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上)
月初三
牢门开。
太平府远离市井的城郊, 一只眼珠冰冷的乌鸦从树杈子上一飞而过, 带起树枝颤抖,远处一座座充斥着阴森鬼气的监狱建筑也坐落人烟罕至的远郊外。
路上,能听到明显传来的囚车车轮和马车铃铛。
尽头处,笼罩在夜色底下的这些建筑多是旧时堡垒状。
在这一片修缮后依旧破败的监狱堡垒中, 四面有塔楼, 设高台,常年有狱卒看守, 最内部还是由传统的徽地砖瓦建筑构成, 一路延伸到内部,每一道进出的门都是生铁所制,非常人能进入。
外头是两面朝外推开的实心兽头铁门, 表面锈迹斑斑,四面围墙都是京城那头都寻不到的特殊刑具和恶鬼画像, 听
这是用以威慑住死人和活人。
此外,这鬼地方不到特殊的时辰从不会对外开启, 往常也不许人随便探视。
每个和外界隔绝的围墙上头还绑着结实的铁皮子和钩子。
再里面一圈围墙内, 用一根根细丝铁网圈着牢房, 四面都是划分好的农地, 更里面一些,跃过明显用于监狱中犯人活动的校场, 这一整座监狱的模样才完整地被人所窥探到了。
“吱呀——”
因远远察觉车轮声来了,这塔楼上火把点亮,远处那兽头铁门也因囚车的到来而缓缓开启。
随后, 按照惯例,这死气沉沉地方的这扇大门将在今夜被开,并迎接外来的新的一波死刑犯进入。
当下听‘啪’一下鞭子抽在马背上的响。
黑漆漆的街角大道上却是点起了一盏鬼气森森的白纸灯笼。
而转眼迎着灯,一辆四面装着铁锁和铁栅栏的黑色马车却是颠簸着地一点点驶进了进来,又在行至远郊时,这才将车内装的到底是什么显露了出来。
是人。
而且都是一个个大活人。
这一路上,四面蒙着窗户纸的大马车上共装着从各地来的三十七八个,这么一看,这帮一股脑如牲口般歪倒其中的人乍一看高矮胖瘦什么都有。
具体长什么样是看不出来,因各个都是脑袋上套着个黑布套,脖子和手脚上带着铁锁镣铐的,想跑也绝对是跑不掉的。
但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人。
相反,还是一帮不日要被关进那死囚监牢中永世不得超生的恶徒。
听押送这帮犯人进地界的那帮人,他们有的从江西来,有的从淮阳来,但都是身背杀人大罪的恶贯满盈之人,每一个都是罪有应得,是猪狗不如的禽兽。
因他们都不是善茬,所犯罪行也不值得同情,就只能用这种最粗最沉的锁链挨个扣押着。
满手鲜血,一身血债,光是这么两句话,就已经足够明这帮死刑犯为何会被集中押送到了这么个鬼地方来了。
只是若太平府这地方。
外人不知道,却当真是个只有进去过里头的人才清楚的凶险地界了。
本府有一句话,叫十人入狱,九人丢命。
活一人者,便是手可通天。
用金银买通阎罗王者,其余的人进去往往是九死一生,所以太平府虽名为太平,暗地里却并无多少太平。也是这马车停下,那扇为他们开启,却深不见底的监狱牢门也阴森森地明了这一点。
“下车。”
“随里头的人一个个往前走。”
“到了门房口,分两边进去,不准闹事争抢,一个个记得把身上衣服脱下,要查查你们身上藏没藏刀,藏没藏银锭子,还得往你们身上刺个东西。”
这一番从车外凭空而来的招呼,来自那送犯人来的马车夫,他是给官府常年送人的,自然熟悉着里头的各种事迹。
脱衣服检查。
上身刺青留记号。
他口中间提到的这些都是他们眼前这座死囚监牢里惯有的入门老规矩了。
每个人丁新进去都得遵守,否则少不得刚入囚牢,就被狱卒和里头那帮囚犯一顿毒。
听到这话,这帮脑袋上带着黑布套,被押送的死刑犯一个个死尸般被活络完筋骨下来,年轻的,不年轻也都照做。
等伴着铁链条声响起,那最先头下车的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走进去,又穿过铁门分左右道进去,被里头等候的狱卒摘下黑布套后,里面那一切也就暴露了。
“哒——”
屋顶上湿漉漉的水滴依稀在往下滴。
