站在门外等待,一手揣在卫衣口袋里。

    大门眯开一道缝,管家从里面探出上半身。

    “请问……”

    “威文,张修。”他眉目冷凝,了两个东西方差异明显的名字。

    大门重新关上。他把双手一齐揣进卫衣口袋,站在门外,神情无澜。

    几分钟之后,门再次开启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叔父霍罗德。

    张修没多什么,跟着霍罗德一行人走进去。

    少年的长腿跨越这道门槛,便是跨越某道防线。而他并不在意。

    在他到来不久之后,这栋坐落在旧金山半山腰的独栋宅院很快就迎来了其他一些人,其中包括丁恪。

    张修再度与丁恪见面,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有少年人见到年长者的表面上的尊敬。

    “先生,”丁恪走到他身边,低声,“是我低估你了。”

    “丁助理什么呢。”他浅笑明晰,反问:“或许,是我高估你了呢?”

    丁恪气极而笑,点着头:“那我就拭目以待,这次洗牌过后,我的先生你……到底会居于哪个位置。”

    他故意在‘先生’之前加了个‘’。

    张修并不在意,“那就,多准备几块手帕,擦眼睛吧。”

    这一天,洗牌大会开始的最后一分钟,还进来了一个人。

    管家把他引到大堂,照本宣科一般念着:“梁筝,梁先生,德国地区的初级执事之一……”

    某人事不关己地坐在角落里的藤椅上,翘着二郎腿,白板鞋悬空着。

    明明是一副少年模样,却是谁都忽略不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