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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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树林里传来野兽的低吼声, 晚风吹过,树叶婆娑, 耳边有“沙沙”的声响, 月光不是太亮,被乌云遮住了一半, 杨子安只能带着人在一处平地生火, 休息一晚再上路。

    从庄子离开的时候他身边只带了两个人,可回去却带了接近五十个。

    这还得从找到张士诚起。

    不过人家不叫张士诚,叫张九四, 因为名字错了,杨子安找了许久才找到。

    张九四还有三个亲弟弟, 张九五, 张九六, 张九七, 另外还有些好兄弟, 具都拖家带口,杨子安这才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们这些人都是靠着乘船运盐为生,张士诚为了补贴家用,就偷运盐去卖,有些富户不想给钱, 便要向朝廷举发他偷卖官盐,动辄骂, 除此以外盐场还有盐监名叫丘义, 不仅克扣盐民的工钱, 每月还要盐民们向他上贡,但凡有点疏漏,必然是骂不断。

    自古官大一层压死人,更何况张士诚他们还不是官,平民百姓只能憋着一肚子气,继续艰难地过日子。

    “吃点东西吧,赶了一天路了。”杨子安叫人从牛车上把干粮拿下来。

    这些干粮是林渊叫人给他准备的,都是一些干饼肉干之类的东西,找一口锅,放点水加点盐煮煮,在如今也算是又暖胃又饱足的一餐。

    席地而坐的人们纷纷拿上碗去等着,也有等不及的,拿了干饼直接就吃。

    张九四有点羞愧,毕竟这些人都是他带来的,这几天他也想猎,然而他们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布置陷阱没什么用处,根本没有时间去猎,他坐在杨子安身旁,有些踌躇不安低:“你们东家,真过我与他有旧?”

    可他根本不记得有林渊这号人物啊。

    杨子安:“我那四弟是多年前有一面之缘,他是个顶善心的人,见不得有人受苦,或是当年只与你过几个照面,或是上了几句话,你不记得也是正常。”

    张九四摸摸后脑勺,他深觉杨子安是找错了人,毕竟他一开始要找的张士诚,张九四在那也听过杨子安的名号,出手阔绰,又是外地人,千里迢迢过来只是为了找人,而且找的还是个普通盐民,又多年未见那人,张九四在家和三个弟弟一商量,就决定去试试运气。

    也不知道为什么,杨子安一听他还有三个弟弟,一家靠撑船运盐为生,就一口咬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张九四原本只是想混口饭吃——毕竟每次有人上门,杨子安至少都会叫人吃一顿饭。

    不少人为了这顿饭去冒充,虽然他们也知道自己的冒充不可能成功。

    可张九四成功了,他不仅成功了,杨子安还要带他走。

    按照杨子安的话来,就是一日三餐都能吃饱,光是这一点,张九四就有些动摇了。

    他每日运盐,拿到的工钱却少的可怜,四兄弟加在一起,也不过刚够他们吃饱,有时候还要接济朋友,自己也过得窘迫非常,还常常被骂羞辱,连买药的钱也没有,能去一个一日三餐吃饱,不会被也不会被骂,还提供住所的地方,简直是想也不敢想。

    但是一想到自己倒是带着弟弟们走了,关系好的兄弟们还在受苦,张九四就试探地问了问杨子安的意思。

    杨子安之前就被林渊叮嘱过,直接点头同意,也没有多问。

    虽然张九四还有些疑虑,但杨子安给的承诺太好,他就是想拒绝,也不知道怎么张口。

    还没给他反悔的机会,杨子安就已经带他们离开了兴化。

    马是买不了了,兴化那边没人卖,杨子安就买了几辆驴车,老人孩子们坐,年轻人都靠双腿自己走,路上倒也没人抱怨。

    张九四现在又开始害怕要是被发现自己不是他们要找的人怎么办?

    那那么多年没见了,大概也认不出来吧?

    他一路都在纠结,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贪心,一会儿又心存侥幸,觉得应该发现不了自己是假冒的。

    杨子安倒也不怕他们劫自己,主要是除了干粮和这些驴车以外,他身上的钱基本都花光了,这些人也不是亡命之徒,不会劫不成还要人命。

    到庄子的城墙下,杨子安才终于松了口气,距离他离开庄子已经过了近半年的时间,也不知道庄子里如今如何了。

    他在兴化耽搁的时间实在太长,然而这时间的长短却并不容他去分配。

    张九四他们却看直了眼,没想到这荒郊野外的,竟然还有这样的一处地方,简直就像是世外桃源。

    瞭望台上的人看不清杨子安的脸,只知道这些人不是庄子里的,正要吹响号角,杨子安却大吼道:“我是你杨二哥,带人回来了,快去告诉我四弟!”