这么看,这是个由两边监牢之间直通到一块过道门,而组成的临时检查口,两边各有一个半人高的木头隔断挡着,旁边则由狱卒们分别负责的入狱检查则在同时进行着。
这帮狱卒们生的剽悍,皮肤黝黑,筋骨健壮,各个都是拳这帮罪犯的好手。
其中一个胡须汉眼睛上还有个疤。
他名为烈尔泰,是这狱中的二把手,鼓鼓囊囊的肌肉包裹着一身牢头服,和外头县衙刑房的牢头看着甚是不同。
在这帮人的边上,放着丢着皂角毛刷的木桶,一个便桶,一整套的油灯,刺青颜料,还有一身身搁在一边架子上惨白的囚服。
第一个进来的,那脸色凶悍的汉子一被摘掉黑头套,露出张胡茬子都生出来的面庞。
那守在门口的疤脸狱卒当下拿起手里的画像对比了下。
见手中画像上所书‘淮阳佃户赵某人所犯杀妻虐尸之罪’,长相和眼前这人无区别。
一语不发的他这才拍拍桌角示意这‘杀妻赵’从头到脚脱光,再拿木桶把自己身上淋湿上水。
那恶贯满盈的‘杀妻赵’表情略有些紧绷,但只得动手将自己赤条条地脱了个干净,只是也不知为何,当他这双腿走起路来时,总有些‘故意夹着’,迈不开腿。
但到一步步冒着些冷汗走到那该接受刺青的地方时。
没等这杀妻犯就地堂下,那中年疤脸狱卒烈尔泰已恶狠狠地抬起一条胳膊给了他一拳,这一拳直接砸得人眼冒金星。
那‘杀妻犯’没忍住疼痛直接就暴喝一声。
却左右不过两拳头就被的头破血流,几个狱卒上来踹他的肚子,又眼看他熬不住夹腿蹲了下来,面色惨白地从底下流出血和一滩黄色的东西来。
旁边的狱卒看见这一幕也不慌,上去拿便桶先让这犯人自行用去,却也令他赶紧将‘有些东西’拉出来。
等听‘咯噔’两声,那大便桶里有银子落地的声音,这杀妻赵为何疼的失禁的原因就明显了。
“杀妻的孬种,难怪拳头无一丝男人的力气……呵呵……”
“不过,往屁股里夹银子,这么沉也难怪失禁流血了,带着钱进牢房等着孝敬谁保命是么,但我劝你一句,从我们这儿过去就得懂规矩,这才好去阎王爷那儿报道,否则——”
这烈尔泰嘴里的话充斥着冷漠。
那被的鼻青脸肿,识破藏银子的‘杀妻赵’吓得抱手一抖,却也不敢作声,只脸色憋红地发抖趴在上头,又任凭一桶清水流过后腰和腿,拿家伙往他这后背上刺了个东西。
这东西,初来接触皮肤滚烫。
疼的人龇牙咧嘴,过会儿却也好了。
疤脸狱卒的手极稳,都是一个犯人身上一个,刺青的花样也完全不同。
到这第一个入狱者‘杀妻者’完成检查终于过去,他那片肤色略深的后背上就只能看见一个青色的纹身‘鬣狗’刺在了上头了。
其余犯人也都相仿第一个鱼贯而入进行面部和身体检查,避免藏匿其他物品。
只是少不了也要挨一顿鞭子和拳头才能进去。
因这太平府监牢,或者烈尔泰的个人规矩就是,入狱先得得过从他拳头底下过。
若是得过他,便可堂堂正正进去。
若是不过,就只能被他一顿鞭子或是拳头的鼻青脸肿才进去,也权当做个下马威。
可与此同时,就在这入狱检查进行到一半时,两边互不影响的隔断里,却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人。
最初进来时,他们根本不是一块的。
这两个脑袋上也带着黑布套的怪人也都不是一起排上号的。
他们的原始户籍上写的不是一个地方,不像认识。
但当两边分批次的检查牢头们分别扯了这二人的黑布套,就发现这一左一右刚好是两个年岁看着还不大,面相也各有各特点的人。
那先一个走进来的,是个‘骚包脸’。
之所以他是个‘骚包脸’,只因为这人是个大男人,却生着张女人们看了就喜欢的脸,十足像个街边搞诈骗的。
而当另一个后一步摇晃地进来,那身量却看着像个喝多了的,等一倒下又被摘下脸上的黑布套,一张‘死穷鬼’的脸就这么暴露了出来。
‘骚包脸’和‘死穷鬼’。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还没那第一个杀妻犯那样的恶徒来的有鼓起了。
——不仅如此,他俩犯的事还都挺‘别致’‘新颖’。
“段鸮,男,兖州人,所犯罪行拐骗少女?”
