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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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越的琴鸣之声悠悠, 正在回廊的两人也不禁停下了脚步。

    阳光透过花窗静静地洒了他一身, 阴影将他分为两半,一半是神灵,一半是人欲。

    琴音过,牡丹将阿萨辛送到了庄子门口,笑道:“只要庄主莫忘此誓,牡丹永远都是红衣教最忠实的信徒。”

    “很好……”阿萨辛语调轻缓, 眼眸缓缓抬起看向站在阳光中明艳不可方物的牡丹, 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近乎叹息的:“不枉吾亲自前来,以后,汝就是我教圣火大祭司……吾之宠爱,将永远笼罩与汝。”

    “多谢教主。”牡丹盈盈一礼:“教主请。”

    阿萨辛饶有兴趣的看了一眼牡丹身后披散着长发, 一身水汽的苏浅,转身离去。

    牡丹转头便见着了她身后方沐浴完的苏浅,苏浅只穿着一件单薄浴袍, 湿发散在脑后,她温声:“苏浅, 你这是怎么了?头发还湿着呢便出来了,不怕着凉了么?”

    苏浅本来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清淡的笑容,嘴唇动了动本想些什么,最后什么也没。

    “原来郎君来了这里。”明华匆匆从前院赶来,手里还抱着衣物布帛。她快步走到苏浅身边,将干燥又暖和的外衣披在了苏浅身上。

    牡丹看着这一幕, 眼睛一热,竟然就这么落下泪来。

    “怎生突然哭了?”苏浅声音有些沙哑。

    “没什么。”牡丹连泪都不擦,扭头就走。

    苏浅一身水汽狼狈而来,知道她在送红衣教教主离开,怕出什么事,才连头发都来不及擦干的就来了。他看着牡丹一身大红衣裙鲜艳到热烈的背影,无奈的伸手揉了揉眉头。

    “郎君既然走到此处了,就随妾身去看看吧。”明华突然。

    苏浅点了点头:“也好。”

    明华微微侧过身去,望向不远处的湖中亭。

    “这里……”明华引着苏浅走到了湖中亭,旋开了机关,顺服的低下头去,:“这就是我们的理由,郎君。”

    “郎君下去看看吧。”

    随着机关的开启,湖中亭的青石板缓缓挪开,露出了一个通道,明华带着苏浅顺着阶梯一路往下,取了墙上的蜡烛点燃了烛影灯,引着他一路往下。

    “藏的是人?”

    “不是。”明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还隐约带着一丝笑意:“我们哪有这样的本事。”

    苏浅方想松口气,就听明华轻轻巧巧的道:“人都藏在庄子里呢……郎君没见着今日来迎您的老仆贼眉鼠眼不,连您都不认得了……”

    着着,便听见她声音中透露出一二笑意来:“那哪是我们家的老仆,丐帮长老,有意思吧?”

    “……有意思!”苏浅咬牙切齿的道。

    他方才不是没有觉得不对,只是不愿意想太多罢了。他一心想要好好安置这帮子柔弱女子,没想到她们却背着他玩了一手大的。

    听着苏浅有些恼怒的样子,明华连忙哄道:“并非是我们自作主张,是纯阳宫中的道长请我们帮的忙。妾身一想,若是没有纯阳宫的道长们,我们怕是没有这么多太平日子来过,如此大恩,藏几个人算个什么?”

    “此话有理。”苏浅与明华已经走了接近半盏茶的时间,却还没有到底,不禁皱起眉头来——他才多久没回来,就不动声色的修出这么长的密道,绝非是她们能够做到的,难道是纯阳宫的那帮子臭道士出了力?

    ——怕是只有如此了。

    两人来到最后一重门面前,明华用烛影点燃了一旁蜡烛,扭动机关开门,苏浅方看见这一个密室到底堆满了什么东西。

    是满满的物资——铠甲,兵器,药物。

    “你们想造反呐?”苏浅走上前去,用脚背勾住一把陌刀用力一抬,陌刀应声落在了他手中。一人长的陌刀刀身雪亮,刃口泛着一抹锋锐至极的蓝光,微微一动便能看见一道闪光自眼前一掠而过,这一瞧便知道是上等的好货。这么一把刀,十金都买不下来。

    此处不光是陌刀,更多的是枪——红缨枪。

    苏浅环顾四周,整个密室大约有整片人工湖一般大,所蕴藏的物资足足能装备一个营,所图……非。

    明华轻声:“长安已经撑不住了,郎君且看再过几日,长安便是一片战火。”

    “我等柔弱女子虽不敢上阵杀敌,做一做中转之处还是可以的。待长安战乱一开,此处离长安远近得宜,又有纯阳宫相护……”明华缓缓地跪了下去:“此事乃是明华一人自作主张,还请郎君责罚。”

    “所以牡丹是为了阿萨辛口无凭的一句要与安禄山做对,就算去给人卖命?”苏浅问:“牡丹一介柔弱女子,又如何能搭得上红衣教教主?”

