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张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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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做了什么?”

    “你呢?你回想一下?”

    “想不起来。吴文, 我头好痛, 想不起来……”

    “我猜你也想不起来。”

    吴文轻轻拥抱饶束,只一下, 很快分开,像哥们之间的安慰。

    “去看看张吧,他很不好, ”吴文, “还有,我请了医生,等会儿回去, 让医生好好恐吓一下你们两个。”

    “医生的作用, 就是恐吓人的吗……”

    “可不是吗?”吴文耸肩, “放你们两个不怕死的家伙在家里, 可能都忘了自己的胃有多残废了吧。”

    饶束嘀咕:“其实我真的有好好照顾他的胃的, 每天都心养着,还按时去复检了。真的真的。”

    “然后不心偷吃了一盒冰淇凌?听还发了烧?又跑出家门?”

    “咳……”饶束摸额头, 目光躲闪, 指了指射击场的角落,“我过去了, 你在外面等我们吧。”

    吴文点点头,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 没再什么, 转身出去了。

    角落里的人还坐在那里, 蜷成一团孤独又空洞的存在。

    一手环膝, 一手握着一只青柠檬,脚边还放着一个水果盘,张修的周围散落着凌乱的柠檬籽。

    饶束蹲在他面前,喊他:“三岁。”

    他抬起头,与她对视,桃花眼里却空得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被狂风暴雨席卷过后,又下了一场大雪,他的眼眸,如雨后空庭,如雪后寂静。

    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哭过,连睫毛都还湿润着。而那过分干净的眸,只是眼泪洗刷了罪恶的表象。

    饶束牵住他的手,眉目温软,带了笑意,“三岁呀,我带你回家吧。”

    他缓缓抽回手,指尖划过她的掌心,是冰凉的温度。

    他眉骨隐隐发红,望着眼前人,唇动,轻声:“我还回得去吗?”

    饶束皱眉,认真思考了他的话,然后跪下来,用力抱紧他,“没有什么是回不去的。”

    他的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仿若累到极致,依然轻声:“没有什么是回得去的。”

    “不是的,张修,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来得及,不会来不及的,关键是你想不想。如果你不想回去,那我们就不回去了;但如果你很想回去,就一定有回去的办法。你知道我在什么吗?”她收紧了手臂,一股脑倒出一堆话,唯恐怀里的少年太快放弃了什么东西。

    她喃喃地重复:“我知道,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

    如果正在走的这条路让你痛苦不已,那么,无论何时,你都拥有回头的机会。

    不要害怕迷路。有我在,你不会迷路的。

    面对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饶束真不知该把话得隐晦一点还是该把话得直白一点才好。

    她只知道,唯有拥抱,是决计不会出错的。

    过去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接话。

    饶束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三岁,三岁?”

    没反应。

    少年趴在她肩上,手中的青柠檬掉了下去,滚动,停在地上某个位置。

    饶束侧头,贴着他耳畔又喊了两声,依然没反应。她立刻手忙脚乱地扶他起来,腾出手来给吴文电话。

    “吴文!他晕了,站不起来!”

    等在外面的吴文听见这句话,愣了几秒,待他反应过来时,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

    吴文再次进去时,射击场角落里的那人真的晕倒了。

    2

    医生离开之后,套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还有一位正在清洁房子的家政阿姨。

    床上的某人已经醒了,吴文在卧室里跟他谈了半天,只围绕着两个主题:这三天,张在何地做了何事?以后,张算怎么生活?

    而张修一个都没回答,全程避重就轻,甚至答非所问,还咬着吸管抱怨果醋不够酸。把吴文气得分分钟暴走。

    吴文叉着腰问:“所以你的算就是跟她在这房子里住下去吗?”

    他低着眸,不答反问:“不然呢。”

    “你……”吴文罕见地语塞,眉头紧皱,坐在他床边,“你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消失不见吗?”

    张修笑,扬了眉,“你是在诅咒我?”