    那人一愣,吼了一嗓子:“那你们先等着!”

    林渊此时正在逗弄一个婴儿,他本来就挺喜欢孩子的,现在只要心情不好或者烦躁的时候过来逗逗孩子,整个人的情绪就会好上很多,婴儿都有一双比大人更加黑白分明的眼睛,大人们的眼睛更浑浊,孩子们的眼睛却非常剔透。

    此时林渊正被婴儿拉着手指,那孩子正张着嘴笑,这婴儿的娘坐在一边,有女人笑道还在一旁:“这孩子这么就知道讨好东家了,长大了肯定也是个甜人。”

    孩子的娘也笑:“她眼睛长得像我呢。”

    林渊仔细看着,也觉得这孩子长得更像娘,不过这么也不能笃定。

    有些孩子就是时候像娘,长大了像爹。

    不过这么大点的孩子,连眉毛也没有,一张脸肥嫩嫩的,不管怎么样都好看。

    现在没有奶粉,喂奶只能靠母亲的母乳,母乳不够的时候就喂点米汤,竟然长得还挺好。

    就是胎毛有些发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二两从屋外跑进来,冲林渊:“少爷,杨二哥回来了,带了好些人,现在都在外头等着。”

    林渊一下站起来,估计是动静有点大,女婴发现自己握着的手指不见了,嘴巴一撇开始哭。

    林渊只能对女婴的娘:“你哄哄她,我先过去。”

    她娘笑道:“东家去吧,我必看好她。”

    杨子安他们在外头晒了会儿太阳,这才看到大门缓缓开。

    林渊从门里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跟杨子安来了个热情的拥抱,杨子安一愣,也拍了拍林渊的后背,笑道:“人我给你带回来了,钱花光了。”

    “你走了这么久,我还担心钱不够呢。”林渊笑道,“先进去吧。”

    着林渊搂着杨子安的肩膀朝里走,一边走一边问:“谁是张士诚?”

    杨子安:“你认不出来?”

    林渊睁眼瞎话:“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有些记不清。”

    杨子安:“张士诚我没找着,找着了个张九四,他也有三个弟弟,我想着要不然就是你记错了,反正都姓张。”

    林渊一想,对啊,张士诚以前就是个普通盐民,底层人民,怎么可能有正经大名。

    他连忙顺着杨子安的话:“应当是我记错了。”

    杨子安:“不过他带回来的人有些多。”

    林渊向后一看,张九四他们一行人都十分拘束的走在后头,但一直在左右看。

    “不嫌多。”林渊把之前的事简略的了,“我们正好缺人。”

    前段时间蒋光依言而来,把先前好的三匹马带了过来,顺便把林渊给他的玉石大夸特夸,又拿了几块走,表示入冬前一定把林渊要的人带来,就是怕五百太多,林渊这边管不下来。

    林渊叫他只管送,他们这边自然能管。

    杨子安:“宿舍不够了吧?”

    林渊点头,觉得杨子安简直就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果然还是二哥你懂我,我想着新宿舍是必须得建起来了,好在上次建房的工匠虽然走了,但是有不少人是跟着一起建的,有经验,知道怎么弄,这回就不必去外头弄人了,砖这些估计又要叫你找人重新烧起来。”

    杨子安:“这倒不是什么麻烦事,还是建三层啊,多修几个。”

    林渊点头:“不过也住不了多久,明年年底,我们得搬走。”

    杨子安一愣:“搬到哪里去?”

    林渊只是笑:“到时候就知道。”

    现在话为时太早,等到明年红巾军起义,到时候天下大势,顺杆而起才是正常,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再去进攻兴化也就变得正常了。

    杨子安看问不出,也就不问了。

    张九四他们则是看着这一片片的良田和上面的庄稼,他们有些缓不过神来,李六在张九四旁边:“你真有个名叫张士诚啊?”

    张九四也声:“可能不是我。”

    李六一惊:“这不是骗人吗?”

    张九四:“你话声音点!”