    “是明华所为。”明华低着头,:“牡丹妹妹的……孩子,叫狼牙军给杀了。”

    “早年牡丹妹妹在长安时,其实育有一女……只不过时过境迁,早早送人了,故而这件事连郎君都不知道。”

    “安禄山獠牙已现,牡丹妹妹便想悄悄接了女儿好送到安全之处,没想到在路上便……”明华愣愣的看着苏浅莹白细腻得仿佛不像是习武之人的脚背,:“叫狼牙军带走当了两脚羊。”

    两脚羊?老瘦男子廋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人都有执念,若没有私心那是不能的。牡丹妹妹平时里没心没肺的,从未提及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只是万万没想到那女儿叫人吃了,便立时入了魔障,要追着去。”

    “妾身无法,只得先稳住牡丹妹妹。”

    苏浅沉默了一会儿,:“我原想,有我在,总能让你们避过这场祸事。”

    “不管是贫穷,饥饿,战祸……有我在,你们总能轻省一二。”他着摇了摇头:“千算万算,最终也没能逃得出去。”

    明华双手交叠于额前,一跪到底:“妾身知晓郎君一心避世,为求我等太平费尽手段……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郎君今日能护住我等姐妹,明日呢?再明日呢?仆从死绝了还有护卫,护卫死绝了还有影卫,影卫再死绝了呢?纯阳宫虽好,却不能让我等避一世。”

    “待他日安禄山窃得了正统,纯阳唬过了武后,又唬过了玄宗,难道还能再唬一个杂胡么?届时,纯阳自身难保,又如何保得住我等女流?”

    “明华不求郎君为天下着想,只恳请郎君为我等女流着想一二。”

    “安禄山必败。”苏浅冷静的:“我不想解释太多,然而安禄山必败无疑。我带你们躲入万花谷中待上几年,出来便是太平盛世。又何须我们去插手此事?”

    明华抬首,满脸都是泪痕:“若是郎君愿意出手,便是早一刻结束乱世,也是好的。”

    “你这是胡搅蛮缠。”

    “……明华不敢。”她脸上露出了微微绝望之态:“郎君当真要等身边之人死绝,才愿意看一眼这世间万般苦么?”

    “我不愿发怒。”苏浅阖了阖眼睛,强抑着怒气:“我了,你们不要去参合……就不会死。我带着你们,谁都不会死!”

    “天下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道循环,何须你们插手?天下之人与我何干?我只要我认识的人,能好好地活着,甚至不必生活在一处,只要知道你们好好地,我就很高兴了……又何须去参合这等凶戾之事?”

    “战场无眼,不是我这等无名卒能掌控之处?”他望向明华,眼中似苦还笑:“你知道的,我这人没什么用,论武功江湖二流,论文采胸无点墨,论医术我连九花玉露丸的方子都能混淆……什么万花名士,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能护住的,只有这么点……”

    “你莫要为难我。”他闭上眼睛:“……我真的做不到那么多。”

    “您可以做的。”明华:“您只是不愿意去看,也不愿意去做。”她咬了咬唇,强忍着泪意:“纵然郎君从未将我们当外人,却丝毫不将我们瞧在眼里,仿佛我们只是戏台上的木偶人……”

    “郎君,您眼光太高了。”她:“这世上,在您眼中,有一个……哪怕是一个活人么?”

    苏浅大怒,明华手中的烛影灯应声而碎,晶莹剔透的琉璃碎片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叮当作响:“我不把你们当活人?不把你们当活人我急匆匆赶回来做什么?看你们一个个去死吗?!你当狼牙军是傻的吗?你在此处做中转,不多时便会引来探子,倒是便是贼兵围山,你们能活多久?”

    “不是活人,我回我的万花谷,管你们作甚?”

    “娃娃……养得久了,总也是有一两分感情的。”

    苏浅抬手指着明华:“你……你很好!”

    这密室中本就密闭,苏浅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不去,明华抬眼见苏浅气得嘴唇发白,忙安抚道:“是明华失言,郎君莫要生气。”

    “只是郎君阻止得了明华,拉得住牡丹,其余人又该如何?”

    “郎君,所有人都往前去了,只有您还在原地停步不前。”明华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求您了……此事已无可挽回,若是郎君坚决不参与……妾身等绝无活路。”

    “郎君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我们……难道也是假的吗?”

    “您真的就是一个贪生怕死,欺善怕恶的人吗?”

    “——对!我就是!”

    “是什么是!”突然有人冷然道:“明华夫人,我们来取东西了。”

    那人开了机关门,脚步轻盈,缓缓自黑暗中走出。

    白貂红裘的青年一脸嘲讽的望向苏浅:“之前怎么没看出你是这等废物。”

    作者有话要::宋 庄绰《鸡肋编》卷中:“老瘦男子廋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