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炒熟的黄豆加点盐, 就是最易得的零嘴, 庄子里几乎人人都爱吃,只是嚼多了腮帮子疼,外加气味不太好闻,而且一天下来也吃不了多少,还有饱腹感。
新来的那五百人每人每天能分一把,都格外珍惜,藏在自己的衣服里头, 半夜睡觉都搂着, 就怕被人偷走。
这五百人来自五湖四海,有些是逃难的流民, 有些是自卖为仆的百姓,有些则是主家不要的奴仆, 他们全是男人,只有蒋光一同送来的那二十个添头是女人。
男人们都睡在草棚子里, 得等一个个检查登记后才能领东西住进宿舍, 他们倒是知道检查,虽然不知道检查的是什么,躺在草棚子里的时候,人人都想睡在里头, 中间暖和, 外头漏风, 睡边上的人肯定冷。
他们都不脱衣服, 席地而睡, 好在地上铺着干草,能隔绝湿气。
第二天一早,外头吵闹起来,有人掀开草帘子冲他们喊:“出去,别睡了,耽搁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这群人就老老实实的走出去,走到广场上,疏疏落落的分布着。
朱元璋只能先叫人要他们列好队,这些人虽然不懂,但好在听话,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疑惑也不敢问出口。
五百人一共被列成了三队,其中一队比另两队少个人而已,还算平均。
然后就开始盘问检查了。
这样的场合秋娘不适合出来,林渊就只能让杨子安和朱元璋先顶上——毕竟这两个是庄子里难得认字的人。
“姓什么?叫什么?哪里人士?以前干什么的?”
“以前是木匠?这个牌子拿上,到那边去。”
“种地的?站对面去。”
“走街串巷的?站我后头去,牌子拿好。”
把朱元璋和杨子安累得够呛,他们以前觉得行军仗就够累的了,没想到单是坐在这里,手里拿着笔都这么累,有些人话还带着浓浓的地方口音,官话得不怎么样,那就得连蒙带猜,有时候还不一定猜得准。
连续几天都要整理,不仅仅只是新来的,以前的人也要登记。
朱元璋他们这边是初步筛选,按照他们之前从事的行业把人给分开。
但因为识字的人不多,所以林渊也只能亲自上了,每个人给个木牌,上面写着姓名,生辰,以及比较明显的特征,比如哪里有个痦子,或是脸上有几颗治,总之就是比较明显的个人特征,而且不太可能更改或伪装。
其实就相当于现代的身份证,毕竟以后人越来越多,管理起来不方便。
有这玩意的好处是,如果有外边的人混进来,光是身份证这一关就过不了。
麻烦是麻烦了一点,但必要性还是有的。
进出庄子也得根据这个牌子来。
上头还有编号,编号是林渊编的,根据姓氏的读音,按照字母来编,顺序记在册子里。
只要编号和姓对不上,伪造这个牌子也没用。
林渊现在觉得,他真的很需要知识分子,有文化的,多多益善。
但是本来知识分子就少,能培养出知识分子的,大多都是地主阶级和官宦人家,官宦人家更多些,人家是家里有底蕴,在这个时代,书也是财富地位的象征。
他现在身边能有个认字的秋娘,杨子安、姜桂和朱元璋就不错了。
像杨氏,毕竟是长辈,他可不好叫长辈去做事。
“一个读书人都没有?”麻烦事弄完以后,林渊坐在屋子里和杨子安话,“不读书人,一个识字的都没有?”