“傅尔济,男,顺天人士,所犯罪行淫荡好色?”
两边分别负责检查这帮犯人的狱卒们一看见这纸上的‘奇怪罪名’嗤笑了起来。
这一个败类,一个淫贼。
一听就知道是这帮监牢里的犯人都最不齿的低等恶徒了。
从古至今,只有男子中的孬种才欺负女子老幼,他俩能被分别判了秋后问斩,定是在这□□掳掠之后还有杀人等恶行。
对此,亲耳听到自己的‘罪行’。
这俩顶着个比旁边隔断还高的个子,杵在这太平府大牢里的家伙也都面无表情,一副目不斜视,不死不活的样子倒真有点像这囚牢里的罪犯。
但与此同时,伴着此前在江宁府最后伪造来时通牒时的对话,只有他俩自己清楚这一遭入狱,对于他们俩来意味着什么。
“十六日,太平府监牢发生了菜油焚烧尸案,被烧死的死者尸体被发现时,身体携带着蜘蛛纹身,和此前‘蜘蛛’组织的大体相同。”
“这个被烧死的犯人名叫国泰。”
“这个死者在死前已被关押了三个月之久,在此过程中,他一直和数十名犯人同被关押,却在那一晚,唯独遭遇了焚烧之刑,他的死因经由太平府仵作检查后,乃是在死后由人浇灌菜油,再点火的,因尸体周身没有更多挣扎痕迹,可关于到底是谁杀了他,太平府内部却也没有定论。”
“这是你们这一次进入太平府主要要查的事,即国泰到底是因何而死,还有那‘蜘蛛’纹身的出处。”
“而就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关于太平府内部的线索是,烧死国泰的极有可能在狱卒和犯人之中,而这监牢之中的规矩和人事,你们俩也都好好记好。”
“一,文绥,即太平府一号监牢的总狱卒。”
“二,烈尔泰则是他培养的狱卒之一,烈尔泰生的一张疤脸,手下的衙役分管两边十六个总刑房,手段极狠,各路黑道,权势显赫进来的就可住那坐北朝南,屋顶开窗的单间。”
“还每日有送进来的酒菜,□□相陪,除却监牢周围的铁网,这帮人日常还可出来放风,行狱霸一般地待遇,堪称是进来享福取乐的。”
“这其中,有个狱霸名为巴尔图已在太平府关了大半年。”
“他判的的是重刑,但因为家中买通了关系,所以日子很好过,你们俩一旦携带着我们给你们伪造好的卷宗进去之后,最好不要主动惹这文绥,烈尔泰和巴尔图三人,以免惹上‘麻烦’。”
“最后,祝你们早日完成‘卧底行动’,也切记注意安全,随时联络我们。”
——卧底行动。
这明晃晃的字眼,令这两个目前应该‘装不认识’彼此,且手上各自有活干的人也都脑子里有了片刻的清醒。
这么些日子以来,他们俩包括司马准那头的江宁府官府都为这一次派人卧底进入这太平府监牢做了不少准备。
这些‘不得对外公开的准备’,多是为应付这一次进入狱中多变的情形。
江宁府上下都怕他俩出什么事,到时候来不及救援,就也一个个反复确认了各个环节。
对此,这两个人自己倒是还挺淡定,不仅如此,当司马准准备给他俩批罪名时,这两个人还分别先给彼此起了个罪名。
‘淫贼’本人:“我觉得他比较适合拐骗少女罪,你们可以给他定个这个。”
‘败类’本人:“你也不差,淫贼最适合你了,就给他写淫贼。”
司马准:“……”
就是因为这一个‘乌龙’,他俩最后敲定的罪行才会如此的别出心裁。
只是显然‘入狱’这回事,大多数人都是要走这么一遭的。
所以,方才他俩‘根本不认识’的人就这么一声不吭地一前一后进去了,又脱了身上的衣服挨个检查。
不过因隔着一个木隔断,具体里外是何情形也看不清楚。
但等那名叫段鸮的‘败类’先一步进来,十足配合地脱下身上的衣服,又和前面那帮犯人一样赤条条地一步步过来。
那已等候在这里的疤痕脸狱卒一和他对视上。
就见这人体格却是生的不错,胸膛腹部有肌肉,双腿很长,一举一动都不惹麻烦的样子,只是到底是个‘骚包脸’罢了,成不了什么大事。
“你知道我们太平府的规矩吧?”
