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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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058章

    整个冬天泰州和高邮都很忙碌, 许多百姓都觉得他们似乎和外头是两个世界,外头许多贫民食不饱腹,衣不蔽体,过着野人般的生活,冬天只能靠树皮和地底的草根维生,许多人根本撑不到来年春天。

    很多外头的百姓知道泰州和高邮能让他们填饱肚子以后, 就纷纷踏上了流浪之旅, 靠自己的双腿双脚长途跋涉, 他们甚至不知道泰州和高邮的具体情况, 只是觉得有活命的希望而已。

    “乖,吃吧。”面黄肌瘦的女人把树皮递给矮的瘦弱的儿子, 她想对自己的孩子笑一笑,可是已经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跟着同乡一起出来,想找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他们一路流浪,她是个寡妇, 孩子是遗腹子,公公婆婆在离开老家不到一个月就都走了, 他们干了一辈子活,陈年旧疾加上风餐露宿, 很快就要了他们的命。

    女人没有办法, 只能和村里的光棍在一起,才能保住自己和儿子。

    可她觉得, 自己已经熬不住了,她或许会死在这儿,然后去见自己早死的丈夫,还有公婆,但是孩子怎么办?

    她干瘦如柴的手抚摸着正在吃树皮的儿子的头,心里想着,她不能把儿子独自留在这个世上,她要走的时候,得先把儿子送走,他们一家都能在下头团圆。

    同乡的光棍走到她旁边,他们青梅竹马长大,但光棍太穷了,娶不起媳妇,等出逃以后,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他对寡妇很好,不然也不会愿意在自己都吃不饱的情况下还要照顾他们母子。

    “很快就能到了。”光棍虚弱的。

    寡妇点点头,他们从几个月前就一直安慰自己很快就能到了。

    可这个“很快”实在是太遥远了,就好像永远都走不到目的地。

    寡妇伸出手,光棍握住了她的手,两人静静的坐着,看着男孩饥饿的吃着树皮,好像那是什么山珍海味。

    光棍又:“很快。”

    寡妇挤出一个笑容来。

    太阳升起来,他们又要继续赶路了,男孩拉着母亲的手,他们行走在雪地里,深一步浅一步,他们没有被冻死,也没有被饿死,一起出来的几百人,现在只剩下十几人了。

    走了一截以后,男孩走不动了,他的鼻尖通红,再冻下去就会乌紫,然后就将面临死亡。

    光棍把男孩背起来,背后用动物毛皮遮住,这样能够保证男孩活下去的几率更大一些。

    没人话,他们沉默,安静的走着。

    沉默会让人情绪低落,慢慢绝望。

    可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话了。

    就在他们停下来吃雪的时候,忽然有人喊道:“城墙!我看到城墙了!老天爷啊!我看到城墙了!我们到了!”

    寡妇怔住了,她一动不动的站着,像雪地里的一块冰雕,她慌乱的去抱光棍背后背着的儿子,她掀开那层薄薄的皮毛,她伸手去摸儿子的脸,去感受儿子的鼻息。

    还活着。

    寡妇张开嘴,她只能发出类似喘气的哭声,她抱着儿子蹲下去,不停的吸气,她快喘不过气来了,光棍把他们娘俩抱住,已经有不少人发足狂奔,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奔向城墙。

    活下去的念头从没像现在一样清晰过。

    光棍再次背起男孩,和寡妇互相搀扶着走向城墙。

    但是还没走到城墙下,他们就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在城墙外,有一座规模不算的外城,这里有不少人在街上行走,他们穿着厚实的衣裳,因为寒冷脸蛋微红,但是都带着笑,有不少人正摆着摊卖东西。

    还有卖熟食的铺子,他们能闻到面香,有人在卖面条。

    也有人在卖黄面馍馍。

    那是食物的香味,不是树皮,也不是草根,不是没什么肉的虫子,是实实在在的粮食,能填饱肚子,让人感到幸福的食物。

    外城的地上没有积雪,他们看到人们把雪铲到木板车上,然后拉倒一边去煮成热水,很多人都去取水。

    光棍和寡妇站在同乡中间,他们害怕这些人不收他们,赶他们走,可哪怕害怕,他们也不会离开。

    “周管事!这里有逃难的过来了!”有贩大喊道。

    坐在路边烤火的管事站起来,拿起自己的围巾围在脖子上,搓着手走出摊的屋子。

    流民们也是普通百姓,他们怕官,听到管事两个字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如临大敌。

    周管事先数了人数,然后用本子记下来,先写日期,再写人数,然后冲旁边的人:“给他们热水,领到屋子里去,再去买点馍馍来。”

