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兜兜转转, 赵琴落带着糖糖踏遍了半个南境, 离开汉水已经足足一年。
算起来, 和寒月凡分别三年了。
赵琴落对着铜镜梳妆的时候,会觉得已经老了。枯瘦的容颜, 毫无灵气的双眼,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
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坚强乐观的活着, 为什么整日这般凄凄惨惨戚戚的样子?
她无数次地强迫自己忘记他,却一次也做不到。
三年的时光里, 赵琴落尝到了被思念啃噬的滋味。
总不能日复一日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 糖糖都已经六岁了。
赵琴落找到了一个村落, 叫月落村。
村名正好相映了她和寒月凡的名字,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在村口置了间房子,准备带糖糖先住一段时间。
医毒本相通, 加上这些年她也跟随青平念他们学了些医术。因而, 赵琴落理所当然地在月落村开始行医为生。
因为医术高明,加上诊金极低, 赵琴落一时间声名鹊起。每日里,登门看病的人络绎不绝,连隔壁村的人也都纷纷不辞辛苦地赶过来找她医治。
一日,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在拿了药之后还迟疑不走。
赵琴落不禁问:“大婶, 可还有什么事情吗?”
妇人支支吾吾道:“不知道赵大夫, 可能替人医治疯病?”
“这个需要望问诊切之后,看他具体的病因病状来定。冒昧问一句,是大婶家中有人?”
“不, 不。”妇人连忙摇手,“是我们村的阿傻,我替他问的。前不久阿,我家孙女玩耍时候不心掉河里去了,是阿傻救的。我就寻思着能不能帮他问问,治得好他的疯病吗?”
“那,他大概疯了多久了?”
“多久?这个不知道。阿傻是从外面被跑江湖买来的,三年前来我们这就是个傻子,至于来我们这之前什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三年?”赵琴落心中咯噔了下:“他长什么样?”
“模样还挺好看的,可惜人傻,还是个瘸子。”
赵琴落腾地一下从诊位上站了起来,握住那妇人的手:“大婶,你的这个人能不能现在就带我去看看他。”
“现在?哎呀,赵大夫真是好人啊,我也就这么随口一问,想不到你……”
“快走吧。”
赵琴落三下两下关了诊室,又将糖糖托付给隔壁王妈妈照看,拉着那妇人就跑。
“大婶怎么称呼?”
“我叫李桂花。”
“李婶婶家住哪里?”
“就是隔壁业旧村。”
业旧村。
李婶带着赵琴落来到了那个跑江湖的家里。
一个人都没有。
“人呢?”
“大概是到街头去了。”
“去街头干嘛?”
“那个跑江湖的是个混混,外号叫跑江湖。平时吃喝嫖赌,不务正业,手里面收留了好几个乞丐替他每天要钱乞讨,还兼顾卖艺赚钱。阿傻就是其中一个。”
“那我们去街头吧。”
“不急不急,这会儿,该快回来了。我们再等等就好。跑江湖每天都是这个点来收乞丐们讨的钱。”
赵琴落只得耐心地等下来。
“大婶能再着阿傻的事情吗?”
“他呀不怎么话,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脑子一看就是有问题的,我们村就都叫他阿傻。”
“他的腿。”赵琴落心里一阵难受:“是那个跑江湖瘸的吗?”
“那倒不是,他来的时候就是瘸子。不过,阿傻是可怜啊,天天都挨。他人傻,自然讨不到几个钱,就算讨到了,也给别人抢了去。所以,天天挨。跑江湖的也不拿他当人,卖艺表演的时候,总让他表演些胸口碎大石什么的。”
李婶叹了口气:“阿傻人挺好的,和和气气的样子。来我们村这些年,其实做过不少好事,你看我孙女的命不是多亏了他呢。可惜啊,人傻,命也苦,也不知道能熬几年。”
赵琴落突然之间不再希望这个阿傻就是寒月凡了,她无法面对他的寒大哥成了李婶口中这个日日遭受冷眼与毒的阿傻。
“你看他们来了。”
“瞧见没,那个跑江湖的也在。你看,又在阿傻了是不是?”
