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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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3章

    “皇帝……皇帝这是在……”亲兵泪流满面, 数次跪伏,“丞相!您不可交付兵权啊!”

    亲兵在账内,身体颤抖,眼眶通红:“此鼠目寸光之辈……”

    “噤声。”男人坐在案几之后,案上摆着烈酒,他三十多岁,鬓边却已生华发,曾经坚毅的面容有了几分老态, 脱脱喝下一口酒,烈酒辣喉, 他咳了几声, 对亲兵, “那是皇帝。”

    皇帝是没有错的,所以错的只能是他。

    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他倾尽全力,想要力挽狂澜为元朝续命。

    从政这许多年, 他自问没有半点私心,殚精竭虑,最后却落得那么一封诏书吗?

    皇帝让他攻滁州,那时候的多好啊。

    “朕与丞相共理天下者也。”

    如今诏书上却:“脱脱出师三月,略无寸功,倾国家之财以为己用, 半朝廷之官以为自随。”

    “我脱脱帖木儿, 忠君爱国。”脱脱灌下一杯酒,抬袖拭脸, “陛下,终有一日会看到我的真心。”

    亲兵似乎终于忍耐不住,道:“哈麻如今已是中书平章政事,他不是良臣!击异己,陷害忠臣,搜刮闺阁之女,平民之女,颜色姿丽者入宫,供皇帝与倚纳们享乐,君不君臣不臣,全无羞耻,一众数十人身无片缕寻欢作乐,丑声秽行,何等令人作呕!”

    所谓倚纳,就如同结为义兄弟,但也不算,这个兄弟只在床事上有用。

    更直白点,就是给他们的聚众乱|交一个好听的名头罢了。

    脱脱艰难道:“陛下喜好玩乐……”

    皇帝喜好玩乐,并不是什么大罪,天下的规矩,是约束臣民百姓的,不是用来约束皇帝的。

    亲兵大笑:“丞相,何苦来哉!”

    亲兵大笑出帐,离开营帐不过百步,以头撞柱。

    他血流不止地对奔跑过来的士兵:“我乃大元勇士,待我先入地府,等着他哈麻!”

    亲兵不治而亡。

    脱脱得知消息以后,行尸走肉般去看了亲兵的尸首,他在棺材旁边,看着亲兵年轻的面庞。

    这是个好孩子,身为贵族之后,却从未行差踏错,想要建功立业,报效家国。

    他为什么会死?

    脱脱面色泛青。

    那是皇帝啊,他们不能去恨皇帝,只能去恨哈麻。

    皇帝只是被奸人引|诱了。

    脱脱虎目含泪,颤抖着伸手,合上了亲兵死不瞑目的双眼。

    皇帝啊!

    脱脱无声泪流。

    难道大元,气数真的尽了吗?

    ——

    至正十五年,冬。

    脱脱帖木儿坐在屋内,屋内无煤无炭,寒冷刺骨,他如今在云南贬所,关于家人的消息,还是曾经的友人冒险送来。

    他的亲弟弟也先帖木儿被流于四川碉门,长子在肃州,次子在兰州,他家的家产尽数被抄,妻子随长子去了肃州。

    但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悔交出兵权的选择。

    他是臣子,做臣子的,怎么能跟君王对着干?

    君辱臣死,他不能去皇帝的脸。

    他的面前摆着冷饭冷茶,脱脱自嘲一笑,斟茶自饮。

    此时门外却传来人声,那人压低了嗓音,叫人分辨不出他原本的声音。

    “丞相,那哈麻派人传诏,假借圣意赐您一死,来人已在路上。”

    脱脱翻了茶杯。

    那人恐脱脱不信,又:“我不能见您为奸人所害,丞相,今夜三更,我们兄弟助您脱困。”

    脱脱看着手上的茶杯。

    他的妻子儿子,还有弟弟,都在哈麻手上,如今哈麻已经代传王令,他若逃了,一家尽死,就是没有不臣之心,也有了不臣之心。

    不逃,死他一个,却能保全一家。

    脱脱沉声:“多谢义士。”

    那人:“丞相!”

    脱脱叹道:“是我命该如此。”

    那人:“我知丞相忧虑,兄弟几个已分散四方,去救您妻与弟,还有两位公子去了。”

    “丞相!如今奸人为祸朝纲,您竟要为这奸人去死吗?”

    脱脱僵硬的坐着,他终于动了,手脚无力的站起来:“你……我弟我妻?”

    那人:“丞相!您是忠臣!是国之栋梁,您不可因奸人送死!”

    脱脱以袖掩面,深喘数次。

    “今夜三更!”那人,“丞相万不可轻言放弃!”

    那人走了,脱脱听到了对方离开的脚步声。

    他一动不动,生平一切涌入脑中,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落了这么一个下场?

    他交了兵权,被抄了家,失去了一切,可为什么还是不得善终呢?