杨子安摇头:“但凡读书人,大抵家资丰厚,乱世也乱不到他们头上去。”
林渊叹了口气。
杨子安的是有道理。
杨子安:“也不必急于一时,待到时机成熟,自然有人闻声而来。”
林渊看向杨子安,杨子安也看着他,两人相顾无言,林渊却突然明白,原来杨子安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算,也知道自己并不安于一直待在这个庄子里。
杨子安忽然:“四弟,大丈夫放眼天下。”
林渊在自己的脑子里仔细想了一圈,都没想出来元末明初的名人里面有杨子安这个名字。
“蒋商要走了。”杨子安看向窗外,“去送送吧。”
林渊跟杨子安一同走到城墙门口,就看见陈柏松他们已经整装待发了,在庄子里修养了近一周的时间,精神面貌可比来的时候好上了许多。
因他们了不少野山羊回来,厨房的女人们做成了熏肉干,叫他们路上带着好吃。
所以来的时候除了人什么都没带,走的时候却带了不少东西。
“这么多肉干呢。”弟骑着马转,“熏干了就没那股骚味了。”
“野山羊就比家养的羊更腥臊些。”
蒋光也骑着马,山路虽然不算难走,但是马车和牛车总归是耽搁时间。
蒋光他们一走,新来的人就要分配宿舍,还要领必需品。
他们得一排排的列好队,排队领才行,不能拥挤,也不能插队,旁边有庄子里的人看着,手里还拿着刀,这群人老实的跟鹌鹑一样。
领的东西也简单,一套换洗的内衣,一个木盆,木盆里放着一张粗布和竹筒做的杯子。
核对了身份后领了就能走,会有人给他指路去分好的寝室。
新建的宿舍楼看起来挺丑,但是够大,住人是足够的,里头的床也是上下两层。
姚六三就是这批新人中的一个,他家原先是木匠,后头城里买不着粮食了,他们一家就收拾家资去投奔亲戚。
可一去才知道,亲戚也走了,他们没了去处,只能跟着周围的人一起走,走着走着,家里人就慢慢散了,先是祖父祖母前后去世,再是娘受了风寒倒下,亲人越来越少。
等姚六□□应过来的时候,他就成了独一个。
他就跟着身边的人一路走,见到什么吃什么,脑子里只念着明天吃啥。
后来,他们就看到有人在驱赶流民,但是不是赶走,而是把流民们赶到一个范围内,姚六三发现有不少人疯了一样朝那边跑,他问一个老乞丐:“这是在干啥?”
老乞丐告诉他:“那些赶人的都是商人,要是被挑中了,就能被商人卖出去。”
姚六三不敢信,可他还是过去了。
毕竟要是被商人挑中,再怎么样一天一个豆渣饼总是要给的吧?
总比现在的日子好过。
姚六三跑过去,果不其然就被挑中了,他就又跟着这群人继续走。
没人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也没人知道他们未来要干什么,只知道当下,他们应该是不会被饿死了。
不过路上也有不少病死的人,扔在路边,埋都懒得埋。
姚六三拿到了分给自己的木盆,傻愣愣的抱着盆走到一边,然后有人问他:“你多少号?”
姚六三:“啊?”
那人有些不耐烦:“刚刚你领东西,人你住几号房,你记得吗?”
姚六三连忙:“记得记得,中十号。”
中十号就是二楼的第十个房间。
那人:“行吧,你跟我来,你是中十最后一个人,我带你们一起上去。”
姚六三这才发现原来他身后还有七个人。
这七人虽然是同他一起来的,但是彼此都不认识,他们的表情跟姚六三差不多。
这几天简直就像是在做梦,有地方睡,有东西吃,虽然白天总要排着队,但好歹不用担心饿死和东西,棚子虽然不算暖和,但也不会冻死人。
那人领着他们去宿舍房间。
房间门是敞开的,这些房间都没有锁,能合拢,但是不能上门闩。
“床位你们自己分,分不好再来找我,要是发现有大家斗殴的,当场就要撵出去,懂了没?”管事的。
姚六三他们忙不迭送的点头。
等管事的走了,他们八人站在宿舍里,表情都是一致的懵逼,都端着木盆,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我……我谁这儿吧。”姚六三第一个话,他把木盆放在进门第一张床上。
其他人似乎这个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开始分配床位。
“睡上面不会掉下来吧?”
“还挺高的!”
“旁边有拦的,不至于掉下来吧?”
都想选下铺的床位,可没办法,有人住下铺,自然就有人睡上铺。
他们也是刚来这个庄子,不敢跟人发生冲突,哪怕这人是跟自己一样刚被买来的。
木架床上有草垫,又厚又软,是编织好的,只铺被褥就能睡了。
就算没有被褥,和衣而睡也很软和舒服。
东家了,他们今天能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开始就要干活了,不干活就没有饭吃。
姚六三摸摸自己的肚皮。
他这几天虽然不能是完全吃饱,但是比之前好得多了,至少肚子里头有东西。
夜里不会饿醒,这样的日子就挺好了。
这五百人林渊是准备让他们跟原本庄子里的人混在一起行动和训练的,不能叫他们自己抱团,在抱团之初就要散,可新来的人数比原本的多。
林渊想了挺长时间,准备花一天时间叫他们去拉练。
走上大半天,然后找个地方坐着,聊聊天,吼几嗓子,培养一下友谊。
——虽然林渊也不知道究竟有用没有。
还有就是分班制,林渊决定让他们十个人一个班,然后再任命一个班长,根据三三进制原则,三个班一个排,三个排一个连,三个连一个营。
这样职务就清楚许多了。
追究责任也方便。
李大就莫名其妙的成了一个排长,手底下管着三个班,他自己懵了半天,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旁边的人:“我成排长了?我是个官了?”
