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珍跟着何立华进了房间, 进屋前，回头心疼地看了女儿一眼。

    倒是何玉华上来抱了抱何曼：“曼, 无论如何，嬢嬢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何曼一把抱住何玉华，潸然泪下。

    许久，她擦干眼泪, 轻声道：“嬢嬢, 我上班去了。”

    何玉华看看天色也是不早，喊王欣道：“要不你也回去吧, 顺道送曼去上班。”

    “好的好的。”王欣对何玉华总是无条件服从。

    何曼却摇摇头，对王欣道：“不用了，也才八点多, 你再陪陪嬢嬢吧。我得十一点上班呢, 想去同学家玩一会儿再去。”

    何玉华信以为真, 又指挥道：“那王欣你就别去了, 曼难得去同学家玩，让她开心开心。”

    其实何曼哪里要去同学家, 她不过是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这座江南古城，有运河穿城而过。何曼站在桥上, 望着桥下过往的船只, 那船上住着的是一户又一户的水上人家，船鸣声声, 在夜色里传出甚远, 几乎将何曼的思绪带回三十多年后。

    她相信自己是对的, 如果父亲不愿意用她这一千块，她可以想其他办法，让这笔钱物尽其用。一定要让父亲知道，何家女儿不是贪婪的人，她不会放弃自己应得的，但也绝不会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会成功的——”她向着桥下大喊，一阵秋风吹来，将她的秀发吹得高高飘扬。

    桥面上过往行人虽是寥寥，却被这喊声惊动，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有人停下自行车，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何曼！你大晚上在桥上喊什么？”

    何曼闻声转头，赫然发现史培军推着自行车，不由笑了：“你大晚上不也在桥上瞎转悠么。”

    史培军踢好自行车的撑脚，走到何曼跟前：“我这不是替我妈送礼去了嘛。机关里的繁文缛节，你懂的，只能大晚上办。”

    果然“友谊地久天长”，虽是许久不见，话还是无需半点儿避讳。

    “话越来越文绉绉了，都不像以前的你了。”何曼一完，发现史培军变化的何止是谈吐，还有模样。

    以前的史培军个子，满脸都是痘痘，很不起眼。没想到，也不过是数月没见，他竟比毕业时又高了不少，而且长相也周正了，最主要的是脸上的痘痘消退了，而路灯恰到好处地隐藏了浅浅的痘印，让他一时间竟然变得有些英俊了。

    “烦呗，最近我爸老带我出去，要让我见识见识大场面，你是不知道，还给我做了身西装，照镜子我觉得自己像猴。”

    “哈哈，不是吧，哪有那么严重，大多数男生穿西装都比平常帅啊。”

    “那我就是部分男生吧，反正看自己特别不顺眼。”

    “那就不是西装的问题，也不是你这个人的问题，是你这儿的问题。”何曼指了指他脑袋。

    “此话怎讲？”虽然话是文绉绉了，但学渣还是那个学渣，何曼得太隐晦，他是听不懂的。

    “就是你脑子里的观念问题呗。”一到这个词，何曼心中还是不免揪痛了一下，横跨三十多年，最大的障碍，依然是观念。

    定了定神，何曼甩开那些杂念，专注开导史培军：“你心里总是把自己还是当成学生，当然会觉得穿西装怪异。其实我们都不是学生了，你在印刷厂，我在纺织厂，都是工作赚钱的大人了呀。”

    “大人也不是非要穿西装啊。”史培军嘟囔。

    何曼笑道：“出息……人家老外啊，高中生舞会大家都穿晚礼服。着装也是有礼仪讲究的，出席正规场合，的确要穿得隆重，这是对对方的尊重嘛。”

    “哎，曼，还真让你着了。你知道吧，现在有人就是在学那些外国人呢。城里新开了个电影院你知道吧，居然规定穿拖鞋和背心不能进场。你看看这破规矩……”

    “噗！”何曼笑出声来，“我看这规定好。不过，现在这天气应该也没哪个傻子会穿着拖鞋和背心去看电影吧，你瞎操心什么呢。”

    史培军挠挠头，不得不承认，同样是初中毕业，同样是踏上社会，何曼还是比自己成熟。

    当然，女神还是那个女神，友谊也还是地久天长，这个永不变。

    “曼，纺织厂是不是很苦啊。我妈听你进了纺织厂，一直可惜呢。”

    史培军的妈妈对何曼可谓印象深刻，毕竟是在初中最后阶段让她宝贝儿子短暂爱上学习的人。

    “不苦啊。一开始有点不习惯，每天要走很多路，现在好多了。在慢慢适应三班倒，今天我就要上晚班呢，所以提前出门走走。”

