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意不尽 (7)
棠儿大致讲了知夏的事,顾清秋红了眼圈,微笑将手搭在知夏的手背上,温言道:“以后把这里当家,像青姑娘一样,想吃什么菜我给你们做。”
青鸢抱着花盆进来,抿嘴细笑道:“顾姨,我想吃红烧带鱼和油焖笋。”
顾清秋高兴答应,去厨房准备晚饭。青鸢回过脸,笑眯眯道:“知夏,你不必拘束,我的房就在隔壁,你若怕黑,过来和我睡。”
知夏来到这里感觉满腔温暖,天真一笑,棠儿已经铺好被子,“晚上我们三人挤一床可好?”
听了这话,青鸢满面甜笑道:“好啊,我们捂在被子里纸牌。”
棠儿看她一眼,表情认真了些,“那你们可得多准备些碎银子,不来钱我可不玩。”
夜色渐深,烛光温馨,棠儿和青鸢左右一边将知夏挤在中间,蒙在被子里玩闹。棠儿的手挨个抚一把她们的衣,惹得青鸢脸红,双臂交叉在身前抗议。
棠儿抿嘴儿一笑,“你的最大,我的第二,知夏最最平,往后要饿着孩子。”
被子上有阳光的味道,知夏的脸红如冬柿,声:“棠儿姐姐,我嫁不了也不生孩子,就伺候你一辈子吧。”
“好啊。”棠儿抱了她,在她腰间一阵轻挠,指尖绞出一缕红绳,好奇地问:“为什么要系这个?”
知夏的脸更红了,羞怯地:“姐姐给我系的,一是辟邪,二……在客人那里不算缕丝不挂。”
这话出口,三人都不笑了。棠儿从抽屉拿了把剪刀过来,帮知夏剪掉那缕讨厌的红绳,“以后用不着这个,这样,我们三个都不嫁,凑合过一辈子得了。”
玄武湖东枕紫金山,西临明城墙,游人似蚁,远山如黛,垂柳萌芽,万千丝绦随风轻舞。
金灿灿的迎春花垂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一艘气派的画舫飘然向前,停泊在拱桥边的八角亭。玄昱见棠儿和常敬霆同乘,表面平静,心头却莫名翻腾,似要控制不住情绪。
亭子内的石桌上放着一把古琴,尚若云满脸红晕,恰似烟柳桃花,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发髻中一只金镶玉花钗点缀,穿五彩妆花夹衫,裙边坠青玉禁步。
船工搭好跳板,尚子慕一见是棠儿,立时迎上前伸手去扶。
棠儿粉黛不施,一身素色映得肤色越发白皙,发间无任何饰物,秀娴清雅,别有一番出尘气质。她微微一笑,将手搭在尚子慕的袖上,提裙迈下画舫。
尚若云目不转睛地看着棠儿,心中大失所望,这就是父亲经常叫局,哥哥心心念念的倌人?她毫无半分妩媚俗气,更像深闺姐或者家碧玉,唯独不像风尘女子。
棠儿见玄昱一脸冷漠,心中兀自一宽,恭敬行个万福。
和煦的阳光温情脉脉地印在她的侧脸发间,随着她立起身的角度又逐渐转移,仿若每道光线都依依不舍地离开。玄昱点一点眼皮,目光凛冽,仿若冰雪寒霜。
棠儿被尚若云瞧得有些不自在,勉强一笑道:“见过五姐。”
尚若云的手指还在琴弦上,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怔了片刻,“你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棠儿努力不去在乎这话的意思,转眸望向画舫内正生闷气的常敬霆,嫣然一笑道:“我平素不这么扮,只要哄那冤家花银子,必定要穿得寒酸些。”
闻言,尚若云羞红了脸,愣怔着不知心中什么情绪。
冷风拂过,水面似万皱绸缎般漾漾浮动,几只白鹭掠过,渺然消失在天际。棠儿不想扫了大家游湖的雅兴,辞别后带着青鸢和娘姨准备离开。
常敬霆生性直爽,站在画舫上大喊:“棠儿,你回来。”
他风神俊朗,门第清华,只是那种活力和热情始终会令棠儿倍感压力。她心下一凛,袅袅婷婷回到画舫,再次拒绝道:“我心亦无,目非明镜,到此为止,请常公子勿要再去听雨轩。”
常敬霆眼中蕴藏欢喜,不顾旁侧有数个丫鬟,真情表白道:“灵犀一点,暗传青鸟之书,彩凤双飞,不隔蓬山万重。不论你心,你我缘分已至,你是淑女,我乃君子,必定要一倾心意。”
凭直觉,他的热情不容易浇灭,棠儿笑着走到后甲板上,缓缓脱下夹衫。常敬霆忙追出去,只听“噗通”一声,湖水激起一个大漩涡,棠儿已经落到水里。
常敬霆不会水,慌忙对撑船的舟子喊道:“快救人!”