甩了下手中鞭子的烈尔泰在暗处就这么语带奚落地问了句。
“知道。”
那名叫段鸮的男子回答。
“那就开始,希望你吃得消这顿‘开门宴’。”
这话落下,对这帮犯人均无任何客气可言的烈尔泰已出了手,他本是个硬汉,这一遭舍弃了拳头,拿着鞭子恶狠狠地抽向那人却也划破了这囚室的死寂。
可没等他这鞭子抽到那人身上,那放在常人身上已挨了一记的男子就已上前突然空手夺下那沾了盐水的鞭子,又一个反手将烈尔泰的双手反绞住,直接上来就和他拳头碰拳头了两回合。
这变故,来的突然,结合这人的体格气魄倒也不算意外。
被的胸骨都在疼的烈尔泰本就不想动真手,到此却也撒开了手,但与此同时,今天算是迎来了第一位不用吃鞭子的‘刺头’的他才问了句。
“段鸮?”
被搞得一面震惊,一面气喘吁吁的烈尔泰问了句。
“是。”
那接受完前面检查的‘犯人’面无表情光着身子站着正当中,擦拭了手掌坐下道。
他一双眼睛生的极暗,那眼神,在这黑漆漆的牢房里都有些冰冷,不像个善茬,反而有点像个蛰伏在林子里吃人的老虎。
——虎。
还是满身斑斓,爪牙锋利的林中虎。
这让常年呆在这儿,什么样的人都见过的烈尔泰思索着却也动了手。
等歇了口气,往这男子后腰一侧描摹出了个形状出来,抹上了那只有砍了头后,才能洗掉的刺青颜料,又拿针下手,烈尔泰这才又问了句道,
“你有案底?”
“对。”
那名为段鸮的又眯着眼睛淡淡回答。
“为何两次入狱?”
“杀人。”
“杀了几人。”
烈尔泰倒有些感兴趣了。
“记不得了,总之,‘杀’了不少。”
“呵行,倒像个人物,祝你好运,这里面可不是好人能呆得下去的。”
这一番古怪对话,简单直接却也血腥味十足。
性格一贯暴躁的烈尔泰对这样的人反倒没有怎么刁难,就这么往他身上刺了个‘老虎’却也让他站起来走了。
那个凶猛的老虎纹身刺上去的过程,那段鸮从头到尾并无所动。
所以这一番下来,就也快速地令他通过了。
可等这个叫段鸮站起来首先走了。
不过一会儿,此前另有个被叫做‘淫贼’的人却也晃了进来,只是相比起前面的,这个名字叫傅尔济却似乎也要难缠很多。
因他一进来,又抬手一脱掉他身上衣服,烈尔泰就知道这绝对也是个不好惹的人了。
只不过这人的一只眼睛这么看却是瞎的。
虽十足野性,冰冷,但也到底是个瞎子。
瞎子。
这么一想,本想简单过过招的狱卒烈尔泰却也没那么警惕了。
当下也没拿一旁鞭子,就和这人直接招呼上了。
只是,为了避免和前面那个一样,自己万一一个不当心输的太难看,这已经狱卒烈尔泰却也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要想从这儿过去,得把你的手捆起来,和我。”
“哦,好。”
那个听到这话扶了扶脖子,名字叫傅尔济的倒也答的干脆。
“要把眼睛也蒙起来么。”
他还这么问。
“你想蒙起来,当然也可以。”
这话令烈尔泰冷笑了,他在想着你都是个犯人了,倒也狂妄,可不过半刻,今天算是接连倒了两次大霉的烈尔泰就被一脚踢在铁皮囚室上咬牙切齿地后悔了。
……因如无意外,这又是一只‘虎’。
而且是只和前面那个相比不差分毫的‘怪物’,另一个绝对惹不得的恶虎。
堂堂太平府。
本就危险而可怕,这一遭竟也来了两头恶虎,这下事情……可有些恐怖了。
作者有话要: 老察真名不叫傅尔济啊,这里先一下。
‘八方尔济’是他的号,他真名后面会的。
此处插入不正经科普:
清朝时期监狱的生活,除却前文提到的可以用穷人直接换富人的‘宰白鸭’。
这章出现的那个里面夹银子,狱霸,黑道分子在监狱中猖狂度日,找妓子进来快活,还有不同的人住不一样的单间都是真的。
虽然听上去非常地港片,但这是有史料记载的,只能犯罪要素这回事真的无时间差吧,会在不同时代以不同形式出现。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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