    旁边的人领命下去,周管事冲流民们:“跟我来。”

    流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他们不敢话,束手束脚的跟着周管事走。

    周管事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屋里,里面燃着碳火,和外头的寒冷不同,里头温暖的像是春天,流民们冻得僵硬的身体得以舒展,麻木的皮肤似乎终于苏醒了。

    周管事指着屋内的长凳:“坐吧。”

    这些人才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坐下去。

    周管事:“一个个的报名字,还有你们是从哪儿过来的,一路上路过了哪些地方,哪里比较安全,哪里比较危险,越详细越好。”

    流民们纷纷报了自己的名字,周管事记在本子上,然后开始记他们的家乡,还有路过的地方。

    周管事记的时候,被派去买馍馍的人回来了,把馍馍和热水分发给流民。

    流民们狼吞虎咽的吃着馍馍,他们一句话也不出来,埋头苦吃,直到把一人分到的三个馍馍吃光,喝完了一碗热水,才重新抬起头来。

    馍馍是温热的,做的很好,很软,适合下咽,他们甚至都没有咀嚼。

    周管事又开始给他们每一个量身高,看牙齿和记录他们比较明显的特征,然后一人发了一个木牌:“这个你们收好,以后买房和做工都需要这个,如果磨损了就过来换。”

    他详细的了要去哪儿报名做工,报名做工后会被分配房子,不过不是不收钱的,以后得从他们的工钱里扣。

    周管事问他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所有人都是一脸恍惚被带走的,管事的了,他们先去报名,然后就能分到房子,可以休息三天再去上工,这三天会给他们提供食物和热水,上工之后也会提前预支一个月的薪水用以日常生活。

    报名登记的时候,光棍寡妇是他妻子,男孩是他儿子。

    相处的时间久了,男孩也早就把他喊成爹了。

    他们三分到了一间屋,一张帘子把房间和堂屋分隔开,对三口之家来已经足够了。

    而单身一人的人只能跟别人一起挤宿舍。

    在高邮待了七天以后,他们这些人已经融入这里了,官老爷从不会要他们孝敬,没事也不会来找他们,邻居们都很友好,也没人看不起他们。

    寡妇现在每天都和邻居们一起浆洗衣服,在一个暖和的大房子里,里头全是热水不会冻手冻脚,也不会生冻疮,孩子则放在托儿所里,那里有专人看孩子,还会教孩子们一些简单的识数,她们都很放心。

    “用这个洗。”旁边的人对寡妇,“这个洗的干净。”

    她让寡妇去提草木灰,兑水以后能把衣物洗得很干净。

    寡妇冲对方感激的笑了笑。

    休息的时候,女人们会拿出针线来缝补自家的衣裳。

    寡妇轻声问:“你们都来了多久了?”

    女人们七嘴八舌的回答。

    “外城都是外来人呢,我来了半年了,以前在内城,后来南菩萨外城要人,我跟我家的就出来了。”

    “我也是!”

    寡妇奇怪道:“内城不是更好吗?”

    女人们笑了:“内城挤呢!”

    寡妇又:“可是内城有城墙啊……”

    外城没有城墙,要是有危险怎么办?

    女人们又:“每晚都有人巡逻,军营也在外头,要是真有事,当兵的马上就能出来,安全着呢!”

    寡妇终于放心了。

    女人们开始问她是怎么逃到高邮的。

    寡妇:“我老家,村长被流匪杀死了,我们怕朝廷派人来,只能逃,家里也没有余粮了,再待下去,还是得死。”

    女人们一阵唏嘘。

    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远离家乡,长途跋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讨生活?

    女人们开始安慰她。

    “来到这儿就好了,上头的大人们从不找我们麻烦,也不找我们要孝敬。”

    “只要肯干,就能找着活,我们女人也能有私产呢!勤快一些,饿不死的!”

