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总喜欢吃辣。

    哪怕他在海城长大，又去京市读书。这两个地方，辣味都不是当地菜重点。又因年幼时与爷爷奶奶一起，吃惯了清淡口味的岭南菜……池珺虽然喜欢，但实话实，从唇舌到肠胃，都不太能受得了。

    钟奕和他约法三章，不能多吃。又兼平日事多，更多时候都是公司专门订餐。无论是抽出时间来火锅店，还是叫店里的东西去家里，都不算经常，算下来至多两个月一次。

    上一次吃，还是去年年末，寒冬腊月里。

    眼下，火锅端上来，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加了许多辣椒、花椒，在红油里翻滚。池珺看上去颇为矜持，但视线落在锅里，眼睛有些亮。

    钟奕觉得好笑，：“也没有太久没来吧？”怎么想成这样？

    池珺拿起筷子，漫不经心，：“解压啊。”

    工作时的昂贵西装被脱下来，套上衣套，挂在一边。池总衬衫袖口被挽起一些，露出一截白皙、紧实的臂。热气熏着，屋子里暖气开到很高。他额头上很快出了一层薄汗，脸颊发红，嘴唇也显得比以往红润许多。

    依照钟奕的经验，吃完这一顿，再去亲男友，池珺的舌尖会敏感到极点……原本很正常的亲吻，都会让他觉得难以承受。

    可即便这样难以承受了，还是会来追逐钟奕的唇舌。

    他想：池珺就是这方面最好。

    永远主动、有话直，和他在一起，真的很放松、很安心。

    眼下，下了一锅菜后，池珺的筷子在空中停了停，隔着雾气看钟奕。他眼睛里带了点水色，像是觉得难受。钟奕给他倒了杯柠檬水，加冰块。池珺尝了，觉得舒服一点。这才问：“所以，之后，你有联系唐姐吗？”

    钟奕一顿。

    他无奈：“原本想吃完再这个。太复杂了。”

    池珺看着锅子里的情况：一时半会儿，好像熟不了。

    于是他友善建议：“要善于利用碎片时间。”

    钟奕唇角弯起一点，回答：“好。”

    他的确联系了唐怀瑜。

    但很委婉，只是发消息问她，自己听了一点池铭的情况，所以想知道，唐姐如今状态如何、是否无恙。

    很难描述唐怀瑜看到这则消息时是什么心情。家里的气氛，在谢玲了她之后，就陷入某种异样的僵持。谢玲很快后悔，又撑着一口气。还是唐德怒道：“你就在那站着？”

    又：“我那个畜生，是因为他害怀瑜。你呢，你就要怀瑜，再为那畜生回来吗？”

    谢玲百口莫辩。她很想，你怎么可以质疑我对孩子的关爱。可事实摆在这里，她刚刚下手，现在手掌仍然在痛。自己都这样痛了，何况女儿……她匆匆从冰箱里拿出冰块，又取了毛巾，做出一个不太成型的冰袋，给女儿敷脸。唐怀瑜沉默，不出更多话来。

    谢玲看着女儿，有些心翼翼，想和她道歉。

    眼下，钟奕：“……那个时候，”他停一停，还是，“唐姐和父母出现了一点冲突。对，唐德也去了伦敦，算算时间，是昨晚就坐上飞机，然后在当地时间凌抵达。”

    至于具体“冲突”是什么，不是他要对池珺隐瞒，实在是唐怀瑜原本也没和他太多。

    这太难堪了，唐怀瑜是真的想和钟奕有更深一点、至少可以慢慢培养——这样的亲情。可如今，唐怀瑾走了，谢玲她，父母开始冷战，反倒是钟奕担心她。

    唐怀瑜有很多委屈，又克制着，不对钟奕太多。钟奕有自己的事，在当时的情况里，他的立场，更像是一个陌路人。他会关心，已经是情分，不能扰太多。

    但在和好友慕芸的对话里，唐怀瑜就是真的难过，和她发了很多消息，中心思想是：我不明白，妈妈为什么那么相信唐怀瑾。

    为了他我。

    在谢玲巴掌落下来的时候，唐怀瑜心里一直坚守的什么东西，像是倏忽碎掉了。

    池珺：“……原来双胞胎之间真的会有这种反应。”他点评。

    锅像是开了，清汤锅里的水滚得更明显。羊肉片下下去，又带着原汁原味的鲜美，被捞出来。

    钟奕：“还是巧合吧。”可以从很多角度论证这点，“算算时间，那个时候正好是英国八点钟。会发生什么，也不意外。能凑到一起，又被我留意到，算是幸存者偏差。”

