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 丁砚有了“武器”，沟通再也不成问题。他的字得到了女工们的一致赞叹, 只可惜，不是每个女工都能写字。

    这年头的纺织女工，能读过些书的已属不易，大字不识几个的也大有人在。

    年轻姑娘们可就开心了, 她们最好老师傅们都写不出几个字呢, 平白又多了和丁砚接触的机会。早有自觉字写得不错的，争相给丁砚提供各种资料。

    何曼暗笑, 亏得这人只待二十天。要是呆两年，全厂得疯掉一半啊。

    有了丁砚，何曼倒是想到另一个事。

    余杏娣为了什么事坑她？不就是那四台新机器。对方厂里的技术人员也来过, 调试好了走的, 可等崇光厂自己人上机, 总是各种问题。为了这事, 设备科和技术科扯皮扯了蛮长一段时间。

    机器和老机器相比，并没有根本性的技术革新, 只是略有功能进化，何曼是个喜欢迎接挑战的人, 只是不喜欢余杏娣报复她而已。如今有了丁砚来调研, 叶美贤和何曼就是得了厂部的“尚方宝剑”，想在车间里试布也好, 试机也好, 都不会有人干涉。

    于是何曼私下跟叶美贤咬了个耳朵, 叶美贤也觉得不妨再去试试新机器。

    为了把事办得更完美，叶美贤还是跟设备科了个声招呼，让他们派了个有经验的机修工过来，丁砚又是看图纸，又是查资料，四个人整整鼓捣了一天，终于把这“瘫痪”的机器给弄明白了。

    看着梭子飞舞，终于在这机器上一寸一寸地织出布来，何曼激动得尖叫一声，狠狠地和丁砚击了个掌。

    叶美贤望在眼里，微微一笑，并没有多问。

    倒是余杏娣，第一时间跑到厂部去报喜，老大难问题终于解决了，实在是费心费力巴拉巴拉。邀了一圈功，将丁砚夸得跟朵花似的，又把设备科也拉出来赞了一番，唯独没提叶美贤和何曼的，仿佛从来没她们什么事儿一样。

    但，有些人的存在感是天生的。在崇光厂，丁砚的存在感非常强，何曼无须借助他的光芒，本身也一直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丁砚一来，果然是1 1就大于2，所到之处，总有人窃窃私语。

    偏偏丁砚也不回避，每到饭点，就坦然地拎着饭盒子跟何曼并肩去食堂。哪怕数日后他去了其他车间调研，这“毛病”也没改。

    叶美贤不知是没发现自己是“电灯泡”，还是怎么的，每次也并不回避，而是跟两个年轻人一起吃饭，一起聊天。态度非常自然。倒让人一时搞不清，究竟是她加入了何曼与丁砚的“团队”，还是丁砚加入了她和何曼的“团队”。

    直到有一天，一个有点儿愣的女工从他们身边走过，突然就呵呵笑道：“叶师傅，你当电灯泡啊！”

    素来叶美贤为人清冷，旁人并不怎么和她亲近。这女工这么开玩笑，叶美贤自己也是一惊。但其实她脾气并不坏，浅笑道：“不好随便开孩子玩笑的，曼还呢。”

    女工也没当回事，嘻嘻哈哈地就饭去了。

    等到只有叶美贤和何曼二人的时候，叶美贤才道：“别怪师傅讨厌，在你们中间横插一杠子。我看那书呆子有些一门心思的，你还，就算有这苗头，也不能叫旁人闲话。所以我才总和你们在一起。”

    何曼哑然失笑：“叶师傅，你这么太见外了。我就喜欢跟你在一起，才不管有没有丁同学。”

    谁不是年轻过来的，这点儿心思也蛮不了人。叶美贤微微一笑：“你不讨厌就好，至于丁同学讨不讨厌，我可就管不着了。”

    “管他干嘛。我们开心就好。”何曼这话，马屁痕迹可有点重。叶美贤没有拆穿她，将此事揭过。

    何曼心里却明白，叶师傅是对自己真好。别看她话很少，也不会嘘寒问暖，但她总是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唯一的徒弟。用心也实在教人温暖。

    不过，想来丁砚心里有些“讨厌”的。在厂里找不着机会和何曼单独相处，他自然也不怕没机会。

    等着何曼又上夜课的时候，潇洒的丁同学又去等下课了。

    这回他没有在灯火阑珊处，因为人家换装备了。

    天气越发温暖，爱美的何曼已经穿上了长长的裙子。上身的薄荷绿褛空毛衣是王秀珍根据何曼的设计织的，宽宽的袖子，宽宽的身子，一字领。袖子从肩部柔柔地垂下，盖住了半只手掌，何曼将宽毛衣的下摆前端，塞了一点点进裙子腰身，又柔美又潇洒。

