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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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051章

    攻高邮那天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没有风,万里无云, 天空碧蓝如洗, 林渊领着上万人的军队, 朱元璋、陈柏松和李从戎都跟在他的身侧,高邮的常驻兵力有一万人,但也只是号称一万, 其中还有不少老弱病残,军户们世代都是军户, 老子死了儿子继续, 儿子死了孙子继续, 就仗实力而言, 林渊的军队并不是他们的对手。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

    骁勇善战的蒙古勇士也渐渐失去了往日的荣光。

    而且军队里的大部分人都是汉人, 汉人是元朝社会构成的最底层, 哪怕是在军队里, 能出头的也是凤毛菱角。

    他们有些是为了生计参的军,有些是被强征进去。

    本来人心就不稳。

    武器装备也许多年没有更新换代。

    他们一旦开始担心这场仗能不能胜,就已经输了五分。

    林渊这边的人对林渊盲目崇拜,他们认为只要跟着林渊, 就没有不赢的仗。

    论起气势来,还是林渊这边胜的更多。

    有时候泥腿子, 也不一定比正规军差, 有时候所谓的信念, 也确实可以让人变得勇猛。

    士兵们跟在林渊身后,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 训练和集体制度确实有用。

    虽然没有训练过正步,但是因为士兵们精神状态好,走在路上竟然也很有整齐。

    高邮的万户乌兰巴尔思得知有人攻过来的时候正躺在床上,怀里还搂着手下人新献上的美人,他一听见消息,就立马抛开了怀里的女人,女人在地上滚了一圈,四肢摊开躺在地上,脖子上还有青紫的掌印——她在乌兰巴尔思睡前就已经被他掐死了。

    乌兰巴尔思骂了一声,却还是急忙穿上衣裳,然后去拿自己的长弓和刀。

    “如何了?”乌兰巴尔思一边走一边问亲信。

    亲信跟在他身旁:“他们在攻城,万户,我们的人抵抗不了多久。”

    乌兰巴尔思瞪大眼睛,吼道:“你什么?!”

    亲信咽了口唾沫,害怕乌兰巴尔思一刀挥来,和乌兰巴尔思保持着距离,道:“万户,我们只有七千人啊!其中还有近半的老弱病残!对方有火药,万户!”

    乌兰巴尔思惜命得很,他转过头问:“人都过去了?”

    亲信点头:“能调动的人手全都去了。”

    乌兰巴尔思又问:“对方来了多少人?可知他们领头的是谁?”

    亲信道:“恐有上万人,来的……怕就是泰州的南菩萨。”

    乌兰巴尔思知道这个南菩萨,军中也有不少人信他,但是这些人并不敢出来,早在月前,乌兰巴尔思就已经杀了几个南菩萨的信徒,这些人觉得跟着元军混没有前途,本来准备号召军中没有拖累人一起去泰州投奔南菩萨,却被人告密,乌兰巴尔思为了军心,把他们全杀了。

    但人是杀了,效果只是军中的人不敢再谈论南菩萨而已。

    乌兰巴尔思眼珠一转,对亲信:“你先过去,我写信求援。”

    亲信不疑有他,果然前往了城墙。

    乌兰巴尔思却返回自己的屋子。

    他好歹也是万户,知道就算现在求援,援军短时间内根本来不及赶过来。

    而且现在反声四起,就算求援,也不一定有援军过来。

    自己的兵力自己清楚,输了,他得死,而他看不到赢的希望。

    他一脚踢开屋内女人的尸体,开始忙乱收拾值钱的东西。

    ——

    周四五跟在同袍的身后,他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刀,连范阳帽都没有,只有一身布衣,他的盔甲就是自己的皮肉,周四五是第一次上战场,他是被强征的兵,他只记得原先自己在乡里种地,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姑娘,然后一群大兵出现,他的青梅竹马因为是十里八村最好看的姑娘,就被叫去伺候那群兵的头目。

    他那时怒火冲天,举着斧头想冲去救出自己的心上人。

    可是他在靠近院子的时候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他蹲在地上,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他似乎能听见心上人的惨叫声,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麻木的听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干脆。

    他就在那蹲到了第二天破晓,耳边传来了鸡鸣声。

    他心里想着,就算心上人被玷污了,他也依旧倾慕她,愿意娶她,他能一辈子都当做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可老天爷并不给他机会。

