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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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雾多了, 会变成一颗水滴。

    钟奕从洗手台上滴落的一滴水开始尝试, 慢慢掌握技巧, 变得能碰到龙头、碰到大理石台面。最后, 天气越来越冷,要进入冬天。海城的行道树多是法桐, 寒风一吹, 就有一地枯叶。

    钟奕捡起一片叶子。在旁人看来,就是那片枯叶飘在空中。这样一幕,引来一点惊异的眼神。钟奕微微笑了下, 松开手,枯叶随风而走。

    他再回到池珺身边, 池珺刚刚结束一场视频会议, 这会儿正埋头批阅文件。很辛苦,盛源上下的大事事,再有池铭刻意来的麻烦,都要他经手。他还是太年轻了,比不上池北杨的几十年经营, 又是通过强硬手段拿到控股权, 所以哪怕三年过去,仍有池北杨当初的心腹配合池铭、在池珺身边捣乱。不是没有能信任的人,但还是不够。

    过上五年、六年, 一切或许会好起来。

    钟奕靠在桌边,低头看他,能见到池总的侧脸。

    钟奕自言自语:“我会吓到你吗……”

    转念, 换一种思考方式,喃喃道:“你会被我吓到吗。”

    他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再消失,去到池珺家里。世界空空落落,他能看到所有人,却无人能见到他。如果钟奕愿意,世界上的所有秘密都能为他洞悉。

    可他不愿意。

    他拥有过很多、失去过很多,在一段时光里被困三年,几近疯狂,又每每在最后关头强迫自己冷静。他在意的事太少了,扪心自问,钟鼓馔玉不过尔尔,池珺却算钟奕心里最重要的一个。他在那条高速路上一千余天,心里想着的、念着的,全部是池珺,想知道池珺是否成功、是否安好。航班是否顺利,自己与池珺是否能在天亮后的董事会上成功逼宫——

    起先,他不知道自己在日复一日的轮回。后来知道了,这样的日日惦念叠合在一处。不知不觉,就占据钟奕心里最重要的角落。遑论他再回人世,看到的,就是同样想着自己的池珺。

    无论如何,钟奕希望池珺能过得好一些。

    他已经有很好的耐心,花了一个秋天、半个冬天的时间来“训练”自己。到现在,该是验收成果的时候。

    前些天,池珺雇的保姆阿姨收到一条微信,请她下次来扫的时候顺便填满冰箱。保姆阿姨看了,还啧啧称奇,觉得池总什么时候转了性,不再跟个机器人似的,每天晚上回家充充电就足够维持生活。

    池珺平日极少进厨房,先前微信的发送记录又被钟奕删掉。他尚不知道自己家里悄然发生的变化。

    而钟奕觉得,自己的心态,果然已经不太对劲。

    但他并不介意,冷静地回想着池珺爱吃的东西。不爱吃海鲜、爱吃辣……明明很挑,对外却还要客客气气的。可事实上,旁人请一顿海鲜,池珺吃完,离开的车上,就要开始闷闷不乐。不会表现出来,天长日久,钟奕却能察觉。

    他从前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再想,却觉得,从前、二十岁出头的池珺,比现在要生动许多。

    钟奕决定煮一顿火锅。

    鲜红的麻辣底料在锅内沸腾,钟奕能嗅到其中刺激诱人的滋味。他克制地没有多闻,控制着厨刀,将各样菜切成可以摆盘的样子。

    这是钟奕的新发现:在可以触碰许多东西后,慢慢地,他可以让那些东西随心而动,不必亲自动手。

    如今切菜,也算锻炼。

    钟奕甚至一心二用,从书房取来纸笔——按是池珺的东西,他用,该是“借”。可池珺不在,钟奕想一想,觉得好友大约不介意自己这点僭越,便心安理得起来。

    厨刀在不远处动作,耳边有“嚓嚓”声响。钟奕握着笔,在纸页上,写下一个个名字。

    还有他们从池铭那里收到的东西。

    最后,他在落款处沉吟片刻:是写上自己的名字,还是暂且空白……

    钟奕选择后者。

    他觉得池珺应该能认出自己的字。

    理应如此。

    ……

    ……

    这晚池珺到家,是八点四十。一个人住,有没有太多娱乐需求,不需要太大的房子。他而今住的公寓,还是当初丛兰留给他。

    到现在,池北杨住在疗养院里,过一天算一天,不过是在数日子。丛兰像是卸下身上的枷锁,看上去年轻许多。自老爷子去后,池珺与丛兰,连一年一次在年夜饭时固定的见面也不再有。他也不知道母亲近况如何。

    不管怎么,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他进门,意外地发觉屋内开着灯。池珺停一停,先想:我记性怎么这样差。

    不关灯就出门。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池珺随手把钥匙放在鞋柜上,再换鞋、脱外套。做这些的时候,他愈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空气里带着点辣味,像是——

    池珺疑惑:难道是没关窗户,有邻居在家做菜?这个点了。

    他抱着点莫名念头,拐过门廊,进到客厅,然后一眼见到餐桌上的丰盛摆设。池珺惊在原地,第一反应是在心中默数,公寓的钥匙给过哪些人、今天是否是哪个特殊纪念日。这样转过一圈,毫无所获。最重要的是——

    池珺心中一紧。

    他进门的时候,门是反锁的。

    可这会儿,火锅还在烧,咕噜噜的,花椒与辣椒在锅里翻涌。池珺深呼吸,满心荒谬感。他喉结一滚,几乎头晕,想:我是不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这会儿出现幻觉?