    林渊这时走到张九四身旁,他跟周围的人都不一样,只要长眼睛的,就知道这是东家,林渊如今长得很有点公子哥的样子,他又不下地干活,也不风吹日晒,加上五官也还不错,就显得像个白面公子哥。

    不过这也就是和庄子里的其他人比一比罢了。

    “张九四。”林渊叫了张九四的名字。

    张九四从人群中站出来,林渊上下量着他,他记得张士诚在记载中是个“少有膂力,负气任侠”的人,自己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要仗义疏财。

    其实从本质上来,跟原主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他在成功后迷失了方向。

    张九四看着林渊。

    林渊道:“你同我过来。”

    张九四又回头看看自己的兄弟们,最终还是跟林渊走了出去。

    林渊把张九四带到了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他知道张九四之所以愿意跟杨子安过来,就是因为此时的张九四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他还处在是否反抗的边缘,但张九四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对皇权没有畏惧之心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被逼到至正十三年才反。

    所以杨子安放出一条象征着生路的绳子,他才会在明知道疑点重重的时候抓住。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林渊道。

    张九四一愣,他有些慌乱,毕竟不常谎话。

    林渊又:“但来都来了,就安心待着吧,我虽没找到我那朋友,不过你们都来了,自然不会再叫你们回去。”

    张九四一眼不错的看着林渊,心想这是什么活菩萨下凡?

    “只是你那些兄弟。”林渊,“可不能给我惹事。”

    张九四拍着胸脯保证:“那是自然。”

    张九四他们被分到了宿舍里,不过不能一家人一间屋子,都得分开住,吃饭的时候得去厨房。

    张九四他们兄弟四个再加一个李六被分到了一间已经住了三个人的宿舍里,进去的时候原先就住着的三人倒挺热情的跟他们招呼,得知他们是从兴化那边来的,这几人更热情了。

    “外头如今如何了?”

    “你们那可有盐,肯定都挺有钱。”

    张九四他们看着已经铺好的床,提着的心放下了四五分,还有五六分在空中悬着,掉在那要上不上,要下不下,他们看着上下床,眼里全是惊奇,这辈子都没看过这样的床。

    “这可是我们东家想到的法子。”同宿舍的原住民笑道,“东家人太多,地方照顾不过来,弄这上下铺,睡得人能多写,还不用挨着挤着,一人一张床,舒服。”

    张九四跟他听:“你们东家,是个甚样的人啊?”

    那人:“起我们东家,来,你坐,你听我细细跟你。”

    另外两人笑道:“赵哥话可多了,你们且听着吧,他不个痛快可不会叫你走。”

    被称为赵哥的人:“我原先是个流民,他们俩跟我一样,都是在家乡待不下去了,跟着人一起走到这边,那时节正下雪呢!城里的老爷们不管我们,不晓得冻死饿死了多少人,正巧东家要招人建房,就是我们住的这儿,这可是我亲手建起来的。”

    “本来建完了房,匠人们都走了,我们无处可去,就求着东家让我们留下来。”

    赵哥一拍大腿:“东家眼睛都没眨,就叫我们留下来了。”

    张九四连忙问道:“那你们平日里干什么?”

    赵哥:“那得看在什么组,我是在姜管事的组里,上午得训练,下午就干农活,要是别的组,就有上午训练下午捕鱼的,上午训练下午猎的,各干各,分得清楚着呢。”

    这跟他们盐场也差不多,各有分工,只是他们不用训练而已。

    “训练什么?”张九四问道。

    赵哥又:“多着呢,什么俯卧撑蛙跳的,花样特别多,东家了,这是为了锻炼我们的体力,有时候东家也会跟我一起训练。”

    张九四又问:“为啥要训练?”

    赵哥:“你以为这边就太平的很呀?要是有流匪来了咋办?还不是得我们上?”

    张九四咽了口唾沫。

    赵哥笑道:“没啥大不了的,我就从来没怕过,男人,怕个卵!”

    室友毫不留情的拆穿他:“上回有人来,你可差点吓得尿裤子了,要不是我们撑着你,不定你得当逃兵。”

    赵哥:“呸!我那是尿裤子吗?!那我只是汗出的有点多!”

    张九四看了眼自己的三个弟弟。

    张九五:“大哥,反正来都来了,想这么多做甚,总之不饿肚子就行。”

    “是啊,食堂吃什么?”张九七年纪最,专注的看着赵哥问。

    赵哥:“平日都是吃杂粮馒头,炒菜,油水是足够的,我们庄子自己能榨油,每逢七日能吃一次肉,要是有外头的人来我们,或是我们去了哪个土匪寨子,就能把细粮吃到饱,肉也能吃到饱。”

    张九七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但是一想到想吃饱肉就得去拼命,在激动之余又有点害怕。

    他问道:“那今天什么时候吃饭?”