    池珺不置可否，道：“然后呢？”

    一边，一边把锅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捞出，将钟奕喜欢的、自己喜欢的，分作两碗。他们的口味实在不算接近，外人多半想不到，在所有公开场合都显得沉着、完全不似二十岁年轻人的钟奕，在私下与男友吃饭时，手边会多叫一份甜品。

    没什么不好意思。

    而两人在一起这么多年，生活习惯上，要磨合最多的，就是口味。到现在，池珺还是理直气壮地不爱吃海鲜，钟奕倒是无所谓，总有很多选择，不必强求一点。

    他：“当时还是太早了，不确定唐姐是否有其他事，所以等了两个时，到六点，要下班了，才发给她……她，唐怀瑾之前借口买醋，出了门。后面家里僵成那样，唐先生已经明确了，唐怀瑾多半不会回去。可谢女士还是抱有期待。”

    他从池珺手中接过料碗，帮男友加耗油。

    钟奕：“但她们等了……嗯，应该也是两个时。其实从唐姐的住处到中国超市，用不了这么久。但谢女士觉得，那家超市开门本来就晚，老板又很随心所欲，时不时推迟开门时间。万一是唐怀瑾在等呢？她还是想给唐怀瑾一点机会。或者，给她自己一点机会。”

    后一句是钟奕个人的看法。

    池珺“唔”了声，示意他继续。他像是更热了，整体看上去还是衣冠楚楚的样子，只是连耳垂都微微发红。

    没办法，池总皮肤白，稍微有点红，就很明显。

    钟奕把空调温度放低两度，继续：“唐姐和我讲的很含糊。但看那个意思，她们算联系一下唐怀瑾……主要是为了谢女士。但电话过去，始终是占线。”

    池珺微微拧眉，抓住关键词：“始终？”

    “对。”钟奕道，“就开始觉得不对劲。最先，唐先生只是觉得，是唐怀瑾又在想什么其他主意，要联系人，从而耽搁了时间。正好那个点，国内银行上班了，他就电话回去，要求冻结自己名下的几张副卡。其实应该本人办理的，但总有线上加急通道。”哪怕是海城的银行，面对唐德这种一年存八位数、九位数的财神爷，也要好好供着。

    池珺：“嗯。”是该这样。

    钟奕：“我和唐姐的时候，她只讲了这些。但既然始终占线……”

    池珺拿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也有其他解释。”

    两人对视，思路不约而同地飘到一处。同时，伦敦，这会儿已经到了中午。唐怀瑜突然庆幸，还好自己昨晚熬夜赶了许多paper进度，不至于下次与导师见面的时候表现惨淡。

    这样下去，自己接下来恐怕没多少时间做事。

    唐德花了些时间，解决完银行问题，眉头松懈一点，觉得自己的掌控力又回来。然后看看仍然拿着冰袋的女儿、在不停电话的妻子，冷笑：“还是不通？我倒是不明白了，究竟是多重要的电话，能让他一直到现在。”

    唐怀瑜缓缓眨眼，像是抓住了什么思路。

    她忽然：“对……妈了那么久，必须是一直、一直在进行的通话，才能把妈的电话拦在外面。”

    这样讲话，视线却始终没有去看谢玲一眼。对于母亲，她伤心，夹杂着失望，又有一种难言的解脱：谢玲的态度太明显了。在她心里，不管是什么——女儿、丈夫，警方的证言、调查结果……这些都没有她一手养大的儿子重要。唐怀瑜心情恍惚，觉得自己如果早些明白这点，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这倒是她有些冤枉谢玲。在谢玲心里，至少感情上，她是竭力希望“一碗水端平”的。

    只是眼下情境，让她做出了极端的选择。

    后悔，想道歉。可如果了，女儿不原谅，自己对儿子的信任又被唐怀瑾亲自脸。对于谢玲来，这未免太难捱。

    唐怀瑜却没有功夫想这么多。

    她大脑“嗡嗡”的，用一种很陌生、带着点惧怕的视线，慢慢环顾四周。

    这是她住了许久，曾经觉得安全的避难之处。

    她喃喃自语：“我啊，他为什么会那么干脆地走，难道不想知道咱们家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吗……不知道结果，他怎么能安心回来呢。”

    唐怀瑜深呼吸。

    她没有明什么，但唐德已经明白。他一凛，往前一步，在客厅细看。没有电视，其实家具很少。如果能藏东西的地方——

    他蹲下来，去看家具下方。

    然后从茶几下，拿出一部手机。

    上面显示，通话刚刚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