    “还好我是长日班。要我晚上上班，那真是太痛苦了。”史培军是上课都能睡觉的人，让他晚上不睡觉，那不是要他的命嘛。

    “你呢，在印刷厂习惯吗？”何曼问。

    “没什么习惯不习惯，就是混混日子。厂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碍着我爸的面子，也没人管我。”到这儿，史培军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哎呀不了不了，你肯定又要我吊儿郎当。”

    本着对史培军认真负责的态度，何曼的确要给他敲敲警钟：“本来就是啊。四五十岁的人混混日子也就算了，咱们才十几岁，后面的路还长着呢，怎么可以混日子。”

    “对对对，曼得对。”史培军顺口捧完，又弱弱的道，“不过，人生不就一辈子嘛，横竖有个工作了，也不怕没饭吃，偷偷懒也没什么，对吧……”

    短见！何曼横他一眼：“觉得单位效益很好是吧？国营的很牛是吧？再过十年，天翻地覆。再过十五年，关门一半。”

    史培军吓了一跳：“你别危言耸听啊。”

    “信不信随你。十五年后，首先下岗的就是你。看你还能上哪儿混日子。”

    “下岗？”这个词史培军听都没听过。

    “就是失业，换个好听的法。”何曼笑道，“不过，毕竟还有十五年，还有的是时间去努力。”

    史培军被她得一愣一愣的：“不可能吧，国营企业还会失业啊？”

    “你啊……回去问问你爸，有多少单位是靠政府拨款养着，政府一直这么拨，能撑多少年？远的不，你知道深圳吗？”

    “听过……不过，这跟我会不会下岗有什么关系？”

    何曼早就留意过新闻，按她了解的发展轨迹，某位领导人很快就要视察深圳，并留下对改革开放意义深远的讲话。

    “看着吧，领导人会视察深圳的，深圳未来的成功会令世界瞩目。一切都会变得让我们仿佛不认识这个世界。当然，如果你不断充电，不混日子，这个世界就不会抛弃你。”

    史培军目瞪口呆，纵然他对何曼一直抱有崇拜之情，身为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少年，也依然很难将这段话消化吸收。

    “曼，你讲的，我真的听不太懂。不过我知道，你就是让我不要混日子对吧。”

    何曼重重点头：“是的，世界会变化，行业会调整，不管是你们印刷厂，还是我们纺织厂都一样。以前我们读书是学知识，现在我们学技术，也同样是学知识。学在心里，谁也拿不走。”

    史培军似乎有些明白，却又有些不确定：“你的那个深圳……”

    “反正，你就关注新闻，如果不久的将来，我们的领导人真的去了，真的发表讲话了。那就明我看准了，猜对了。你就该相信我了吧。”何曼嫣然一笑。

    史培军有些恍惚：“其实我现在就相信你……不过，要是真有了那样的新闻，我想……我会更相信你。”

    这可真是坦白得可爱啊，何曼哈哈大笑，有老友就是好啊，刚刚在家里憋着的那口气，在笑声中完全没了踪影。

    “等着吧，不出半年，我们就能看到香港电视剧了。到那时候，你学的印刷本领就可以大派用场……不过……”何曼竖起一根手指作噤声的手势，“先保密。”

    “好好好，保密。”史培军无奈，“神神秘秘的，反正我好好学技术就是了。”

    谈话间，一个念头在何曼的心里越来越成熟，如果一切都按那个八零年代走，何曼今日所言的一切，将很短的时间内一步一步的实现。

    何曼告诉自己，如果这个机遇不抓住，那么，手里的一千块就真的白拿了！

    史培军却完全想不到那么长远，他能和何曼偶遇，心里还是蛮激动的，完了宏图大志，他迫不及待地要当下：“你要去上班，我带你去呗，路上还能话呢，反正我回家也没事干。”

    二十八吋的大自行车，载上两个人绰绰有余，史培军蹬起来浑身带劲：“对了曼，礼拜天有没有空啊？”

    “这个礼拜天吗？我夜校有课啊。”

    “逃个课呗。就你的水平，缺一天课还怕补不回来？”

    虽然这是事实，但何曼还是不会轻易缺课，除非上中班的晚上，那是没办法，会跟班主任请假。

    “我得看看是什么事，值不值得我缺课。”

    “不瞒你，我也在上夜校……不过跟你的不能比，哈哈，我是混个高中文凭的，我爸以后可以调到科室里去。”

    “哈哈，挺好啊，多少总归能学到点东西的呀。”何曼欣然，“你不会想邀请我去上课吧？”

    “才不是，我们几个夜校同学约了一起逃课去爬山。”

    何曼眼睛一亮：“是去东郊看枫叶吗？”

    “对啊，有没有兴趣一起？”

    太有兴趣了，何曼连声道：“逃课逃课，坚决逃课。我还没看过东郊的枫叶呢，听漫山遍野，美极了。”

    史培军脚一点地，停下车不解地转头望着何曼：“怎么会啊，我们初一就去秋游过啊？”

    咳咳，咳咳，何曼尴尬了：“忘了……忘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