众人一惊,尚子慕已经“通”地纵身跳下湖,奋力朝棠儿游去,从姿势看水性极佳。
画舫靠岸,水不太深,两个舟子扔下撑杆一个猛子扎下水去。常敬霆一急也跟着跳下,胡乱划动企图靠近棠儿,水里顿时一片喧嚣,周遭变得异常浑浊。
玄昱的脸冷而严峻,胸膛内气血翻涌,见白川准备下水,抬手一拦。
尚子慕眼明手快一把抱住棠儿,整个人冷得发抖心却热如炙阳,棠儿揽着他的脖子,心中满是雀跃感动。
一阵水花翻涌,两个舟子抹一把脸上的水,救起不识水性沉下去的常敬霆,将半昏不醒的他平放在甲板,用力压按胸口。
娘姨忙将厚绒毯递给棠儿披上,她携带的衣包内除了御寒的外套还有其他裙装,姑娘们衣裳多,转局换另一套方显排场讲究。
棠儿本想令常敬霆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不顾危险,见事情闹过了,万分焦急,将手按在他胸口准备施救。
尚子慕看出棠儿的心思,横臂将她拦开,深吸一口气对嘴下去。
常敬霆早就醒了只是闭着眼睛,以为靠近的是棠儿,突然抱住对方一阵猛亲,众人提起一口气,皆双目睁大,满腔无语。
湖边风大,棠儿冷得浑身发抖,看着火热的亲吻画面,笑意透出无奈。
尚子慕窘迫难当,用力将常敬霆推开,拿袖子擦嘴,常敬霆装样子动了一下,睁眼一看,臊得面热耳赤。
白川忍不住“噗嗤”一笑,尚若云满面鲜红,笑着拿帕子掩面。
玄昱泰然自若,双眸中有什么在熠熠跳动,表情是一贯的平静无波,转眸眺望水天一色的景致。
常敬霆见棠儿生气地沉着唇角,灵机一动,厚着脸皮对尚子慕喊道:“尚大人,是你先亲我,记得对我负责。”
此言一出,尚子慕的步伐愈发快了,样子着实有趣。棠儿绷不住脸,破颜一乐,笑容若阳光般明媚。
春时日短,不刻已落日西沉,夕阳的余晖洒在湖面,水鸟掠水觅食嬉戏追逐,一片美好宁静。
娘姨的衣包内自然没有鞋袜,棠儿乱着发,一头如瀑青丝散在肩侧,气得将脚搁到常敬霆双膝上。常敬霆看着她白皙如玉的脚,那颗热乎乎的心仿若要从口中跳出来,方想伸手,只听她道:“不许动。”
棠儿最好得罪他,涂着丹蔻的手指朝他脸上捏两把,还嫌不解气,握着拳头在他臂膀一阵捶。
对于貌美之人,脾气差不是缺点反呈个性。常敬霆见她蛮横的模样十分精灵可爱,心中哪有半分脾气,好言相劝道:“我不疼,怕你的手要痛了,别生气,都是我的错。”
丫鬟端来热气腾腾的红糖老姜茶,棠儿递给常敬霆,“罚你喝。”
常敬霆像是吃了蜜,心中别提有多甜了,接了茶碗放到矮几上,松开腰带拉起上衣,将她的冰冷的脚捂在肚皮上。棠儿使坏,用脚趾去掐他,看他听话赔着笑脸才停,端起姜茶慢慢喝着,“算你有良心。”
湿透的鞋在炭火烘烤下冒出白烟,棠儿穿上半干的袜子,抬头见他一直朝自己看,扬眉道:“不许看我。”
常敬霆脸一红,起身走到桌前,研墨,凝神提笔。棠儿去看他的字,心怦然一动,字迹洒脱流畅,生宣纸,墨晕收得极好,淡墨处层次分明,积墨处浑厚深沉。
她眼神中透出欣喜,微笑道:“寒玉出自吴融《即席十韵》,清歌出自郑谷《席上贻歌者》,冶叶出自李义山《燕台春》,净如出自杜牧《赠别》。虽有拼凑之嫌,但巧妙结合,是首好诗。”