旁边的人也很激动:“是啊!你成官了李大!”
李大激动坏了,大冷天简直想要脱下衣服光着膀子绕着庄子跑上几圈。
“我……我家可从来没出过一个官!”
“你别太高兴了,你以为这个排长白当的啊,你下头的班要是谁出了问题,除了班长以外,你也要倒霉,如果你发现了,那还没事,但要是你没发现,是被别人发现的,那你就完了。”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东家都了,要是你下头的班表现的好,你就能记功。”
新出炉的“官”们凑在一起聊,都觉得虽然没有太大的好处,但是这个名头还是很响亮的。
大概就因为这个,所以训练的时候这些“官”们格外严厉,但也不敢太严,毕竟旁边还有杨子安在巡场,要是谁管的太过了,杨子安就要把他们的长官提出去批评。
长官被批评了,下头肯定也得倒霉。
惩罚也很简单,就是罚饿肚子。
但这些人饿肚子都饿怕了,听到偷懒的不能吃饭以后,一个个都能了鸡血一样。
在当官的激情过去之后,李大和同僚们聚在一起吃饭,都是愁眉苦脸的聊下头的人。
“就李四九那个班吧,平时训练就一般,怎么都不行,动作就是不齐整。”
“也了,训也训了,我晚上不睡觉,腾出时间来训,还是不行。”
“就因为他们,评优总没我的份。”
同僚们也是一堆烦恼:“我那边有个,他袜子不见了,非是同寝的人偷的,大半夜把我闹醒,叫我去断案,我会断个屁案啊!一双袜子!最后还是在他床底下找着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火烧过了自然就没有最开始的激动。
林渊也一直关注着这些忽然变成“官”的人,如果有人敢冒头的话,在这个关键档口,也只能杀鸡儆猴。
结果他一看,发现这些人都挺老实的,没有一个整幺蛾子。
“这是为什么?”林渊跟姜桂了自己的疑惑,一般来人物忽然坐到高位上去,很容易犯错误的啊。
姜桂往嘴里扔了一颗豆子,边嚼边笑:“胆子呗,上次被你赶出去的那个,你给忘了?”
姜桂出去转了一圈,入冬的时候就回来了,他着行商的旗号,还真去了不少地方,或买或换回来了一些东西。
比如花椒,都是晒干了的,还有种子。
不过这时候的花椒是当作药材用的,能止痛,行气,杀虫,还能治呕吐,腹泻。
总之就是十分全能的药材。
但林渊则是用花椒煮锅子,如同所有穿越前辈一样在冬天涮起了火锅。
不过没有辣椒,花椒的味道也只是让嘴皮发麻而已,但吃出一身热汗是够了。
姜桂涮了一片羊肉,美滋滋的放进嘴里,冲林渊:“四弟,旁的不,就冲吃着一口,我就服你。”
林渊也涮了一片,不过涮得有点老,吃着一般,只能重新再涮一片。
因为立冬,所以林渊和姜桂、杨子安、李从戎聚在一起吃晚饭,他们坐在屋子里,脚下是火盆,涮着羊肉锅子,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开了,放松的不行。
李从戎夹了一筷子肉,烫熟了立马放到自己的碗里,大口大口的吃肉,吃完还长舒了一口气:“爽!要是有酒就更好了!”
林渊笑道:“等日后条件好了,我专叫人给大哥酿酒喝。”
李从戎一拍大腿:“这可是你的啊,我是记住了!”
林渊又:“三哥出去转了一圈,正好和我们,外头可有什么新奇事儿?”