    “不是。”

    吴文烦躁地矢口否认,“算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可问题是,她也不会照顾人吧?”

    “怎么不会了?”床上的人松开牙关,放开吸管,“她把我照顾得不好吗?”

    吴文噎了一下,拢着手指放在唇前,虚咳,“好好好,非常好。”

    一盒纸巾砸在吴文脸上,张修语调骤冷:“nitama有意见?”

    “……”吴文叹气,抬头,九十度仰望天花板,平息了心情之后,才好声好气地跟他:“那你以后好好听她的话,好不哦?”

    张修没答话,低下头,继续喝他的果醋。

    两千零六年那会儿,中国台湾的一位歌手推出了一张专辑,专辑里包含了一首流行歌曲,叫做《听妈妈的话》,传唱两岸,红极一时。

    听遍各类歌曲的张修当然也听过这首歌,而他至今还没想明白,到底怎样,才算作听话?

    好好听某一个人的话,会不会很难呢?

    3

    吴文很快就被张修赶走了,走之前还放话,迟早有一天要去找那位心理医生,让她知道她做了什么蠢事云云。

    张修甩手,“砰”的一声,关上大门,隔绝了吴文的声音,眼角眉梢全是不耐烦,就差没从薄唇里吐出一句“二货”来了。

    饶束笑着摇摇头,为其抱不平:“太惨了,吴文真是太惨了。”

    “你怎么不心疼一下我?”他转头看她,带了骄纵,抬着下巴命令她:“快过来,背我。”

    “……”

    饶束站着没动,:“你又不是不能走,刚刚医生了,你呀,重点需要养护的就是胃,至于四肢什么的,完全可以多锻炼锻炼。”

    “医生的话你也信?”

    “不信医生,信你啊?”饶束一脸不以为然,“信你就发高烧咯,还失踪三天咯。”

    张修伸出手臂,勾住她的脖颈,让她转了个身,他整个人则顺势趴到她背上。

    “三天很久吗?”他问。

    “好像是挺久的,”饶束皱着眉下结论,“久到……连我都跟着你走失了。”

    他哼笑,两手伸到她脸侧,轻轻掐她的脸颊,“有失便有得。”

    “嗯……”

    饶束驮着他走,没有反驳他那句话。

    因为,的确是有失便有得。

    失踪三天后回来的张修,已经从半封闭的状态中走出来了。不那么像三岁孩了。

    只是,她怀疑,这真的是一种“得”么?

    他用了什么方法恢复的?他所的“回不去”,又是指什么?

    胸口怀揣着一些想不清楚的东西,饶束随意背着他走,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她自己的卧室。

    直到背上的家伙忽然轻佻一笑,“天还没黑呢,你想跟我做些什么?”

    “哈?”她回神,定睛一看,“呀,走错了。”

    她急匆匆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不对,就算我带你来了我的卧室,也不代表我想跟你做些什么吧。”

    “或许是想金屋藏娇?”

    “什么鬼呀!”饶束跳脚,赶紧把他驮进他自己的卧室。

    她把人往床上一甩,拍拍双手,“了事!”

    但下一秒,她又被张修拉了下去,趴在床上。

    “没了。”他。

    饶束努力扑腾了几下,踢掉居家拖鞋,爬上床,盘起腿,坐在他旁边,“那我们来聊天吧。”

    “没兴趣。”张修浅笑,抬起手,长指遮眉,慵懒好看的样子。

    她移开视线,“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肢体交流。”

    “什么?”刚问完,饶束的脸瞬间红了,瞪着他,试图理论:“你!年纪轻轻的,孩子一个,成天想什么呢!失踪的这三天是不是躲黑屋去看□□艺术片了?”

    “……”张修被她的逻辑和联想能力击败,“你也挺强悍的。”

    “是呀是呀,”饶束笑眯眯,“所以所以,关于这三天的事情,你是想主动告诉我呢,还是想等我逼供你呢?”