四目触在一起,常敬霆感受到摄神迷心的情愫,内心深处冲腾激荡,片刻才回过神,“这首诗题《集句。话佳人》你读书不少,若是男儿也可参加春试。”
压抑过后的灵气在棠儿脸上流露,唇角微弯,浅笑宛若春风,“我甚厌八股,诗赋论策倒能一试。”
常敬霆望向窗外粼粼跃金的湖面,感慨道:“八股取士至明盛行,题目多来自四书,虽束缚思想无用于世,但于天子却有不同,废之不可。”
和风微醺,窗外的梨花开了,淡淡芬芳渗入室内。
棠儿受凉头疼得紧,浑身发软,喝了老姜茶歪在榻上休息。阿秋匆匆跑来,一帘子道:“姑娘,快找地方躲躲。”
隔着墙,楼梯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震得巨响,像是有一群人拥了上来,长廊那头立时传出女人高亢的嗓门:“谁是棠儿?”
这声音充斥着满满的敌意,棠儿起身穿好鞋,整理情绪移步出门。
一行人气焰汹汹,足有十数人之多。领头的贵妇穿檀色潞紬雁衔芦花样对襟袄,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钗,颧骨略高显得有些刻薄,一双眼睛将棠儿从头到脚仔细量一遍。
金凤姐不在,娘姨丫鬟们见这帮人摩拳擦掌,专候动手的架势,慌神杵着。妈妈忙跑上楼,笑脸上前献殷勤,招呼道:“这位客人请到茶厅坐,有什么话好好。”
棠儿并不认识,清一清嗓子问:“您是哪位?”
贵妇满脸愤怒,眼中的光芒宛如火焰,干笑一声道:“不要脸的野鸡,我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拆了你这鸡窝,让你们全部陪葬!”
贵妇身后的老妈子怒目过来,叽叽喳喳:“睁大你的狗眼,这是通政使常夫人。”
棠儿笑着退开半步,也朝常夫人上下量,不紧不慢道:“我朝贵妇共分五等,夫人、宜人、恭人、孺人、安人,二品以上大员的正配才能称之为夫人,我记得通政使是三品。”
常夫人顿时一窘,羞得脸红,万没想到她这般伶牙俐齿。老妈子们一听,揎拳掳袖上前想,青鸢挑衅一笑,毫不留情地抬脚踹过去。
“哎呦!”两个老妈子跌坐在地,七张八嘴叫骂不断,嘈嘈聒耳。
常夫人爱子心切,火性一炽,举手指定棠儿,“才几天,就敢哄我儿子纳你为妾,别是你,大户千金我们常家还得挑着。我儿子何等矜贵,凭你一个娼妇也想高攀,做什么春秋大梦!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往后出门要当心,别有什么飞来之祸,横尸街头!”
棠儿并不在乎她的恶意羞辱和威胁,不卑不亢道:“本想得几个银子就发了,这般威胁倒让我来了兴致,我若死,定是和您的儿子双双化蝶,做一对生死鸳鸯。”
常夫人余火未平,瞪着眼睛,恶狠狠嘲讽:“你这种人我儿子又不是没玩过,新鲜劲一过,谁认你是个什么东西。”
“您算心明,也知道得新鲜劲一过。”棠儿对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优雅转身回去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