姜桂笑道:“新奇事儿倒有不少,方国珍又反了。”
方国珍至正八年反元,后来又受元招降。
“今年三月反的,我出去转了一圈才知道。”姜桂道,“他把浙东道都元帅泰不华杀了。”
“这人反复无常。”杨子安,“就是反也反反复复,没什么趣。”
林渊没话,他知道方国珍明年就会想办法贿|赂朝廷,继续为元朝效力,至正十六年的时候还会奉命去攻张士诚,七战七捷,现在张士诚不在兴化。
不定到时候他讨伐的,就是自己了。
姜桂:“那也不定,他现在手里不少人呢,我出去一趟,听不少商人都在往黄岩走,就想卖粮给他。”
“商人们无利不起早,要不是他确实有些本事,商人也不会跟闻着味的狗一样。”
李从戎有些懵:“这方国珍,是个什么人物?”
林渊只能解释了一下:“前年蔡乱头造反,你知道吗?”
李从戎:“这我知道,闹得挺大呢。”
林渊又:“方国珍就是那时候反的,他们同兄弟聚众千余人,抢劫海运漕粮。”
“这人胆子可真大。”李从戎感慨了一下。
李从戎又:“要是我,我可不敢。”
杨子安笑他:“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不敢也得敢。”
“怎么就架到脖子上了?有人逼他反啊?”李从戎不解问道。
姜桂又:“我知道我知道,我来。”
“前年蔡乱头返元,被朝廷捉拿,那方国珍有个冤家,冤家便状告方国珍与蔡乱头勾结,方国珍只能杀了冤家,跟自己的兄弟一起,聚众千余人反了。”姜桂叹了口气,“他要是不反,合家上下人头早落干净了。”
李从戎吓了一跳。
姜桂又:“听现在白莲教和明教也有动作。”
“总之啊,就没有个太平的地方。”
“还有个民谣,我唱给你们听啊。”姜桂清清嗓子,“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这是个什么意思?”李从戎表示不解,“是不是,只有一只眼的石人可以挑动黄河?”
“只要能挑动,这天下就反了?”
姜桂也笑:“黄河至正四年都决堤三次了。”
林渊:“如果真挖出一只眼的石人了呢?”
众人忽然看向林渊。
林渊认真道:“若是有人在无意之间,发现黄沙下埋着单眼石人。”
姜桂一愣:“那这就是天要人反!”
林渊:“如果那石人是人埋的呢?”
“民谣自然是人传的,传出来肯定就有传的意思。”林渊,“就好像当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白帝子,赤帝子的故事一样。”
李从戎:“那哪里是故事?肯定是真的!”
林渊:“……”
行吧,跟这个脑袋一根筋的不明白。
在这个普遍封建迷信的时候,科学才是脑子有病。
杨子安接话:“民谣已经传开了,如果真有石人现世,必然有人揭竿而起,如今民不堪苦,饥民遍野,天降预示,自然有人跟随。”
林渊点头:“明年,那石人就该现世了。”
姜桂接话:“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只有李从戎一个人在一旁一脸懵逼,他每个字都懂,怎么揉起来他就不明白了?
林渊:“正巧与你们一同,我上回叫二哥去兴化给我寻来了一个人,名叫张四九,此人原先是兴化的盐民,泰州、兴化、高邮,这三地都是富庶之地,再远点,还有常熟、湖州、松江等地。”
杨子安摸着下巴:“就怕……路途遥远,难攻。”
林渊:“这倒不怕,兴化盐民苦不堪言,与其从外部进攻,不如从内部瓦解。”
姜桂拍掌:“妙哉!此计甚妙,就是不知叫谁去做?”
李从戎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呆头呆脑地问:“你们……的是要去兴化?那、那不是造反吗?”
林渊和杨子安,姜桂互相看看,最后是姜桂开口解释。
“若是明年石人不出,我们自然不必反。”姜桂简直要掰碎了揉细了跟他,“但石人若是真出了,但凡有胆识的都会反,我们若是慢人一步,就守着这个庄子,给别人塞牙缝?”
李从戎呆愣愣地点头,一脸深思的表情。
林渊咳了一声:“刀哥,你在想什么呢?”
李从戎没过脑子,直接:“什么都没想。”
只是被吓住了,在发呆而已。
姜桂道:“我出去前也不敢想呢!出去转了一圈,我才知道现在人人都谈这个。”
“尤其是行商的,有不少都跟白莲教和明教接上头了。”
林渊想了想,觉得商人啊,果然才是最聪明的人。
而且胆子还大,只要有利益,龙潭虎穴都敢去闯,给他们一根撬棍,他们能翘起整个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