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第134章
安丰的天变了。
安老四走在窄道上, 风呼啸而过,秋去冬来,就是穿着夹袄也抵不住寒风的入侵。
好在此时还没有下雪。
百姓们趁着如今还不算太冷,都纷纷上山拾柴去了。
安老四呵出一口气, 已经生起了白雾。
他现在已经能上朝议政了, 虽然是在最末尾的位子,并且也没什么发言权, 但这意味着他离皇帝近了。
刘六不傻, 知道红袖如今受宠, 有些话他对韩林儿或许无用,但枕头风一吹,结果就不准了。
所以他一步步把安老四提拔成自己的亲信,他给了安老四巨大的好处, 并且不必担心安老四会背叛他。
如果安老四背叛他, 等他完了,安老四也就完了。
安老四不会那么蠢,想不通这个道理, 所以他提拔安老四的时候也没留手。
刘福通紧握着兵权, 刘六就要想办法握住朝堂上的声威,否则无法与刘福通分庭抗礼。
韩林儿近日被刘六吵得头疼欲裂。
“又要封谁?”韩林儿有些赌气地, “朕把玉玺给你, 你拿去印!”
刘六“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脸色苍白,直道不敢, 他膝行向前,对韩林儿:“皇上,如今太师把持着兵权,若是连朝堂上也全是他的人,那这天下,还是皇上的天下吗?”
韩林儿冷笑一声:“朕看,你就是想把他的人剔了,用自己的人顶上,朕且问你,朝堂上的人有几分是向着朕的?”
刘六连忙:“皇上乃是真龙天子!朝堂上的诸位大人自然都是向着皇上的,只是碍于太师的淫威……”
他话没话,韩林儿就把一旁的玉石镇纸扔了过来。
刘六不敢话了。
韩林儿:“你们都以为朕看不明白?”
“刘六,做好你的分内事,不要妄想不该想的东西,若被朕知晓……”
刘六狠狠磕了几个响头,这才被韩林儿轰出书房。
刘六衣衫不整地走在宫中,宫中侍人们不敢看他,皆弓腰埋头,谁都知道,刘大人如今颇得圣宠,就连太师都要避其锋芒,他们这些人,若是得罪了这样的大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刘六咬着牙,他磕破了头,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
他以为刘福通会杀了他,他一直准备着应对,他安插在刘福通身边的暗子也禀报刘福通会在上朝时动手,结果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等,都没等到对方下手。
不仅如此,刘福通还没与他对战,就不战而退了。
刘六就像是一个准备充足的武者,正准备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敌人忽然不了,要回家吃饭了,这种感觉比输了还要难受。
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安丰就有了流言。
大街巷,处处都是。
“听现在都是刘大人主持朝会呢!”
“哪个刘大人?是太师吧?”
“哪是太师,是刘院事。”
“他?”
“他算什么玩意?”
“太师好歹也是当年辅佐先皇的人,又尽心竭力扶持新皇,他何德何能与太师相提并论?”
“正是!太师虽霸道,但太师的功绩也在那处摆着,那刘院事如何能跟太师比?”
“听刘院事专横跋扈,在朝堂之上指鹿为马也无人敢驳,太师虽霸道些,但在大是大非上可从未出过岔子。”
“哎,皇上被蒙蔽了!”
“皇上被奸邪人蒙蔽了!”
弹劾刘六的奏折越来越多,堆积如山,刘六阴沉着脸,让仆从去把这些奏折都烧了。
“好一招以退为进!”刘六坐在自家院子里,终于忍不住朝安老四,“他这哪里是退?他这是在把我推出去!”
“他就成了忠君爱国的好官了?”
刘六:“滑天下之大稽!”
人们以前不喜欢刘福通,觉得皇帝可怜。
现在刘六被推出来了,人们又觉得刘福通比起刘六来,其实算很不错了。
至少刘福通的功绩大啊!
刘六被成了奸臣,那么皇帝的政令也是被奸臣所惑后下达的政令,一旦刘六失势,刘福通就可以轻而易举的重新归拢势力,把刘六改的重新又改回来。
而且他这次成功了,以后他的名声就更好了。
到时候即便韩林儿还想跟他对抗,也不再具有那样的能力。
刘六知道自己踩进了陷阱,可已经走到了现在这一步,无论如何都不能往后退。
他对安老四:“明日开始,就我重病。”
安老四很体贴的问道:“病多久?长了短了都不好。”
刘六:“病上半个月,皇上来请我,我就再回去。”
刘福通的主意不就是先把他捧上去吗?捧上去之后,下面的人自然会想把他拉下来,可如今他自己下来了,刘福通接下来还有什么法子?