赵琴落抬眼望去,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一个粗狂大汉,手里正拿着一根四指粗的大木棍,毫不客气地朝一个瘦高个子身上招呼。
棍子一下又一下,仿佛不是在人的身上。
瘦高个抱着头想躲,可是躲不开,他的双手被粗狂大汉捆住,绳子一头拉在大汉手里。瘦高个只能离大汉几步远的距离,默默忍受着毒。
粗狂大汉后面还跟着几个乞丐,一个个低着头,无视着大汉人。
“活废物,今日竟是一文钱没有讨到。你当老子白养你的吗?”
粗狂大汉一棍子在瘦高个头上。
瘦高个的头顿时血流如注。
“真是个傻子,老子看能不能再傻一点。疼不疼。”
瘦高个立刻喊:“疼,别。”
粗狂大汉又是一棍子向瘦高个子腰腹处:“疼就让你长记性。整日喊疼,整日不长记性,你他娘……”
粗矿大汉又是抬手要,赵琴落一把夺下他手上木棍。
“不许!”
粗矿大汉一时没反应过来赵琴落是何时来到他身边,又是怎么抢去他手里木棍的。
赵琴落蹲下身子,扶起弯着腰的瘦高个。
瘦高个身上脏兮兮的,一头乱发,满面络腮胡子。
当赵琴落看清那张蓬头垢面下漆黑地眸子之时,立刻将瘦高个紧紧地抱在怀里。
粗犷大反应了过来:“你是何人。”
粗犷大汉心里疑惑着:姑娘看起来挺水灵的,怎么会去抱这么脏的傻子,莫不是也是个傻子?
“我要带他走。”
“什么!”
赵琴落吼道:“他是我相公,我要带他走!”
粗犷大汉也气了:“他是我花钱买的,你凭什么带走!”
“够了吗?”
赵琴落扔过去一千两银票。
粗犷大汉拿着银票以为自己眼花了:真也是傻子啊,花花一千两,买个傻子。
“够……够了。来,来傻子给你。”
粗犷大汉生怕赵琴落反悔,连忙收了手里的绳子,招呼身后的乞丐跟上,一溜烟消失了。
赵琴落替阿傻解开手上绳索,用衣袖替他额头上的血渍。
阿傻向后躲了躲。
“你不认识我了吗?”
阿傻怔怔地看着赵琴落,半晌挤出一个字:“饿。”
赵琴落拉起他的手:“跟我走好不好?跟我走我给你做饭吃。”
阿傻木木地重复着:“饿,有饭吃,跟你走。”
赵琴落拉着阿傻向前走。
阿傻走不快,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他突然甩开赵琴落的手,茫然地四处张望:“老大,老大呢,老大……”
赵琴落知道他是在找那个跑江湖的:“没有老大了,你以后就跟着我。我不会让你挨饿了,知道吗?”
阿傻楞了半晌:“去哪?”
“回家。”
“不不讨钱吗?”
“不讨钱了。”
“不讨钱,没有饭,阿傻……饿。”
“不讨钱我也给你饭,我带你回家,回家天天都有饭吃。”
李婶跟在边上,看着赵琴落花下那么大的票子买下阿傻,这时候才忍不住问:“赵大夫,他是你朋友吗?”
赵琴落满脸欣喜地道:“他是我相公,我终于找到他了!”
回到月落村的家里,赵琴落怕寒月落现在的样子吓着糖糖,特意没有先去接糖糖。
阿傻吃了很多,但是只吃米饭。
赵琴落给他炒的菜他一样没吃。
“寒大哥?”
赵琴落发现这样叫他毫无反应。
“阿傻?”
阿傻突然停下扒饭,瞪着眼睛看着她。
“你怎么不吃点菜?这几样都是以前你最爱吃的?”