    “对,我们洗衣局待遇挺好的,逢年过节还能分到肉。”

    “想要什么能自己去买。”

    “我们送孩子去托儿所都不收钱的。”

    安慰过后,女人们又教育她:

    “南菩萨是活神仙,你不能做对不起南菩萨的事。”

    “否则老天爷会惩罚你的。”

    寡妇在洗衣局里工作了七天,就被洗了七天脑,成为了一名忠实的信徒。

    光棍也是一样,连孩子都是。

    他们一家三口甚至存钱去买了一尊神像,神像就是南菩萨。

    雕刻的不算精细,但对他们来,这已经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神像了。

    林渊不仅是他们的统治者,还是他们的精神领袖。

    每一个到高邮的流民都会经历这样的洗礼。

    如果用现代的话来,这就是个人崇拜。

    除了林渊以外,他们不认同任何领导者。

    林渊的话就是真理,就是神谕。

    知道这些的林渊心情非常复杂,他以为这种现象和人们的狂热追逐会随着时间慢慢减退,可现在看来,真是一点减退的迹象都没有,反而越发蓬勃旺盛。

    宋石昭却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

    “东家,明年开春,时机就到了。”宋石昭十分兴奋,他近来越发充满信心,认为照着这个势头下去,谋取天下都只是时间问题,虽然红巾军发展的很快,可是现在论规模和人心来都比不上他们。

    看看那些几乎跨越大半疆土赶赴高邮的人,这难道不正代表着民心吗?

    林渊冲宋石昭:“刘基和宋濂还有罗贯中,这三人有回信吗?”

    宋石昭连忙:“宋濂和罗贯中已经差人来信,正在赶来的路上,刘基那边……”

    林渊叹了口气:“看来还不是时候。”

    刘基的心气比宋濂和罗贯中更高,林渊也明白。

    宋石昭悄声:“要不然我派人把他绑过来?”

    林渊笑了:“你以为那么好绑?再者了,强迫和真心,哪一样更有用,你心里明白。”

    宋石昭叹了口气。

    “军需准备的如何了?”林渊招来杨子安,杨子安这段时间就惯着军需储备。

    包括炸|药,攻城器,投石机和刀枪剑戟这些武器,以及盔甲。

    他们现在还没办法把所有盔甲都换成铁质的,但是林渊叫人做了一批头盔,如果对方的武器比较钝,攻击身体可能不会致命,但是攻击头部就不定了。

    头盔能够保住一些人的命。

    杨子安坐到一边,他很累,好几天没睡一次好觉,只能喝一口浓茶来保持精神的清醒,他冲林渊:“足够了,粮草能够支撑两年,武器都叫人重新磨,不吹毛求疵,但也足够锋利,炸|药这几天正在赶工,女人们也好几天没合眼了。”

    林渊点头:“这段时间辛苦了。”

    杨子安摇头:“没你辛苦,你看你的眼睛。”

    林渊摸了摸自己的眼袋,他最近熬得眼袋都出来了。

    有时候林渊都觉得古时候的皇帝真是可怜,白天忙得跟狗一样,晚上又要去找后妃,在前头被臣子嫖,回去被妃子睡,大概他们自己还挺开心的。

    有时候做昏君比做明君开心。

    昏君能享受快乐。

    明君要带给别人快乐。

    林渊靠在椅子上,却不敢闭眼睛,怕自己一闭眼睛就想睡觉。

    “忙过这段时间就好了,明年一鼓作气。”林渊朝杨子安笑。

    杨子安呼出一口长气。

    “新来了四百多个流民,都安置在外城了。”宋石昭道。

    林渊点头:“最近有多少犯人?”

    作奸犯科的人还是有的,现在都在劳里。

    宋石昭:“一千多人。”

    林渊:“都拉出去建城墙吧。”

    宋石昭点头:“人有点少。”

    林渊:“也能招人,建城墙的待遇给高一些,总有人会去的。”

    城墙必须要有,不然外城就会成为香馍馍。

    ——

    和泰州高邮相比,常熟的冬天就不怎么好过了,有钱人一样能烧炭,餐餐有肉,可普通百姓干再多的活,也只能维持生计,安老四穿着绫罗绸缎,假装成商人,用粮食敲开了知州的大门,知府名叫苏赫巴鲁,是个蒙古人,他看到安老四带来的粮食以后,就连忙叫仆从把安老四带到了自己面前。

    安老四假装自己是从杭州过来的商人,除了粮食以外,还带着精美的金银器跟玉石。

    他的身边还带着一个美姬,这美姬就是添香,不过现在添香跟安老四是搭档关系,两人并没有像之前一样有肉|体关系。

    添香负责跟女眷们交道,从她们的嘴里套话,不过因为是美姬,所以她能接触到的都是妾,而不是主母。

    不过比起主母,妾们知道的消息反而更多。

    因为老爷们不会带着自己的妻子出席某些场合,而妾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并且大部分妾都没受过什么教育,她们也不知道哪些能哪些不能,添香稍微一套话,她们就把自己知道的都透露了。

    反而是安老四这边,老爷们的嘴都不好撬,旁敲侧击之下,有用的信息都不多。

    两人半夜在屋子里对消息,安老四会写字,由安老四来写信相传。

    他手里还有一本书,这本书上不同的文字对应着特殊的符号,他需要用符号来写信,这样能保证就算信件被截获了,也不会走漏什么消息。

    发现不对,把手里这本书烧了就行。

    添香把一整天听到的消息告诉安老四,安老四写完信之后交给随从,才对添香:“南菩萨派你来的时候没什么?”