    他翻身,不理,只:“给我准备晚餐吧。”

    “你别转移话题!”

    “医生了,我要养胃。难道你想虐待我、不给我吃的吗?”

    “……”

    饶束乖乖爬下床,一边爬一边郁闷,“刚刚到底是谁医生的话不可信来着?连自身的劣势也利用得这么到位,估计某人心里得意得不行了吧……”

    床上飘来一个声音:“对,非常得意。”

    “……”

    4

    那天,一直到深夜,差一刻钟就到零点,张修也没给饶束聊天的机会,没跟她谈论过去的三天。

    他须得无比坚定,带着赴死般的无畏,走上那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每一条道路背后所附带的代价是什么。

    他做好了无数的准备,舍弃了许多的宝贝,穿上了满身的防备,只为了敛聚足够多的力量,推着巨石爬到山顶,投下巨石,完成一场生命的挣脱之旅。

    他从未想过,该如何面对那场终极审判。

    他只想让自己,倚靠着复仇时刻的美好画面,活过当下的每一天。

    而现在,童年的黑暗记忆覆灭了他的理智,何不就,顺势开启那扇走向终极审判的门呢?

    若伸张正义,是否一定要讲究方式?

    若改变环境,是否一定得需要合理?

    若实现价值,是否一定被评判对错?

    若伤害无辜,是否一定就不可饶恕?

    他必将面对这些问题,至死方休。

    可,那一天,命运的齿轮悄无声息地契合到了那一个节点。使得一切转折都来得如此深刻又不经意。

    离零点还有十分钟,张修在书房的书架之间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眼望去,一本没被放好的书突兀出来。

    《地狱变》,上次被饶束带去了纽约的那本。

    而这种胡乱的摆放方式,也的确是她干得出来的事情。

    他垂眸,眼尾漾开淡淡的弧度。长指抽出那本书,另一只手拨开两边书,腾出位置,再把《地狱变》放进去。

    然而,在放回去之前,张修忽然心血来潮,翻开了书,想观察一下她的阅读习惯,会不会在书里面标注之类的。

    一翻开书,某样东西就从书页里掉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他鞋尖上。

    木纹书签,淡淡的色彩,溢出咖啡的香,荡出树轮的圈。

    是他常用的书签底色,但这不是他放进书里的。

    张修弯腰,夹起那片书签,凝眸,细看。只见密密麻麻的几行字。

    【今天的三岁也是好乖的三岁,两块苹果 一块芒果 半个鸡蛋,进步颇大。有生之年的愿望之一是把三岁养成一个白白胖胖的伙子。ps:如果能跟张修永远在一起,那么我愿意忽略死亡对我的诱惑。pps:守望一个人是一件得不偿失的事,而我愿意从十九岁守你到九十九岁。】

    他眯眼,夹着书签,翻了个面。背面只有一句话。

    【去过地狱,并不一定要留在地狱。】

    5

    饶束翻来覆去,硬生生在床铺上滚出了犀牛滚沼泽的气势。

    很快就到零点了,她总感觉惴惴不安,怕他做出一些注定会令他自己后悔和痛苦的事情,更害怕他已经做了一些那样的事情。

    她看不见的是,另一个卧室里,《地狱变》落在地板上,书页敞开,唯有那枚书签被人拾走了。

    张修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开视频会议,手里还捏着木纹书签,用力而认真的模样。

    他在零点前终止了命令,没有太多的犹豫。

    会议还没结束,他又搬开电脑,起身开门,敲响她的房门。

    饶束正烦躁地滚来滚去,听见敲门声,一骨碌爬起来,开门。

    “怎么啦?失眠啦?”她眨巴着眼,问他。

    “没。”张修拉起她的手,边走边:“跟我出去一趟。”

    “哈??”饶束一头雾水,但见他却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着急了,连忙拽住他手臂,“现在出去啊?去、去哪儿啊?”