“菜?”
“对啊,”赵琴落举起筷子示意他:“你要不要尝尝。”
阿傻使劲地摇头:“阿傻吃饭,不吃菜。”
完,继续闷头吃大白饭。
“阿傻?”
赵琴落再喊他,他就不理了。一个劲的往嘴里填饭。
赵琴落生怕他噎着了,递过去一杯水。
谁知这个举动突然,把阿傻吓着了。
他突然放了碗筷,立刻站起来,含着饭含含糊糊道:“不吃了,阿傻不吃了,别阿傻。”
赵琴落压抑不住地流眼泪。
她抱住阿傻安慰:“不怕,以后没有人会你了。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好不好?”
等阿傻好不容易吃完,赵琴落就忙着给他烧水洗澡。
阿傻很脏,身上的衣服也破旧不堪。已经是深秋季节,阿傻却只穿着一件单衣。
其实刚回来的时候,赵琴落就去隔壁借了件男装。可是阿傻不愿意穿。赵琴落要帮他穿的时候,他就像刚才吃饭时候那样,以为她要他。
索性等洗完澡,一并给他换上。
吃完饭,阿傻就一声不吭地现在边上看着赵琴落忙碌。
“别急,水烧好了了,等我调好水温,你就能洗澡了。”
“洗澡?”
“对啊,你太脏了,要洗干净才舒服啊。”
阿傻似乎听懂了这句话。
赵琴落去井边想去提一桶凉水,手才刚碰到井绳就被阿傻抢了去。
阿傻三下两下提了桶水。
赵琴落根本舍不得他干半点活:“你不用帮我……”
赵琴落话音未落,阿傻已经将整桶井水举过头顶,哗啦啦地浇了自己一身。
深秋的井水冰凉冰凉,阿傻全身不住地寒颤。湿了的衣服裹在他身上,阿傻却没有将衣服脱下来的意思。
“你在干什么!”
赵琴落忙从屋里拿了个大毯子裹住阿傻。
“阿傻洗澡,阿傻洗好了,不阿傻了。”
“你一直这样洗澡的?”
阿傻想了想,然后连连点头。
“那你衣服湿了怎么办?”
阿傻又想了想:“太阳出来,干了。”
赵琴落问不下去了。
她默默地又提了几桶井水,调好水温,对阿傻道:“从现在开始,跟着我以后,不许再像刚才那样洗澡,听到没有。”
阿傻点点头,然后又摇头。
“怎么摇头?”
“不那样洗,怎么洗,不会。”
赵琴落把他的毛毯去掉,让他先站在热水里,然后才替他脱衣服。
热水的温度刚刚好,阿傻从来没有感受到这么舒适的感觉。全身泡在水里以后,他不禁笑了笑。
“舒服吗?”
阿傻使劲点头。
“那以后都这样洗澡好不好?”
阿傻回过头来看赵琴落,边笑边点头。
衣服脱完以后,阿傻身上大大都是淤青。后背上还有好几条粗印子,应该是今天那个跑江湖才的。
赵琴落的指腹摸着这些红肿淤青,柔柔地问:“阿傻,你疼不疼啊。”
阿傻使劲点头:“疼,疼啊。”
“你等会啊。”
赵琴落拿来了药膏,一下下为他擦拭。
擦到一半,赵琴落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崩溃。
她扔下药膏,从浴室跑了出去,来到院落开始放声大哭。
哭到一半,赵琴落不放心阿傻了,又折回浴室,发现阿傻一动不动地仍是呆在木桶里。
水已经凉了。
“我以为你早就出来了。水都凉了,来快出来。”
赵琴落把阿傻扶出来。
阿傻全身暴露在她面前。
阿傻身上的伤多得不能看。
赵琴落拿出崭新的男装从里到外的替他一一穿好。
阿傻很乖。
阿傻如同一个孩子般。
“以后叫我娘子。”在替阿傻穿鞋的时候,赵琴落轻轻地。
阿傻顶着一脸络腮胡子,不解其意:“娘子是什么?”
