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孤独的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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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88

    很多事你以为突如其来,其实是一直在逃避,躲不过去,才觉得当头一棒。

    ——《夜光夜话》

    余白从做采访的会议室走出来,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记者们同他告别,他礼貌地挥手,却不记得自己了什么,好像是再见,又好像是你好。

    高茜和姬川正好路过,余白埋着头大步向前,结实的身躯一下就把姬川撞出三米远。

    “对不起、对不起。”余白连声道歉

    逼王即便踉跄欲倒,也要保持优雅的姿态,他单手撑墙、甚是帅气地:“没关系!”

    高茜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对余白:“他现在心情好,你就是把他的腿撞断,他都会没关系。”

    余白回过神,才发现姬川和高茜皆是一脸的兴奋,“是有什么好事吗?”

    “天大的好事!”高茜抓住余白的肩膀,激动地前后摇晃,“主办方对夜光的策展方案非常满意,刚来电话通知,第二阶段的优秀作品展也要请她做策展人!”

    这对黎夜光来确实是好事,她越成功,就离理想越近。

    余白扬起嘴角,比谁都更替她高兴。“这……真是太好了。”

    “你也不差啦!我刚听到几个评委都在讨论你的画,看样子……”高茜着挤眉弄眼,狡黠地一笑,“你懂的啦!”

    “余大师。”姬川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诚恳地发问,“请问你和黎组长现在是朋友还是敌人?”

    余白一愣,高茜立刻抢答,“人家都要双宿双飞了,你村通网?”

    “那就好!”姬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你俩一起强强联合,我就放心了。”这真不能怪他多疑,主要是他俩的关系起起落落,落的时候吧,还特别激烈,姬川作为一名艺术赞助人,只想展览成功、光宗耀祖,一点也不想要刺激啊!

    “夜光在哪呢?”余白问高茜道。

    “应该在展厅吧。”高茜向后指了指,这会儿才留意到他脸色惨白,神色不太对劲。“余白,你是不是早饭没吃饱啊,我看着你脸色不太好?”

    “我吃了五十个锅贴。”他老实回答。

    “那……”茜姐体贴地问,“健胃消食片,了解一下?”

    余白找到黎夜光时,她正在展厅凝望他那幅《舍身饲虎图》,此刻是午饭时间,展厅里只有她一人。

    她俏丽的侧影,明媚的笑颜,胜过余白在茫茫世间见过的一切风景。“夜光……”甚至只是念出她的名字都会心头一动,他觉得自己真的挺没出息,若是离开她,一定会难过得要死吧。

    黎夜光听到他的声音,激动地转过头来,一脸欢喜:“你知道吗?陈老对你的画赞不绝口。我刚去听,原来他还是这次评委会的总评委,他这么欣赏你的作品,我觉得你拿金奖的机会很大哎!”

    “如果拿到金奖,会如何?”余白向她走近,轻声问。

    “这还用!”黎夜光构思的将来,一切都是闪闪发光的,“肯定是一举成名啊,哦不,你已经很出名了,那就是名利双收!再给你办一场个人展,参加几次拍卖会,日后你的画可就都是天价了!”

    “那……如果这些都没有了。”他低声又问,“你会失望吗?”

    黎夜光微微眯眼,上下量他,“怎么着,想和我玩感情测验?好啊,那我问你,如果我不漂亮,还又老又笨,你会失望吗?”

    余白眨了眨明亮的双眼,“我问你的那些与我本身无关,可你问我的这些都是改变你自身的,我当然会失望啊。”

    “噢哟……”黎组啧啧嘴,抬手就对他的狗头一通猛揉,宠溺地表扬道,“破了处到底不一样啊,狗子都变聪明啦!”

    余白第一次被她揉脑袋而没有脸红,他只是垂下眉眼,轻声:“我刚接到电话,嘉煌以西三百公里外的戈壁断崖上,发现了一处石窟群,里面有一批濒危壁画,让我去抢修。”

    他漆黑的眼瞳泛起层层波澜,就像他此刻的心一样,很乱。

    他问她:“我……应该去吗?”

    黎夜光的动作并没有停下,而加重了力道笑着:“当然应该去啊!你可是余白,怎么能不去修壁画呢?”