    赵哥:“再过两个时辰才吃晚饭,到时候跟你们吃饭的规矩。”

    张九七吓了一跳:“吃饭也有规矩?”

    赵哥点头:“那是自然,在我们这儿,拉屎都有规矩。”

    这下把兄弟四个和李六都吓了一跳,这地方这么奇怪?吃饭拉屎都有规矩?

    赵哥把他们带到走廊,叫他们看宿舍旁边的厕所:“那是恭所,平时要拉屎撒尿都得到那里头去,出来了还得在门口洗手。”

    “东家了,就是不洗手才容易生病,脏病!”赵哥昂着头,一副自己懂的可多了的骄傲表情,“东家的都有道理!我们东家可是读过书的!”

    张九四看着像个房子的恭所,表情也有些迷幻。

    赵哥:“你们晚上要是去恭所的话记得把外头的火把点上,免得掉进去,上回就有个倒霉蛋掉进去了,谁叫他长得那么瘦,好不容易才爬上来。”

    众人:“……”

    那个倒霉蛋是真的太倒霉了。

    他们都可以想想到他从茅坑里爬出来的样子。

    赵哥:“差不多就这些了,你们还有啥想问的?”

    赵哥又补充:“对了,干活卖力的话还有奖励,每个组每天干得最好的那两个人都能吃奖励餐,一盅烩菜呢,要是省点能吃两顿,里头全是大块大块的肉,还有一碗白米饭。”

    这五十多个人都安排好了房间,毕竟刚来到新的环境,大部分还是有些不安,好在宿舍里的人都很热心,他们也没有一开头那么紧张。

    不热心能成吗?这段时间林渊一直对他们三令五申,庄子之后肯定会来不少人,如果他们找事的话,那就撵出去,到外头去称王称霸,如果发现有人欺压新人的话,只要有人举报,查实之后,举报的人还能得到一刀肉和一袋大米,以及一只竹鼠和一只肥鸡。

    所以对待新人,就算不怎么热情,也不会去找茬,现在这个世道可没人想被赶出去。

    赶出去基本就是一个死字。

    就算不死,也过不上在庄子里这样的好日子,每日虽然辛苦,但衣食住都不用自己操心。

    每人每季还有两套新衣服,虽然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大和颜色,但贫苦人家,一辈子都穿不上几件新衣服,哪里还有人能挑这个?

    当晚吃饭的时候,张九四他们兄弟几个被分到捕鱼的组,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几个同乡,他们是新来的,晚上吃饭的时候就见过了组长。

    捕鱼组的组长姓郑,原本叫郑六二,后来就去找林渊给自己重新起了个大名,叫郑志众,有了大名以后,他就不许别人在工作时间叫他郑六二了,必须得叫大名才应。

    “东家之前了,每日捕足定量,多的就是我们自个儿的。”郑六二跟张九四他们,“若是得多,多的鱼就我们自己分,没有做饭做菜的家伙可以找厨房的借,都方便。”

    张九四问道:“那要是的不够呢?”

    郑六二笑着:“哪里有不够的,那条河的鱼多着呢,冬天都有不少,东家定的量不高,通常一两个时辰就能完。”

    捕的鱼有些是直接拿去厨房,有些做成咸鱼干挂着,等冬天的时候吃。

    第二天一早,张九四他们就听到了外头巨响,具都吓得差点跳起来,脑袋碰到天花板和床板上才恢复镇定。

    赵哥他们慢悠悠地从被子里爬起来,揉着眼睛:“这是招呼我们起床了。”

    张九四他们这才松口气。

    “我们懒得去水,就在溪边洗洗得了,你们跟我们一起?”赵哥问道。

    张九四笑了笑:“自然跟赵哥一起去。”

    赵哥领着他们去洗了脸,又一起吃了早饭,这才一起去广场训练。

    刚开始的一个时辰练的还是服从性,林渊指向哪儿,他们就冲到哪里去,然后就是拿着刀,林渊一声令下,他们就过去砍已经遍体鳞伤的木头桩子。

    一个时辰以后,才开始日常训练,跑步,俯卧撑,蛙跳,扔石块等等。

    当午休吃饭的敲钟一响,他们就大喊一声,健步如飞的冲去食堂。

    张九四发现,竟然没有人偷懒,也没人监工,训练的时候是十人一个组,互相监督。

    他颇为奇怪。

    赵哥却:“你偷懒了,要是被同组的举报了,你明天就只能吃一顿,他却可以吃上肉呢!”

    张九四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庄子,比他想的还要深藏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