“告诉你妹子,让她千万记得要在皇上面前提起我,若是半月后皇上不来接我,我真是没脸见人了!”刘六看着安老四情真意切地。
安老四自然答应。
毕竟刘六和刘福通斗的还不够大,闹的,实在对他们的计划没什么益处。
平章院事刘六重病,不能侍君,这消息忽然就飞遍了安丰。
传言是因为民间有人散布他的谣言,他一气之下便犯了病。
然后他还递奏折请辞了。
大意就是:“虽然我知道皇上您很爱我,但是我不得不辜负您了,是我德才不配,才会被人恶意中伤,中伤我倒没什么,我皮糙肉厚,但是这些人也在中伤皇上啊,我是皇上任命的官,狗还要看主人呢!为了不给皇上蒙羞,我就主动请辞了,但虽然我辞了,可我还是皇上的。”
这奏折的内容不知道为何流传了出来,所有读书人都知道了。
刘六这奏折写得很好,真情实意,十分容易让人共情,一个可怜的被迫害的忠臣形象跃然纸上。
是啊,你刘福通把控了朝政那么久,手里还握着兵权,怎么可能被一个文臣欺负?
朝廷或许不会管农人的想法,不会管商人的想法,但一定会管读书人的想法。
读书人的声音一大,朝臣就会被影响。
官员们要争取的“民心”,指的就是读书人的心。
林渊也得到了这一篇奏折,他仔细看过之后对杨少伟感叹道:“这捉刀之人文采斐然,字字诛心,难得一见。”
杨少伟接过一看,也有些惊讶,看来安丰那边倒也有惊才绝艳之人。
这样的奏折,卖惨要卖的恰到好处,多一分则强横,少一分则软弱。
文人的风骨,被这篇奏折诠释的淋漓尽致。
“他是想让……”杨少伟咽了口唾沫,他不太相信真有人干这种事,“想让文臣武将不和,分裂朝政。”
文臣武将,似乎天生就是敌对的,但其实不然。
这不是两种权力的对抗,而是两种权力的互相辖制。
讲究的是平衡。
在和平时期,谁压倒了谁,就能握有更强的话语权,但此时不是和平时期,玩这一手,风险也高,但只要能熬过风险,那获益是巨大的。
杨少伟有些兴奋地:“于他们来是坏事,但于我们来,是天大的好事!他们内里乱作一团,咱们到时候过去,岂不是容易得多。”
林渊想到安老四他们传来的信。
花费了几年时间,如今终于看到成效了,林渊松了一口气。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林渊轻声,在棋盘上落下黑子,“等时机成熟,我们就能以最的代价拿下安丰。”
杨少伟一想到拿下安丰后,天下再没有能跟南菩萨有一敌之力的政权,就忍不住心潮澎湃!
这天下有多少人像他一样野心勃勃,又有多少人有跟他一样的机遇?
拜宋石昭为师,跟南菩萨对弈,天下就在他们的棋盘上。
杨少伟真恨不得出去跑上一圈。
刘六在半月后被皇帝亲自请回朝堂,皇帝亲自登门,请了两次,刘六才应。
他的面子保住了,命也保住了。
朝堂上的风向也变了。
因为此时的刘六,代表的已经不止是一个权力单位,而是一个群体了,他代表着读书人——代表着不畏强权的清流人物。
此时如果有人和他作对,那不就是要站到读书人的对立面去了吗?
文臣和武官的区别越来越明显。
矛盾越来越多,朝堂上的摩擦自然就更多了。
韩林儿的头都大了。
文臣认为,将军带兵仗可以,但是班师回朝以后,就该上交兵符,且一个将军不能统领同一支军队超过三年。
韩林儿觉得这个要求很对啊,没问题啊。
毕竟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就晚了。
不能超过三年也能理解,毕竟超过三年,这支军队是姓韩,还是别的姓,可就不准了。
但武官也有话。
士兵是需要演练的,阵法都是一次次练出来的,三年换一任将军,每个将军带兵的方法不同,怎么保证士兵能够适应三年换一次将军?
再了,兵符回回上交,如果突发事故,哪怕将军就在士兵面前都指挥不动,这个风险谁承担的起?
韩林儿觉得武官的也很有道理。
结果就是每天上朝就开始吵,吵来吵去都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刘六已经完全把控住的朝堂,刘福通自然就更不会放松对兵权的辖制。
两边角力,安丰乌烟瘴气,下头的官们想借此机会爬上去,官场拉帮结派。
刘福通和刘六互相较着劲,谁也不愿意先低头。
谁先低头,以后这头就抬不起来了。
安老四就负责在其中煽风点火,他必须得让刘六硬挺着,哪怕刘福通那边给了梯子,刘六也绝不能顺坡下驴。
他动的手脚可不少,刘福通那边也不是没有示好,毕竟一直这样下去实在没什么好处,但都被安老四挡回去了。
刘六看刘福通不示好,也派人去给刘福通示好过,这人被安老四动手杀了,杀了几个以后,刘六和刘福通也都有了气性。
派人示好,你不仅不接受,还连个回音都没有?这是不是太过分了?
