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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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嗒。”

    白玉棋子扣在木质棋盘上, 声音清脆透亮。韩子儒扬眉抬首, 丹凤眼里盛着满满的笑意:“如军师所料, 燕华果真御驾亲征了。”

    在他的对面, 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此刻正一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自己长长的胡须,一边垂着眼皮看着棋盘上的棋局。一侧搁着的香炉里烟云袅袅, 蒸腾起如丝如缕的香气, 最终宛若藤蔓一般缠绕上门前垂下的珠帘。

    不知端详了那棋局多久, 这老者方才伸出枯瘦如柴的另一只手,在棋盒中随意一捞,手腕翻转间棋子已然落定。

    局势瞬间扭转。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寻常人于此情此景下往往或多或少会有些漫不经心的骄矜,亦或是胜券在握的自负, 再不济, 也该是步步为营的心谨慎。

    但眼前这老人却仿佛是个木头雕成的一般,除去先前落子的动作, 整个人都显得有几分木愣愣的。没表情, 也没动作。

    不过倒是开了口——由此才能辨别出这其实是个活人:“恭喜摄政王, 心愿将了。”

    韩子儒原本一手上上下下地抛着棋子玩儿着, 一面斜睨着面前的棋局, 闻言大笑一声,手中一抛就将那棋子丢进了棋盒。他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显然是开怀万分的模样:“那便承军师吉言了。”

    他将视线透过窗户投出去。眼前隔着飞檐斗角,红墙碧柳,他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千万里之外的大好河山, 和那原本曾经被娇藏在这红墙碧柳间的一段桃枝剪影,春水流波。

    痴狂色,便就这般悄无声息地缠绕上韩子儒漆黑的眼眸,一如袅袅香雾攀上珠帘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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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豫王妃今日在屋中转的第三十四圈。

    前一段时日,豫王道是在别的城镇的暗探出了些事儿,赶去解决了。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豫王一走,王妃便整日里都是这副忧心忡忡心神不宁的模样。

    一开始红袖他们还以为王妃这是太过思念豫王了,时间一长,不由得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如果只是思念豫王,那王妃这整日里又是在纠结害怕什么呢?

    其实楚止水害怕的,另有他事。

    ——楚家的探子回报,豫王是往沧州方向去了。

    沧州啊。

    那正是大秦北昭两国交战之地,皇上燕华亲征之处,如今战火燃烧得最盛的地方。

    回忆起书房苍白的阳光下那些散落一地的纸张,楚止水便抑制不住地害怕起来,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燕寻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转头望向窗外,辽远的天穹被精致的雕花格子切割得支离破碎,像是碎裂的镜面。

    如果是她想的那样,如果是她想的那样……那她若是隐瞒不报,岂不是要害了北昭?那她,和燕寻的帮凶又有什么区别……

    楚止水闭了闭眼。

    北昭十九州,地大而物博。山河万里,有千里冰川,也有茫茫草原,黄土辽阔,关山明月高悬,野兽于林木间穿梭自如。民众彪悍却也风俗淳朴,她自幼以身为北昭人自豪,喜欢去市集的客来茶馆听书人起北昭从前的辉煌故事,再要上一碟子北昭特有的奶豆腐。

    她忠于北昭。

    “递牌子入宫,就我有要事求见皇后娘娘。”楚止水缓缓睁开眼。她听见自己无比冷静的声音,可事实上她的双唇却在轻微、止不住地颤抖。

    视线下移,树下一如既往地站着一个蓝衫少年,腰悬佩剑,眉眼沉静,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眼看过来。

    看着楚止水苍白的面色,江澈微微怔了怔。

    他见过的楚止水一向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几时有这样脆弱又无助的模样?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抬起手,可是手指微微一动就回过神来,末了只能有几分焦急地扯出一个安抚问询的笑容。

    楚止水抿了抿唇,缓缓移开视线。

    她既然了有要事求见,姜予辞自然很快便回了话允她尽快入宫。当日下午,楚止水就上了马车。

    过了这么几个时辰,她的模样看起来已经比方才好了不少。江澈沉默地随行左右,只是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看前方女子的背影。

