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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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觉得自己修了一把假刀。

    跟前面本质上与王的认知相驳的假乌鲁克人不同, 刀是他亲自修好的, 但重新修回来的这把刀,却仿佛从里到外全部换了个芯。

    外表没有改变, 记忆也都还在。

    这刀化作人形出现在王的面前时,一如初见时那般风姿绰绰, 寻遍这个时代,恐怕都找不出再多有这完美色泽的人物。

    站着不话, 只看他的脸,倒还可以照旧满意地欣赏。

    然而,他一开口。

    王就直接被他看似直白、实际上非常不客气的话给噎住了。

    现在明白了。

    这家伙,许是因为已经为了跟王较劲, 连自己的性命都能不要地折断过一次,此番重获新生, 就干脆不再装了。

    以往他在装,具体表现在哪怕对这个“主人”不喜又不满, 表面上也从未表露出异样,仿佛没发现“主人”的冷淡和怀疑,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是相应的, 他不怎么跟“主人”交流,话相当之少。

    而现在,他不装了, 那浅薄一层的忠诚乖巧的壳子不翼而飞, 本性就这般毫无遮掩地暴露了出来。

    即使是对这家伙的真面目有那么一点觉察的王, 也被他前后对比极其鲜明的反差惊讶了一下。

    “你能干什么?”

    ——当装饰, 当收藏。

    “听这个语气,你这家伙,似乎对本王有很大的不满啊。”

    ——没有,大概是因为太累了,没能控制住地出了心里话。

    “……”

    真是不可思议,王居然被区区武器噎得哑口无言。

    当然,也就哑然了那么一瞬,真要被几句分明不满极了的抱怨堵得不出话,王就不是王了。

    “世上可没有像你这样敢对本王不敬的装饰品。”

    手指在王座扶手上轻敲了几下,王稍微坐直了身子。

    他再度看向他,见蓝发青年的眼眸中停留着与其瞳色无法相融的火光。

    那火光还在扩散,仿若燃烧保留温度的边缘之光泛滥出了边框,与青年不冷不淡的样子又有不符。

    只是,这般像是孕育着什么、又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的奇景,也不知本人是否有所察觉。

    有点意思。

    王却是不怒反笑。

    他颇有含义地深看了无动于衷的刀一眼,不仅没有立即发怒,反而很是平静地移开了视线,然后道:“是因本王的恩赐,你才能够重新站在这里。让你铭记本王的恩德就不指望了,至少有一点用处。”

    “装饰——呵哈哈哈哈!既然你自己这么,本王允许了!”

    “从今天起,你每天都来这个地方报道,把装饰、收藏、观赏品的职责做好。”

    不得不,这个命令真是绝了。

    跟刀的毫不客气简直出自于同源,甚至还要更过分些。

    让人当装饰品,就真让他当了,王将不留余地任性妄为根本不考虑他人心情的宗旨贯彻得淋漓尽致,也不怕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的刀看他更不顺眼。

    刀:“好啊,知道了。”

    他应下了。

    但是,不排除面上不动声色,日后定要变本加厉地膈应王的可能性。

    从某方面来,这两个本性相似的男人撞到一起,虽是主从的关系,但谁也不可能向谁服输,非得撞得铿锵作响电光飞溅——可以是另一种意义的“合拍”了。

    于是。

    刀在皇宫中充当装饰品背景板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事先清楚,他对自己的定位心知肚明,看上去没有半点不情愿。

    王让他待着,好的,那就待着吧。

    刀每天都来王的面前报道。

    乌鲁克王吉尔伽美什的日常非常有规律,略过吃饭睡觉休息的时间,也就是处理政务,接见官员,听大祭司汇报占卜结果。

    只有偶尔几次,他会离开仿佛坐着就挪不开的王座,出去透气——不,是去给百姓们主持重要的仪式或是祭奠。

    总之,大部分时间,王都在宫殿里,王座上,堆满石板的案台前稳坐不动。

    刀随侍在他身边,因此,大多时候便是守在王座旁。

    王查阅石板的时候,刀就光明正大地站在一旁,微微垂眼就能看清石板上的内容。再将视线往旁边倾斜那么一点,王那张染上凝重的俊美面庞就会无比清晰地映入眼中。

    可能是因为体内有三分之二的神血,本质上跟普通人类的身体大不相同,即使连熬几天的夜,王的脸上也不可能出现黑眼圈这种东西。

    这个男人的眼下,只是略微投落了一抹由微垂的眼睫带来的阴影,仿佛被牵引,也变得暗沉了几分的赤色就在阴影之上流转。

    ——他累了。

    这是刀在旁边默不作声观察了好几天后得出的结论。

    不要他为什么观察了这么久,主要是这个结论让人觉得颇有几分不可思议。

    在刀的印象里,这个“主人”通常摆着一张要么睥睨众生,要么漠视一切的冷酷脸,除此之外,就是哈哈哈大笑的嚣张脸。

    印象深了,事后隔了这么久再发现,傲慢霸道的男人摆脱不了人类的那一部分,居然也会感到疲倦——

    嗯,有些惊奇。

    也有之前同样也是在旁边守着,没发现,直到此时离得近了才发现的缘故在里面。

    时间静悄悄地流淌而过,等到刀思绪远离了此间、过了半会儿又回来,他再一看:

    “…………”

    男人眼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外了一分。

    并且,仿若不自禁的动作。他不知什么时候调整了一下姿势,左手还放在表面粗糙的石板上,右手托起了头。

    同一时间,不准是否又有一瞬的松懈。

    右手拢住一部分金发,发丝却在指间缓慢地滑动,没停留住,反而呈现出下一刻就要彻底失去掌控,让王尊贵的脑袋随着眼皮下垂的弧度,一起往下栽的趋势。

    如果真的栽下来了——

    把石板磕碎了就不太好啦。

    刀这般想着,觉得自己十分体贴(等等,为什么在意的是石板而不是王同样尊贵的脸),也就顺势抬了一把。

    下一刻。

    “……”

    “……”

    王滑落下来的眼睑触电般地抬起了。

    “杂种,你又在干什么!”

    他此时的表情煞是精彩,黑了脸,又像是冷不防吞了一口苍……不,没什么。

    刀哪里会不怕他,都算是撕破脸互知底细了,当然要淡定回望:“看您快要一头磕到石板上,我就帮您挡了一下。”

    ——伸手,用手掌托住王的下巴,再往上提了提。

    简单明了,事实证明这个举动也很有效果,这不,王一下子就醒了,精神也恢复了。

    刀,不用谢。

    这是恰好在旁边看到了的忠心仆人该做的事情,夸奖也不必了,应该的。

    王:“本王想剁掉你的手。”

    刀:“咦,为什么?这样不太好吧。虽然主人怎么对待我,我都没有意见,不过,少了一只胳膊,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王:“原来你还有自己只是区区一件装饰品的自觉?”

    刀很谦逊,至少语气是很谦逊:“当然有的,主人的命令,时刻铭记在心。”

    王:“哼!”

    不得不,不再装傻了的刀比以前麻烦多了。

    王被他这么一岔,不慎之下险些钻了空子的倦意早已经消散,但眉宇间的不悦却没散。

    “装饰的定义知道么?站着就好好站着,不要话,不要乱动,不要自作主张,明白?”

    刀自然道:“明白。”

    天知道他到底明白没明白。

    另一方面,在践行王的指令的过程中,刀待在殿厅里,还是避免不了被其他人看到。

    跟不久前亲眼目睹他在角落里端坐的是同一拨人,这一回,他们再度看到王与绝美的青年同处一室。

    而且,两人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仿佛直接跨度到完全不在意会不会被无关紧要之人发现的境界。

    熟悉的蓝发青年又出现了,还亲昵(并没有)地守候在王的身旁,王没有多看他,却默许了他的存在——

    有幸见证这一幕的大臣们几乎热泪盈眶:啊,伟大的王,英明神武的吾王吉尔伽美什,终于能有温柔美丽的王妃相伴了!

    当着王的面,臣子们不敢多什么,连多看也不敢,但心里想想,私下里,还是可以的。

    王和大臣们开始商讨国家大事。

    讨论的时间有点长,约莫已经有几个时了。王和臣子都有位置可坐,坐久了也不会太累,但是,有心人早就注意到,王座旁的“王妃”是硬生生把这几个时站过去的。

    这,这,是不是有些不妥?

    窃窃私语在王座台阶下传荡而起,等到王察觉到异样,冷眼抬眉时,终于有人把这个问题隐晦地提了出来。

    王:“?”

    王:“蠢货!”

    王:“本王让你们思考对策,结果,你们的眼睛都在往哪里放!”

    很显然,王的本意只是斥责这群臣子不务正业,心思压根没放在正事儿上。可听者有心,这话的意思难免被过度解读。

    于是,一个个的,都在王的审视下,露出了“对不起王不敢盯着王妃看个不停了都是我们的错”的反思表情。

    王要被气死。

    然而,最气人的还不止这里。

    等他转移重点,接着呵斥刀不要像个木桩子一样立在这儿不动,不动就算了,王在话怎么敢一句话不回。

    刀悠悠一叹,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和木桩子还是有所区别的。

    “遵循您的指示,装饰不能话。”

    “……”

    “也不能乱动。”

    “……”

    “啊,这么一,是有一些累了呢。主人,我能坐下吗?”

    也不用王来能不能,的确站累了的刀自己就坐下了。

    侧着身子坐到了王的腿上,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干,所以动作熟稔,不安心虚害怕之心是不可能存在的。

    围观之人(忍不住):“哇哦——”

    又被人毫无心理压力坐了大腿的王:“…………”

    到现在,他还没被气死——不。

    王和刀,这两个人,今天你惹我生气,明天我就回来气死你。

    他们还没有彼此两看生烦再看生厌,简直堪称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