    “去某个地方。”张修随意穿了双板鞋,同时还吩咐她拿钥匙。

    饶束简直懵逼,“不是……那个,现在已经零点了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

    “啊……那……哎??”

    她也在匆忙中胡乱蹬了双鞋子,被他拉着出门,进了电梯,出了电梯,走出区,车。

    车上,懵逼的饶束了个喷嚏,终于回过神来,转头,扯着他的衣袖问:“我们到底要去哪儿呀?这么突然的。”

    “去了就知道了。”

    张修低眸,沿着她的袖口往上看,这才发现,两人都只穿着睡衣就跑出来了…

    果真乃深夜街头时尚担当二人组…

    想必不久的将来就要引领广州的深夜时尚潮流了…

    车子一直开到郊外工业区,停在一个废弃的旧仓库之前。

    饶束看一眼车窗外的建筑,那森然又灰败的样子,她凛然道:“不不不不不下车!这是演鬼片呢?”

    张修二话不,直接将人扯了下来。

    “演鬼片不需要我这么帅的人。”

    “……”饶束被他半拖着走,声嘀咕,“太自恋了,实在是太自恋了。”

    他轻声笑,“抱歉,我还能自恋八十年。”

    这个数字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呢?饶束抓了抓头发,一时想不起来,只跟着他走。

    两人沿着废弃仓库一直往里走,张修的方向感不好,但他能听音辨方位。

    他带着她七弯八绕,终于到达了一扇竖起的铁门前。

    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模模糊糊,让人心惊。

    饶束皱紧眉,走上前,侧脸贴在铁门上,倾听。

    “里面是不是有人……被……”她着,转头去看身旁那人,只见他眉眼冷凝,她余下的话便也凝固了。

    而张修旋即浅笑,肯定了她的猜测,“嗯,有人被绑在里面了。”

    “……”饶束与他灼灼对视,她希望他多点,但显然是不可能的。

    张修只是抬起腿,一脚踹开了面前的铁门。原来这是一扇临时被竖立起来的门。

    铁门倒下之后,灰尘消散之后。

    饶束亮起手机手电筒光亮,看见了里面几个被绑在一起的人,都是中年妇女,她们穿着统一的工作服,嘴也被塞住了。

    饶束又转头去看张修,却只看见一片漆黑,他好似隐匿在黑暗里了,只有声音能被听见。

    这一夜,两人一起把废弃仓库里的几个人放了出去。

    饶束站在原地,擦着手心里的汗;张修轻而易举地就让那几个人封口了。

    饶束全程没多问什么,张修也全程没解释什么。

    一直到两人乘车回家,她才用一种肯定句的语气问道:“是你把她们绑在那儿的?她们是某间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吗?”

    少年望着车窗外的广州夜景,侧脸线条分明又好看。

    他点头,“嗯,我原本想任由她们在那里腐烂至死。”

    饶束紧紧抠住自己的手指,“她们是……你以前生活的那间孤儿院里的工作人员吗?虐待过你的那几个吗?”

    “不是。”

    她扭紧手指,指尖泛白。

    张修侧转头,脑袋靠在座位上,似笑非笑,问她:“可怕吗?”

    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伤及无辜,是不是很可怕?

    饶束努力笑了笑,“不可怕。你最终不是没这么做吗?所以,不可怕的。”

    他也笑,笑得凉薄又惊心动魄,“那还得谢谢你。”

    “啊?”她不明所以,摸了摸额角,“什么意思啊?”

    “没。”

    少年重新把头转到另一边,望着车窗,左手收进裤兜里,摸到了那枚书签。

    饶束,我真诚地愿你,能忽略死亡的诱惑,能守我到九十九岁。

    那我也会尝试着去体味这人世间的温暖与美好。

    我会努力抑制住我内心残忍的魔鬼,我会尽量做到有选择性地极端化。

    你信奉人不会被恶魔败,而我信奉人可以反噬恶魔。

    如果,我们中和一下,会不会得到一个最快乐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