    这个偷偷提醒脱脱的人姓杨,杨少伟弓着腰,悄悄的走进了院,他走进院后才直了腰背,他站在门外轻声喊道:“先生,学生来了。”

    里头传来老者的声音:“进来吧。”

    杨少伟走进去,关上了门,门里亮着烛光,最近天阴,哪怕是白天屋内都暗的叫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先生又是老人,看书写字,都要点着烛火。

    “话带到了吗?”宋石昭看着写好的一篇字,头也没回的问。

    杨少伟跪坐下去:“带到了,不过……”

    宋石昭笑道:“他不肯?”

    杨少伟点点头:“怕是宁愿自缢。”

    宋石昭:“你有何良策?”

    杨少伟咽了口唾沫,他连忙:“我可将他药倒,再买通来往之人,将他送出城外,只要藏于恭桶,必不会有人查。”

    宋石昭摇头:“你把他藏在恭桶,待他醒来,不是杀了你,就是杀了自己。”

    杨少伟:“……”

    在他看来,活命比面子重要。

    可对于脱脱而言,面子有时候或许比活命更重要。

    他宁愿死于毒酒,也不愿从恭桶偷生。

    杨少伟连忙:“先生教我。”

    宋石昭:“杀了哈麻的使者。”

    杨少伟瞪大双眼。

    宋石昭低笑道:“这样,脱脱就再无退路了。”

    他已经派人救下了也先帖木儿,以及脱脱的大儿子与妻子,然后派人杀了脱脱的儿子。

    只要杀了使者,脱脱在世人眼中就已经反了,不怕哈麻不拿去做文章。

    到时候脱脱再见弟弟与妻儿,就算想死,也一定会被拦住,又与哈麻有杀子之仇。

    杨少伟了个冷颤。

    宋石昭看他一眼:“还不快去?”

    杨少伟离开了屋子。

    宋石昭把写好的大字揉成一团,扔到了一边。

    江南,可真是个好地方。

    也不知道,这块地方什么时候能被南菩萨收入囊中?

    宋石昭脸上带笑。

    杨少伟离开院,他原本是高邮人,后来被家里送到了南菩萨身边,他知道自己是去做男|宠的,可为了家族,他也必须咬牙过去,去跟那些男男女女争宠,只要搏得一席之地,就能携带家人,鸡犬升天。

    但过去之后,他才发现,南菩萨对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其他意思。

    就连传闻中最受宠的楚麟,也不曾陪|睡侍寝。

    然后,南菩萨就让他去做了一个书吏。

    他家虽不是什么大家族,但他自幼也是饱读诗书,在屋内也能指点江山。

    可当了书吏,他才知道高邮有多少人,多少贫民百姓,他才知道他在屋子里什么也做不了。

    这让他感到羞愧。

    他以为成为男|宠已经够羞耻的了。

    却没想到,这个认知让他更羞耻。

    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深以为然。

    他干着吏的活,兢兢业业,却没料到竟然入了宋主管的眼,成了宋主管的学生。

    世界更大了,他的眼界也更开阔。

    以前想不明白的事,忽然明白了。

    再然后,宋主管就带着他来到了江南。

    他知道了脱脱帖木儿的事,知道了元朝皇帝的事,这让他愤怒,南菩萨没来以前,他也是大元的百姓啊!皇帝不思进取,荒唐度日,于国无利,与民有害。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怎么能做皇帝呢?

    脱下皇帝的壳子,他只是一个耽于享乐,宠幸奸佞的蠢人!

    蠢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蠢人手中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可怕的是他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

    杨少伟为百姓不平,为天下不平,为忠臣不平!

    他得知先生要策反脱脱,忍不住拍手叫好,元朝皇帝,哪里配有这样的忠臣?

    ——

    朝廷使臣来时,杨少伟带着人守在侧门外,他听见那人:“脱脱帖木儿,你可知罪?”

    杨少伟与人对视,微微颔首。

    人闯进去的时候,脱脱已经把酒杯递到了嘴边。

    突生变故,他的酒杯不知被人落,朝廷使臣几乎是在瞬息之间被人要了性命。

    恍若梦中。

    “丞相!我等救您来了!”

    脱脱手脚俱抖。

    他脸色赤红,双目瞪圆:“尔等害我!”

    江南贬所,此时已经乱成一团,火光冲天,脱脱看着杨少伟:“你主是谁?!”

    杨少伟看着脱脱。

    “带丞相出去!”杨少伟高声道,左右上前,数人合力才架住了脱脱。

    若不是脱脱手无寸铁,哪里有这么便宜?

    脱脱怒斥:“你主狼子野心!我脱脱不与反贼为伍!”

    杨少伟笑道:“丞相,睁眼看看吧!如今天下,谁还把狗朝廷看在眼里?百万之众,如今四散奔逃,天下大义,已不在朝廷手中。”

    “丞相!何不改弦易张?您在,便能保蒙古百姓一条生路。”

    脱脱大怒:“无耻人!”

    杨少伟朗声:“能得丞相如此一句,我也不枉此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