    心上人被送回家后,趁着家人不在,自己悬梁自尽了。

    还没等到他去看心上人的最后一面,他就被带走了。

    周四五一直等着,他想,战场刀剑无眼,自己总有机会要那个头目的命。

    他忍辱负重,年复一年的等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周四五紧握刀柄,看着前方的头目。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不连累家人的方法。

    等头目死了,他也会了结自己的性命。

    他想起同袍们过,南菩萨那边的人都过着好日子,还在那里当兵不会被磋磨,没有殴,那里的头目也不能强夺民女,否则就会被军法处置。

    周四五看着天,他想,如果当时管着他家那一片的是南菩萨的人,他的心上人是不是就不会死了,他是不是就能娶她,还能生几个孩子,男耕女织,过平常的日子。

    周四五低下头,害怕被人看见自己眼中的怨恨。

    他身边的同袍们也不话。

    所有人除了害怕,就是麻木。

    登上城墙,周四五跟着他们一队的人加入战局,头目斥责他:“没用的东西!拿起你的刀!”

    周四五看了眼头目。

    头目看见他赤红的眼睛,以为他在害怕,嘲讽道:“果然是汉人,全是懦夫!”

    周四五忽然跪下去,全身都在发抖。

    头目觉得是自己吓住了周四五,啐了一声:“杀敌不敢,下跪倒是快得很。”

    周四五缓慢的动作起来,爬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头目的腿。

    头目想踹开他,却发现他抱得很紧,怒骂:“快松开!”

    周四五咬着牙,忽然抽出刀,抬手就插|进了头目的肚子,随后他向旁边一滑,头目一脸震惊,肠子从肚子里掉了出来,头目急忙用手去捧,却被周四五一脚踹下城墙。

    有人过来压住他,周四五被按着跪在地上,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他早就准备好死了,反正这场仗一定会输,到时候都死了,也没人追究他的事,不会连累他的父母兄弟。

    就在周四五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却忽然有人动手把制住他的人开了瓢。

    周四五木然地抬头,却看见与自己关系亲密的同袍站在他面前。

    他听见同袍:“老子不干了!老子拼死拼活守他蒙古人的天下!我他娘的反了!我要去开城门!迎南菩萨进城!我宁愿在南菩萨手下当兵!”

    同袍环顾四周,他黝黑的脸上有一条狰狞的长疤,此时像蜈蚣一样跟着他的表情而动作。

    他们这个队的人没有话。

    早就已经绝望了,不管他们听不听话,上头的人做错了事,挨罚的永远是他们,年轻人进来,十三四岁,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执行军棍,下头被的血肉模糊,挣扎了一夜才咽气。

    “老子不受这等鸟气了!”

    “哥!我们听你的!”

    “反正进退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周四五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他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明白怎么忽然之间,同袍们就要反了,要去开城门?

    他只是恨头目而已,他没胆子反,没胆子跟朝廷对着干。

    他怕连累家人。

    难道自己的同袍们就不怕连累家人?

    周四五的脑子成了浆糊,什么也想不清楚,他呆傻的跟着同袍们一起离开城墙。

    等他们靠近守着城门的兵时,他才终于一个激灵,恐惧的冲同袍们:“不行的,不行的,我们不能反,反了家里怎么办?爹娘怎么办?!”

    同袍忽然笑了:“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天下乱成这样,那么多人流离失所,你怎么知道你父母没成为流民?”

    “我要活着,我不想死,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周四五想劝住他们,他涕泗横流,抓住同袍的手,张嘴声音沙哑地:“我不知道我父母还在不在,但我不敢去赌,我们别去开城门,我们逃吧!我们逃出去!也能活下去!”

    “怎么逃?从哪里逃?”同袍艰涩的笑道,“你自己看看,哪里逃得出去?逃了难道就能逃过一死了?没法子了!周四五!我们现在去开门!南菩萨进来了,我们还有活命的机会!不开门,他们攻进来,我们就得死!”

    周四五恍惚的:“当兵,总是要死的”

    “那也不是为了那群畜牲去死!”

    周四五恐惧的后退一步。

    他不敢反朝廷,那可是朝廷啊!

    他们怎么敢去开城门呢!

    周四五转身想跑,同袍却忽然从后面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

    周四五双手乱抓,眼珠子从眼眶凸出来。

    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同袍:“我们救了你,你却还要给朝廷当狗,还不如去死。”

    周四五的身体软塌塌的倒在城墙脚下。

    他的眼睛睁着。

    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