    像一个安静的影子。

    宫道长长,两边的花枝挤挤挨挨,争先恐后地在三月灿烂的天光下探出头来,于青石砖上散落一片摇曳的花影。青翠的草木点缀其间,衬着汉白玉栏杆,更添几分意趣。

    一行人却丝毫没有欣赏这片春日美景的意思,步履匆匆地掠过径,最后踏上广安宫前长长的台阶。

    姜予辞已经在主位上候着他们了。

    燕华亲征,宫中便只剩下王太后和她最大。虽如今燕华已经登基,王太后却依旧好似还有满腔的郁愤不平,哪怕燕华临走前已经下令把宫中事务都交给她理,王太后还是时不时地要占着一个“孝”字试图来横插一手。

    姜予辞早上刚刚和她斗过一回,之后又处理了些宫中杂务,晌午的时候才好不容易歇了一会儿,神色难免有几分倦怠。

    不过……

    她看着步入大殿的楚止水,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楚止水看起来怎么比她还憔悴?

    依例行过礼,赐座看茶。楚止水端起茶杯稍稍沾了沾唇,又放下,抬手将一缕发丝拢到耳边。

    她似乎有些紧张。

    姜予辞思索着,就看到楚止水忽然看向了她,二人的视线在一瞬间相撞。

    ——直视贵主,其实是极为失礼的。楚止水生于诗礼之家,贵女出身,对这些不可能不知道。

    姜予辞摆了摆手,示意大殿里服侍的宫女都退下,只留了拣枝一人。

    楚止水轻轻出了口气。她站起身来,走到大殿正中直直跪了下去,膝盖磕到石头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而她的双手则高高捧起数张纸来,开口时声音尚带着几分干涩:“豫王私通南绍、大秦二国,此乃书信往来及楚家探查所得消息,还请皇后娘娘过目。”

    语毕,她闭了闭眼。

    她做的是对的吗?

    她想起那年满树合欢下芝兰玉树的少年,撩袍俯身,新雪一般干净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一只娇软的猫儿,明亮的阳光落在他俊秀的眉眼上,勾勒出薄唇边温雅的笑意。而后他抬起长睫,日光纷纷扬扬洒落在他点漆一般的眸子里,流光宛转。

    “姑娘?”

    带点诧异的清澈声音,如同深山间碧竹中泠泠清泉。

    可……他背叛了北昭。

    这个念头浮上来的时候,仿佛有一把重锤猛地击下来,把那副美好的幻境敲得四五分/裂,也得楚止水心里沉甸甸地疼。

    姜予辞神色微动。

    拣枝连忙上前接过楚止水手中的东西,检查无碍后方才递给了姜予辞。

    姜予辞拿过那沓纸,却没有看,只深深凝望了楚止水一眼。

    一眼,只需一眼,她就能看出来,楚止水没有撒谎。

    她的那般神情,肃穆而绝望,诚恳而悲戚,像是连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这件事,

    “本宫知道了。”她低低道,“你起来吧。”

    楚止水却没有起身。

    她长长俯拜下去,方才了那么多话,她的声音已经不再干涩,而是如同平常一样,如同姜予辞梦境中、现实中遇到的那个骄傲张扬的豫王妃一样:

    “夫妻一体,豫王妃燕楚氏未能劝阻夫君作乱,致使二国进攻,陷北昭于危难之中,酿成大祸,愿同受刑罚。”

    ——满室喧闹里,耳边是不尽的祝福与欢笑,听得她也悄悄咬了唇,甜蜜又带点儿得意地笑起来。而下一秒,大红盖头却被猝不及防地挑开。

    她惊得猛然抬眼,红衣广袖的燕寻手拿一杆金秤站在她面前,玉雕一般的眉眼盛满了笑意,温柔地唤她:“娘子。”

    龙凤呈祥,烛灯摇影,照亮了大红喜被上的百子千孙图。她有些羞,手不由自主地揪住了被褥,摸到了下头有些硬的花生与红枣。

    这,这可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呀。

    ……那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唤她。

    而今她拜倒在她从前万分厌恶的姜予辞面前,眉眼平和,神情淡然。

    她,夫妻一体。

    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