“就是对你好的人。”
“记住了吗?”
“阿傻记住了。”
“你以后也不叫阿傻,你叫寒月凡,我叫你寒大哥,不再叫你阿傻了。能记住吗?”
“记住了。”
赵琴落站起来,向外走去。
“去哪?”
阿傻突然很慌张地也跟着站起来。
赵琴落意识到他很怕自己离开:“我去倒洗澡水,你跟着我来吧。”
阿傻又笑了,乐呵呵地跟着赵琴落。
阿傻的头发洗不出来了,赵琴落替他剪得很短,又给他戴了一顶玉冠。
络腮胡子也全部剃了,只是剃胡子之后,他整张脸显得更加消瘦。
晚上的时候,赵琴落把糖糖接了回来。
糖糖看到寒月凡高兴极了,在他身上抱抱蹭蹭。
寒月凡听着赵琴落的交代,也抱着糖糖笑。
夜里,糖糖睡了。
赵琴落给寒月凡洗漱好,指了指床:“寒大哥睡里面吧。”
“娘子呢。”
“我睡你旁边睡。”
寒月凡听到赵琴落不走,顿时开心了。
他脱了衣服去睡,外衣脱了,里衣还想脱。
“别,夜里冷呢。”
“以前都是……”
赵琴落想到他以前就一件衣服,自然就……
“那你脱了吧,让我抱抱你。”
寒月凡光溜溜地上了床,赵琴落拥了上去。
碰到他左腿的时候,赵琴落心里寒凉,看样子已经陈年旧伤,有两三年之久。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寒大哥为什么会瘸了腿,完全痴傻了,还被人卖到那种人手里受尽折磨。
紫峰又在哪里。
可是这一切,无从问起。
赵琴落见寒月凡睁着眼睛:“困吗?”
“不。”
“完全不记得我了吗?”
“记得,你,娘子,对我好,吃得饱。”
赵琴落笑了笑:“身上可还痛?”
“痛。”
“哪里?”
“这里。”
寒月凡拉着赵琴落的手去摸。
他好多地方都痛,一处处摸了。
赵琴落脸颊羞得通红。
两个人相处又分离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这样亲密过。
“还有哪里?”
“还有……”
寒月凡翻了个身,想拉赵琴落去摸他的腰,手没拉住。
赵琴落的手一滑,触碰到他腰部向下的一处位置。
从柔软到坚硬。
寒月凡地身体开始烫了起来。
赵琴落使了使劲:“这里……疼吗?”
寒月凡身体僵硬住了:“不。”
赵琴落翻身,樱唇压了上来。
寒月凡双手不知所措,慢慢的,越收越紧,狠狠地抱住了那柔软的身体。
这一刻,赵琴落等了三年了。
次日,点好糖糖和寒月凡的衣食,赵琴落就给汉水和寒庄发去了消息。
接下来的几日,一家三口过得其乐融融。
“寒大哥,等我们的故友赶来,我们就在月落村成亲吧。”
“什么是成亲?”
“成亲以后,娘子就会对相公更好,娘子要照顾相公。”
落日夕阳下,糖糖在和隔壁的豆豆哥哥跑闹着。
寒月凡凝神盯着金色余晖良久,突然笑道:“娘子,我好像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什么了?”
“窗户上看,有人,男和女。”
赵琴落没有听懂。
“,在家娘子最大。”
赵琴落的眼睛亮了起来:“还有呢?”
寒月凡挠了挠头,笑了笑,又摇摇头。
“没关系,想起来一点就好。想不起来也不要使劲去想,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成亲?”
“嗯,寒大哥想跟我成亲吗?”
“想。”
寒月凡又突然喜悦道:“我又想起来了,成亲,娘子照顾相公,相公照顾娘子。”
“嘻嘻,对啊,相公真聪明。”
“天下娘子最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