    添香喝着茶:“南菩萨叫我好好看着你,免得你干出什么坏事来。”

    安老四干笑了两声。

    他又问:“好歹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对我话能不能稍微客气一些?”

    添香撇嘴:“客气什么?”

    安老四声:“要不然,你给我当妾吧?”

    添香瞪大眼睛:“你想得倒美,我看你是癞□□坐风筝,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了!”

    安老四连忙:“玩笑,玩笑而已,你也不要较真。”

    添香“哼”了一声:“南菩萨叫你听的是你都听好了吗?”

    安老四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愁色:“那些人的嘴太紧了。”

    添香:“没用的男人。”

    添香眼珠子一转:“下回你带我一起去。”

    安老四奇道:“带你干什么?”

    添香:“男人嘛,床上才好撬开嘴。”

    “姑奶奶,您就别给我添乱了。”安老四无奈道,“这要是被南菩萨知道了,得扒掉我一层皮。”

    再了,要是被添香套出来了,他不就被比到泥里去了?

    他连个女人都不如?

    在大人物身上掏不出话,安老四只能把精力放在下头的吏身上。

    和有钱的大人物们不同,吏们的月饷并不多,他们只能靠在百姓身上搜刮钱财来维持自己的体面和生活,带百姓现在都穷成这样了,他们想搜刮也搜刮不了多少,要是死的人多了,他们还是要负责任的,所以安老四用钱砸他们的时候倒是简单。

    不过他们知道的也不多,至少机密一些的信息问不出来。

    可兵器库和粮仓的位子他们很清楚,只是兵力分配的不清楚。

    除此以外,最大的收获是他们跟常熟的同知牵上了线。

    跟知州不同,这个同知是汉人,名叫蒋正,二十五六,是个难得一见的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警惕心没有那么强,他知道自己手下的吏收了安老四的好处之后就叫人把安老四叫到了自己面前。

    安老四对付苏赫巴鲁或许还有点困难,但对付这样一个把对利益渴望写在脸上的同知,那可就简单多了,他拿了一套纯金的茶具,又拿了一套假玉石造的首饰前去拜访。

    蒋正看到那套纯金茶具的时候就有些移不开目光了。

    同知只是从六品,常熟是中州,所以常熟的知州是正五品,元朝的行政划分和地方官员的品级,都是按照上州,中州,下州来分的。

    现在的常熟,知州苏赫巴鲁过着常人想都想不到的好日子,跟在他身边的蒋正自然也看在眼里,起贪念和奢念都很正常。

    “安兄果然厉害。”蒋正把安老四送他的那套玉石首饰给了蒋母,自己收下了那套金制茶具,他收到这礼物以后,喝茶再也没用过别的茶具。

    安老四奉承道:“都英雄出少年,我看蒋同知才是少年俊杰。”

    蒋正笑道:“若是我早知道跟安兄如此投缘,必一早把你请来。”

    两人聊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蒋正先忍不住了,问道:“安兄出手如此大方,不知做的是什么生意。”

    安老四眼睛一亮:“怎么?蒋同知也有兴趣?我做的生意简单,同知要是能再常熟跟我行个方便,我们……”

    蒋正也没有轻易松口,只是问:“知州大人没跟你提过?”

    安老四:“知州大人这般忙碌,怎看得上我这本买卖。”

    苏赫巴鲁比蒋正聪明,没从这上面上钩,再者了,只要安老四过来做生意,必然少不了给他的孝敬,何必去给自己平添麻烦?

    蒋正和苏赫巴鲁不同,他不像苏赫巴鲁那么有权力,想要更多的钱,当然不可能直接找安老四要孝敬。

    就算要了,能比苏赫巴鲁拿到的更多吗?

    安老四:“我做的是贵人们的买卖,总有些贵人如今日子不好过,变卖家产,我低价一收,转头就……”

    蒋正笑了:“高价卖出去,可那些人不知道自己贱卖?”

    安老四冲蒋正眨眼:“同知不知,安某在外头也有些脸面,他们不卖也得卖。”

    蒋正终于动容了:“安兄细细与我分辨,好叫我也长长见识。”

    安老四嘴角含笑。

    鱼儿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