    “幻觉”?

    这两个字,让池珺一个激灵,瞬间想到几个月前,自己的一点奇怪经历。他浑身紧绷,朝餐桌走去。家具很少,四周一览无余,只是墙壁、柜子,厨房的推拉门也开着,没有藏人的空隙。他毕竟年轻力壮,自忖有一点柔道底子,不至于对突然而至的意外毫无反抗之力。

    而池珺的谨慎、试探,被坐在桌前的钟奕看在眼里。

    他见池珺离自己放在桌面上的纸越来越近。饶是钟奕,也有片刻屏息静气。他不上,自己到底“期待”池珺有什么反应。

    但是。

    钟奕偏过头。如果池珺能见到他,便能看到灯光下,钟奕抿起的唇角、微冷的神情。他的眼睛颜色很暗,像是一片幽深的湖,冰冷、深邃。

    但是——

    池珺绝对不应该怕他。

    绝对不应该有一丝惊慌。

    绝对应该,认出做出这一切的人,是他。

    可池珺到底看不到钟奕。

    他走到桌边,觉得这一路无比漫长。最终,他见到桌面上的纸。

    上面是一串名字,他很熟悉。有些人,始终被他放在“不能信任”的区域内。有些人,他有过一些接触、合作,最终却又心存顾虑……

    他捏着纸的手一点点用力,纸页被他捏出一块印子。

    钟奕能看到池珺滚动的喉结。还有握紧的另一只手、像是喘不上气。

    还像什么呢?

    柔和的灯光照在池珺脸上。看着他,钟奕倏忽想到一只夜莺。

    让玫瑰刺进心脏里、脆弱的,让心头血染红玫瑰的夜莺。

    他听到池珺艰涩地开口,嗓音沙哑,难以置信,却又偏偏夹杂了几分确信。

    叫了声:“钟奕?”

    停一停,问:“是你吗?”

    “你怎么会……怎么会——”

    又停一停,声音低了下去,看着四周,有些茫然地眨动眼睛。半晌,才轻声:“是你的话,那之前,八月的时候,在镜子上写字的,也是你?”

    他到底还是忘不掉。再催眠自己、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可那一刻的场景,依然牢牢烙印在池珺心底。他面对眼下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瞬间又想起。

    而钟奕心满意足。他站起来,走到池珺身边,抬起池珺的左手。

    初被触碰到,池珺身体颤了颤。但他很快回过神,带着点困惑,看着自己身体左边。那里明明没有人,可的确能察觉到有人在触碰他。握住他的手,让他掌心摊开、向上,写:是我。

    池珺花了点时间,来分辨手上的字。

    他无奈,沉浸在眼下的虚妄里,像是喝醉酒的人,昏昏然,无法找回寻常的、理性的思绪。他低声:“你不要在我手上写……”

    钟奕一顿。

    池珺:“我分不出来你在写什么。”

    钟奕:“……”

    他无奈,重新拿起纸笔,写:是我。

    池珺在原地,静了静,大约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太正常了,他接受了三十余年唯物主义教育,然后一夕之间,钟奕要碎这一切。

    池珺沉默片刻,问:“你怎么会在——”

    钟奕在纸上写:吃饭吧。

    池珺又眨眼,问:“你知道我没吃晚饭?”

    钟奕写:我一直在看着你。

    他笔起、笔停,心知肚明,自己这样一句话,于很多人来,算得上可怕了。但池珺这样子……毫不介怀、毫不介意,让他忍不住想要再做点什么,试一试,池珺的“底线”在哪里。

    而池珺果然因为这句话怔忪片刻,而后抬头,有些纠结:“洗澡的时候也在吗?”

    钟奕:“……”

    他写:那天是意外。

    言简意赅。

    池珺慢吞吞地“唔”了声,像是一时之间,接受了太多信息,有些无法回过神来。

    火锅仍然在烧,水位下去一截。钟奕看一眼锅子,在纸上写:先吃东西。

    池珺沉默片刻,:“专门给我做的?”

    钟奕:YES

    池珺低笑:“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做饭。”

    ……

    ……

    这天太不真实、太虚无缥缈。

    要到以后,钟奕问池珺:“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池珺:“我认识你的字啊。”

    钟奕不置可否。

    池珺有些漫不经心,回答:“连你也害我……那活着,也真没什么意思了。”他最重要的朋友,原本该是一生知交,却偏偏英年早逝。

    想害他的人太多了。

    可不该是钟奕,不会是钟奕。

    无论钟奕变成了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