    手上拎的米色布包上，挂着一只薄荷绿的毛线球，这是织毛衣的时候多下的，她拿过来，三下五除二就用勾针勾了个鸡蛋大的毛线球，当装饰品挂在了手提包上。

    就这样从科技大楼的旋转楼梯上款款而下，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下课同学的目光。有男生边看边回头，“咚”的一声，就撞在了旁边柱子上，惹起一阵哄笑。

    楼下，望着如此出众的何曼，丁砚只觉得这个古城的一切钟灵毓秀怕是都被何曼一人“掠夺”了去。

    她像是从远古而来，又像是由未来奔袭。哪怕是在夜色里，那脸上洋溢的微笑也可穿透夜色，击中丁砚的心灵。

    若是让何曼摸着良心话，她必须承认，从旋转楼梯款款而下的第一秒钟起，她的眼光就在楼下寻找丁砚。

    直觉告诉她，丁砚会来，一定会来。

    果然，他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就那样在路灯下，扬首望着她。

    不过，这次多了样道具。他没有斜倚在路灯上耍酷，他靠在一辆自行车上，一只手还搭着自行车龙头，好在，道具不同，那帅酷的劲儿却有增无减。

    “第一次看你骑自行车啊！”何曼招呼的方式也很特别。

    再一次，那车子是崭新的，甚至轮胎上还没有沾上多少灰尘。何曼的心脏陡然猛跳起来，这车子正是她梦寐以求的——飞鸽，24吋，而且是女式的！

    这也太巧了！以何曼的聪明与通透，立刻就警觉起来。本来还想夸自行车漂亮，眼下也立刻按住了念头，绝不主动询问。

    丁砚却没有多解释，往车座上一坐：“上来吧，吃猪脚面去。”

    何曼暗暗一叹，有心拒绝，可是，却又口不由心。鬼使神差地就坐到了后座。

    女式的飞鸽车，与何立华的横杠大二八不同，后座很矮，座位却很高，而且龙头是呈反向的“几”字型，两个把手高高挑起，女孩子骑这车，不出的优雅和亭亭玉立。

    何曼往这后座一坐，别的感受还来不及有，首先感觉到的就是——丁砚一下子比自己高了不少。

    不得不，丁砚骑车的水平是——真烂啊！看得出他并没有多少骑自行车的经验，再加上带着何曼，摇摇摆摆，晃得何曼脸色发白。

    死死地抓住后座前的两个杆子，何曼大叫：“你是不是不会骑车啊！”

    丁砚哪肯承认，一承认，何曼跳下来不让他带了怎么办？嘴硬道：“没有啊，我会骑，我在学校一直骑呢。”

    “那怎么晃成这样，啊——”吓归吓，何曼还是给面子的，没有立刻跳下车。

    “我……我没带过人！”

    何曼也来不及去想他的意思是不是没带过女生。“你慢点，慢点，让我下来吧！”何曼只等着丁砚减速，她就算跳下车保命。

    猪脚面再好吃，也不值得拿命去换啊！

    哪知丁砚一听她这么，脚下用力一蹬，骑得更快了。

    “啊——太晃啦——停下！”何曼叫道。

    “你就不会抱住我！”一声怒吼在夜色中传来。

    时迟那时快，何曼松开死死握住后座杠子的双手，想都没想，一下子抱住丁砚的腰。

    顿时，世界安静了，车子也不晃了，凉风习习，吹起何曼的长裙，一切都变得浪漫了。

    怎么回事？何曼有点懵，半天才想起来问：“丁彦，你其实会骑车的吧……”

    丁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悠悠的道：“你安稳了，我也就会骑了。”

    这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呢？何曼有点捉摸不透。突然发现丁砚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老实单纯，偶尔，他还挺坏的。

    面馆老板娘见他们又来，一脸高兴，像是见到了久违的老朋友。

    “好看的两口又来了。老规矩，给你们一人加个蛋。不过还是要排队，不好插队，哈哈。”

    何曼没好意思抬头看丁砚是什么反应，反正两个人都没有反驳老板娘的话。

    沉默了许久，何曼终于道：“这次我请吧，总不能老是让你请客。”

    不知怎的，丁砚却眼神一黯：“曼，别跟我算这么清楚。我能呆多久，又能请你几回？”

    这低诉的语句，让人听出一丝离愁。

    何曼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裙摆。春风从腿上轻轻拂过，吹得那裙摆一阵荡漾。她知道离愁，但是，她不知道离愁会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