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家事(一)
大朔咸亨十五年冬,关北魏仓山脉惊现成群白鹿祥瑞,南岭太守范文曾立刻调兵守卫,当日就把消息八百里急递传到了京都,乾封帝大喜,下旨恩赏海内,官府在籍良民均可以减免一层田土赋税,同时下诏,隔年改元隆宝,重开恩科。
此时在邵家的锄香草堂内,一老一少正在对峙,“你真的要去,要知道你如今尚不到舞勺之年,大可再缓两年也不晚嘛。”年张的老者似乎是在谆谆善诱,声音传入耳中,很是诚恳。而立于厅下的年轻公子就当看不见自家师傅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躬身施礼“弟子添读圣贤书多年,而今天赐良机,想勉力下场一试。如有所得,也算是没有辱没了老师的名声。”邵雍嘴角一抽,这个徒弟真是越大越不好玩了,时候逗逗还能偶尔炸炸毛,让自己开心一下,现在就会拿这些虚词来搪塞自己,真是无趣。不过想想这孩子家里的情况倒也没再阻拦,俯身从坐垫下面掏出几封书信,递给了旁边的弟子。
赵秉安看着老师从屁股底下费力地拽出几封皱巴巴的书信的时候,头上青筋似乎都要压抑不住了,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就当什么也没看见,恭谨的双手接过了。
“这里其中两封是给我旧年老友的,此次你去昌平县应考,沿途路过的时候记得要上门拜会。余下几封都是给你几个师兄的,你有空就去看看那几个不争气的,还有,让他们以后少送些节礼,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钱啊,真当督察院和御史台天天都闲着呢。那什么什么都尉的都在吾家门前转悠好几年了,烦不烦。”
知道这是老师在给自己铺人脉,赵秉安心头暖暖的,也不再去计较老师时不时的抽风,他撩起下襟,恭恭敬敬的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弟子此去应试,一定全力以赴,绝不负老师期望。”这不是敷衍人的套话,虽然这些年邵雍的时不时的折腾他一番,但放在他身上的心血却比对自己的子侄尤甚,寒来暑往,即使是抱病在身也从不会缺席为自己授课,不为自己,就为了老师这些年的教导,这次春试他也绝不允许自己失手。邵雍看着堂下长身玉立、意气风发的弟子,心头涌上一股我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感,两年前自己没有同意他下场,不是对这孩子没有信心,区区一个童生试自己师徒还真不放在眼里,当时只是觉得这块美玉还没有到显现风华的时候,毕竟人心险恶,这世道怀璧其罪简直不要太多。现在想来也该放他离开了,天下之大,有些事情只有经历过才能从容,自己总不能一直陪着他,接下来该怎么走还得他自己来决定。
拜别老师后,赵秉安坐上了回府的马车,抬起帘子再看一眼这座草堂,自己接下来要有好长时间不能回这里了,不知道下一次回来又是什么光景。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己想想又觉得好笑,难不成是因为最近家里的事情发生的太多,搞得自己和大嫂一样都有些伤秋悲月了。
有时候,人真的不能背后人坏话,不然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尴尬了,现在赵秉安就很尴尬。他刚踏进府门,就看到三房的厮长财和姐姐身边的丫鬟,依稀记得是一个叫念夏的,在宅门口等着了。两人见了他好似看到了救星,念夏更胜,直接冲上来拉住了他,嚷嚷着“十少爷,您快去玉涵院看看吧,三夫人跟少奶奶又闹起来了,这回连御医都请来了,姐在里面呢,让我们看见您或是六少爷回来赶紧请过去 。”这念夏还没完,长财也忙不迭地来口,赵秉安只觉得耳边有一百只麻雀在聒噪,真是听的头都要炸了。“好了!我这就去看看,念夏跟着我一起回去,长财就在这里继续等六哥。不准再话了。”赵秉安摇摇头实在不知道自家姐姐怎么会挑了这样的两个人来报信。再想想待会玉涵院里的情形,头就更疼了。旁边的念夏也知道府上的十少爷虽然平日里都是一副笑脸儿,但话做事威严足得很,也就不敢再开口了,乖乖的跟在赵秉安的身后。