    余白张口,却又像个唯唯诺诺的孩子,犹豫着不敢。

    黎夜光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虽然平日里她喜欢逗他,可正经的时候也知道该如何鼓励他,“我马上给你订票,你早去早回,今年过年早,二月头就是春节了,等我爸回来你就可以提亲……”

    “夜光。”他握紧拳头,断她的话,“那里破损的壁画有一百多平,我至少要修三年。”

    黎夜光全身一僵,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就连强大的黎组都一时难以消化,可未及一秒,她的表情就从震惊转为轻松,“那我就买两个人的票,反正评委会周末就走,临摹展也没什么事了,嘉煌以西我还没去过,那里的景色应该很好……”

    她着掏出手机就准备订票,看起来不慌不乱,似乎还有些欣喜与期待,但明亮的双眼却将她出卖——她无法自控地在不断眨眼!

    余白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买票,并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是三年。”

    “那又如何?”黎夜光使劲抽回自己的手,她仰头望向余白,尽管她的眼中有许多的慌张和不安,却仍有一股倔强的坚定。“三年……而已。”

    “你是不是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才没有答应那些赞助人的合作,也没有答应姬川留在艺源美术馆,你想放弃你的理想?”余白震惊地看着她,她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想,她竟真的这样想过!

    他一字一顿的质问,将她刻意回避的问题彻底暴露,她用一种惨烈而灰败的语气低声反问:“那我应该对你,不要去吗?”

    余白愣住了。

    “城市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呢?在这里画画有什么不好呢?参加展览,得到认可,获得成功……你答应过要试着进入我的世界,也过是真的想与我在一起。”她轻轻拉住他的手,摩挲着他被笔杆磨出的老茧,她冲他微微一笑,却像利刃插进他的胸膛,她每笑一分,刀刃就深一寸,“余白,我可以这样吗?我可以让你为了我抛弃一切吗?”

    陈式薇的话她记得清清楚楚——都市与荒漠,谁都不应该为谁牺牲。

    从那天起,黎夜光就有预感,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又免不了幻想,或许这一天不会来。它不来时,她惴惴不安,它来时,她震惊却又感到诡异的心安,她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她不用再去担心它何时坠落,只要去想解决办法就好。一直以来,黎夜光都觉得是余白爱她更多,可就在他出三年的瞬间,短短一秒,她就做出了决定。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爱比她想像中要多得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竟会这样爱他!

    余白的眼底热流涌动,他郑重地点头,“你可以,你不要走,我就会留下。”

    他一直都知道,只要他乖乖听她的话,他们就会天长地久。

    “可是我不会的。”黎夜光紧紧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然后轻轻地摇头,“余白,我永远都不会那么。”

    她侧目望向《舍身饲虎图》浅浅地扬起嘴角,冷漠狠辣如黎组,也有目光柔若暖阳的时刻,“我今天在这画前看了很久,才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常玉那幅《孤独的象》。大象在印度是圣洁的象征,拥有尊贵的地位,所以你向往的不仅仅是它的自由,而是即便拥有名利地位、荣华富贵,却依然有遁入山林的勇气。”

    他曾踏遍世界,也曾融入繁华,名利光彩他都感受过,荣耀光环他亦唾手可得,但他却不属于这里。她记得他在山间独行的背影,记得他在暴雨中顽强的坚持,如果谁都不应该为谁牺牲,那么她最大的不应该就是不该困住他的心。

    “你认真地回答我,你想去吗?”

    空荡的展厅里,只有他们彼此凝望,余白闭上双眼,不忍将她映入眼中,不忍看着她出答案。他很爱很爱她,可他心中仍有一寸天地,那里有他全部的信仰,干净、纯粹,像对她的爱一样清澈、永恒。

    “我想。”

    “你既然想,就去。”她轻抚他紧蹙的眉眼,“我喜欢看你笑,喜欢看你开心,所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无论多久他仍是山间最淳朴干净的少年,眸似清泉,心如菩提,除了修复壁画外,他这一生最想拥有的就是她,可是——

    “我会去的,但是夜光……”他将她揽进怀中、紧紧抱着,“你不要和我一起去。这里的世界很好,你的理想也在这里,你应该去实现它,而不该为了我将它暂时搁置,三年不长,可三年后或许还有另一个三年。你应当永远是那个最强大、最闪耀的黎夜光。”

    山中不知岁月长,那样的世界一点都不适合她啊。

    上一次失去她时,他好像被抽走了灵魂,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灵魂,因为他们的灵魂是一样的。

    余白低头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上去,他的掌心很热,双唇却很冷,带着轻微的颤抖。他虽然做了告别的决定,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很酷的人,他的柔软与善良可以包裹一切冰冷与残酷,却是以刺伤自己为代价。

    黎夜光和余白不同,她一向潇洒又冷酷,可此时却比他还要没出息,湿热从她的眼底涌出,她听见余白哽咽的低喃,“这一次,我没有听话,你会不会讨厌我呢……”

    爷爷过,不听媳妇的话,是很丢人、很丢人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