两边就这么互相硬挺着。
安丰乱作一团,上行下效,官场脏污,百姓也过得好不到哪里去。
官场一混乱,吏们就显出来了。
百姓们的日子更难过了,吏们从百姓身上掏钱,然后再往上头点。
吏也有一颗想往上爬的心,这也正常。
但百姓们不懂,他们只是发现生活更艰难了,以前挣的钱足够花用,现在挣的钱还要给官老爷,街头上横行霸道的人也变多了,入冬以后,粮食也难买,保暖也不够,冬天几乎没人能出门干活。
穿棉衣的都是大老爷,普通百姓一家子能有身棉衣棉裤就了不得了。
多数都是一家子冬天在屋里窝冬,谁要出门,谁就穿那身唯一的棉衣棉裤出去。
生计更难了。
富裕的家庭要勒紧裤腰带,穷苦的家庭更加穷苦。
安妻听着邻居女眷诉苦。
他们并没有从原本的地方搬出来,刚开始是找不到合适的宅子,后来是担心搬走了反而容易暴露,就这么还在原本的地方住下来,再了,安老四也只是个官,虽然能上朝,但是也没实权,住得太好,太显眼了,也容易变成靶子。
女眷们跟安妻抱怨:
“原先一个月的俸禄虽然不多,但也够家里嚼用,日常柴米油盐也要不了几个钱,可如今呢?回回都要给上峰点,如今自家缩衣减食,也没见落得个什么好。”
“我家的也是,每日回来身上还带着酒气,要是干正事也就罢了,他干什么正事?日日出去吃酒,钱还是自家掏,除了喝个一身毛病,真没得什么好处。”
安妻也跟她们一起:“我家那口子也是,你们还好,他已经许多日子夜不归宿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外头干什么,如今好像都是这样,忍忍吧,不定过些时日就好了。”
女眷们本来就是一肚子怨气,现在在座的都是吏的家眷,里头只有安妻丈夫不是吏,但女眷们都把安妻的为人看在眼里,安妻在她们心中,是个在丈夫面前完全插不上话的女人,以夫为天。
跟她什么,她也不会去跟丈夫。
更何况她们的丈夫跟安老四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
起话来就更没有顾忌了。
“这忍忍忍,什么时候是个头?”女人声,“我们家倒也还好,我男人兄弟多,都有一把力气,可我看我娘家姐妹……如今家里都快没米下锅了。”
“这有什么法子,上头乱成那样,就是我们这些的倒霉。”
安妻绣着花,头也不抬地:“那也没法子,咱们也只能私下里。”
坐她身旁的女眷冲其他人使了个眼色,然后温声细语地:“安夫人,算起来咱们也有两年多三年的交情,都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也都是熟人,你知道的比我们多,你要是知道什么,也别瞒着我们,大家都商量着来。”
安妻:“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什么?还不是屋里屋外,灶台上的那点事。”
女人们在她身边哭起来,低声啜泣。
安妻叹了口气:“你们也别哭了,这事也没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日子还能过下去。”
“现在这日子叫什么日子?”女人们低声,“我们劝了也没用,都在送礼,都送,总不能就咱们不送,但是也不知道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安夫人,咱们里头就你消息最灵通,你知道什么,跟我们一嘴,我们绝不出去。”
“眼看着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再这么着,我那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去。”
所有吏都在往上送礼点,把上头一些爱好敛财的官员胃口养大了,于是不送礼的反倒成了异类,而欺负他们的,不是那些敛财的官员,而是和他们一样的吏,只是因为一方送礼,一方不送礼,他们就忽然变成了两个敌对的阵营。
慢慢的,不送礼的怕被欺负,也开始往上送礼。
这些礼送的有没有意义,拿没拿到好处?
恐怕拿到好处的只有头一批人,但风气已经这样了。
吏们的俸禄就那么点,他们哪来那么多钱?还不是只有找百姓搜刮。
就这么一层层搜刮下去,安丰原本就不那么安稳的政权,就更加岌岌可危起来。
安妻只能声:“那你们可不能外传。”
所有女眷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一个个都:“谁若出去,谁就天雷劈!”
安妻才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我家那口子跟我了,送礼是真有好处,如今不是正乱吗?上头的大人们就要看谁对他们更衷心,到时候安稳了,就能提拔亲信。”
“你们看我家,值钱的也都卖了。”安妻叹口气,“还是我家家底太薄,我家那口子可是跟在刘院事身边的,虽是个官,可消息灵通。”
安妻还:“能送就多送些,好过日后后悔,你们是不是?这话我可就对你们了,你们可不能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