要这三房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得从两年前他大哥加冠授官提起。两年前,赵怀宰正式从国子监结业,因为各门学科成绩都算的上中上,侯府很容易就在户部给谋了个给事中的职位,别看才是个从七品的官职,有很多寒门学子可能忙碌一生也就做到这个位子,而那时,赵秉宰虚龄也不过才十八而已。既然已经立业,那成家也该提上日程了,蒋氏那段时间几乎把京城里有名有姓的闺秀都看了个遍,抛去跟自家政见不合的,品行不佳的,姿容有碍的,最后极为艰难的挑出了两个,一个是正三品太常寺卿李建泰的嫡长女,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另一个则是从三品都转运使尹从林的嫡次女,身份上或许不如上一位,但蒋氏极为喜欢她,是亭亭玉立,仪态万方,为人处事不落俗套。这两位家各有各的好,蒋氏实在为难,就派人把大儿子叫过来问问他的意见,可万万没想到这一问就把三房搅得是天翻地覆。
据赵怀宰所,他在国子监求学的时候深受国子监祭酒柳大人的赏识,私下里常常指点他,他也很感激,经常去柳府里请教,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柳大人的独女柳芊月,两人后来日久生情,现如今已经不可自拔了。蒋氏直接被这番话气得仰过去了,哪家的大家闺秀会在婚前自许终身,而且的一个国子监祭酒不过是个五品官,京城里砸块砖下来都能砸倒一大片,跟自家门不当户不对的,那个女人到底是给自家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这是昏了头了不成。
清醒过后,蒋氏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她直接告诉赵秉宰乘早死了这条心,只要她活着,那个女人就休想进门。没成想平日里极为听话的大儿子这次却难得的固执,在玉涵院门口跪了三天三夜,水米未进。蒋氏一方面对儿子这般折磨自己心疼的无以复加,一方面对那柳氏姐更添厌恶。好不容易哄着赵怀宰先吃饭好好休养,只不过要见一面那柳家姐再谈这门婚事。结果那天不到晌午赵秉安就看到蒋氏气冲冲的回了府,一回来就让人叫了太医。这柳芊月不是不好,可她跟蒋氏压根就不是一路人,也不知这柳大人是如何教养的,明明去探查的嬷嬷回来禀报是世籍山东的,可那一身弱柳扶风的气质倒是像从江南出来的,蒋氏一看那病歪歪的模样心里就不满意,碍于儿子,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问了几句,结果每想到居然爆了个大料,这柳氏,她居然是庶出,只是养在嫡母名下而已,蒋氏的脸色当场就变了,一刻钟也不愿意多待,带着下人就气冲冲的走了。
回来后直接坐到赵秉宰的床前,只一句话,这婚事不成,你要其他什么样的娘都给你找来,就这柳氏死也不成。赵秉宰什么话也没,蒋氏只当他是一时糊涂现如今知道错了不好意思开口,又好生开导了他几句就回去了,还得和老爷商量一下到底去哪家下聘呢,去晚了,好姑娘都被人抢走了。结果第二天,下人们就来通报,六少爷既不洗漱也不话,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下人们早送进去的饭菜一口也没动过。蒋氏当时就从椅子上崴了下去,嬷嬷赶紧扶起来,吃了两颗暖心丸才疾步赶过去,赶到时老夫人也已经在了,看到蒋氏进来就破口大骂,不就是一个女人吗他要娶就给他娶回来就是了,难不成真要逼死孩子不成。蒋氏还能什么呢,哭着应了是。
后来,大哥如愿以偿的娶了美娇娘。按照话本故事的结局到这里就应该完结了,可这是活生生的现实啊,蒋氏因为这桩婚事即丢了面子又没了里子,如何能放过柳氏,以前你和我没关系,我奈何不了你,现在吗,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要如何收拾你还不是自己一句话的事。自此,三房平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蒋氏天天叫柳氏立规矩,赵秉宰再心疼媳妇在这种事上也没有什么好辩驳的,柳氏那身体能坚持多久,没两天就晕过去了。蒋氏这个气啊,自己当年天天立规矩也没见晕过一回,这柳氏不会是故意的吧,越想越可能,更加不待见柳氏了。这次又是这样,蒋氏觉得自家儿子都成婚两年了,至今也没个子嗣,就在柳氏来请安的时候给了她两个丫头让她带回去,她也没客气,直言是给儿子做妾的,柳氏这两天身体一直不舒服,精神从早上就恍惚着,好不容易坚持着来给婆婆请安,哪成想遇到这档子事,当场就晕过去了,正堂里立时就乱成一锅粥了。
赵秉安来的时候正好遇见朝外走的太医,询问过后才知道是大嫂怀孕了,只不过胎气有些不稳,要好好调养。吩咐下人好生招待太医,赵秉安就抬步跨进了正堂。刚进去,就听见几个丫鬟的哭声,间杂着不难听出的怨愤,这让赵秉安素来平和的眉头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