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意不尽 (12)
雨中的秦淮河氤氲着冥冥水气,青鸢带账本躲在听雨轩后门外的乌篷船内,她上岸查看过,水路已被官兵封锁。
时间飞快流逝,官兵只差没将青石地砖掀开,白川进屋,附耳对玄昱明情况。
玄昱抬手示意他退下,毫无压力地搛白子置于纹枰,“棠儿,陆路水路皆已封锁,计划周详时间紧迫,我找的东西当然没有离开听雨轩。玄沣派在你身边的人,那个名叫青鸢的姑娘,她能离开江宁也无法顺利到达北京。”
猝然间,棠儿的心突突直跳,目中满是惊疑,捏着棋子的手静止在半空,不听使唤地微颤。
相较于她的惶恐,玄昱的脸始终保持着一丝不乱的平静,温言安慰道:“官道有层层关卡,包括通州码头。青鸢的出现只是时间问题,我有耐心将她找出来也能放她回北京,你希望她安全离开对吗?”
棠儿强自镇定,觑着男人的神色,眼前的他仿若拥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简直能用可怕来形容。
四目相对,玄昱神色淡然,“你不用担忧,点点头,我即刻下令撤离。”
棠儿惊悸不安,态度显得冷淡,含带质疑的目光直刺进他深邃的瞳仁里,“我能相信你吗?”
玄昱眸子里有种怜惜的意味,语气带着沉重:“玄沣的为人我算了解,鸟尽弓藏的事做了不少,你下决定前务必多思考。”
玄昱不希望她过于紧张,起身离开,即刻下令官兵撤离,棠儿疲乏已极,浑身一软,紧绷的情绪骤然松懈。
熬过惊心动魄的一夜,青鸢悄悄上岸,确定安全后收锚摇桨,消失在一片袅袅湿雾中。
天色微亮,雨渐渐停了,各府官员均受尚誉之命赶到江宁府,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此番到底所为何事。
玄昱冷睨众人,转脸对白川道:“将箱子抬进院里,浇油,准备点火。”
“是。”
众人跟着玄昱站在廊下,眼见灼灼火焰燃烧起来,六只木箱不刻便被烈火吞噬,升起的纸屑好似鸦雀在空中盘旋。
密档的事尚誉略有耳闻,他面色晦暗,心如明镜却装出一点迷茫,故意朗声问:“敢问太子爷,您烧的是什么?”
熊熊火光印在玄昱坚毅的脸上,他回头看着一众官员,“这是许鹏程十数年的战绩,尚大人不知,各位心中可明白?”
此言一出,官员们瞬间会意,惊恐惶惑,有甚者双腿禁不住摆子。
许久后,明火燃尽,数个木箱烧成一团黑泥,官员们直瞪着眼,陡然松了口气。玄昱抬头望着天色,话音沉重地:“从今往后,某些人尽可省心,安枕无忧了。”
官员们人人自危,心中骇然又存着侥幸感激,立刻跪作一团,拱手却不知该什么。玄昱挥手叫散,径自离去。
调玄奕到江宁的是太子廷寄,五百人数不多不少让兵部知道是个麻烦,玄奕思索半日,命亲兵统一换便装低调出行。
天方破晓,玄奕在燕子帆下船登岸,但见霍东早已等候在码头,迎上来拱手道:“十一爷辛苦。”
玄奕细看他,“太子哪里不能调兵,此番究竟何意?”
霍东左右看看,低声道:“太子正在围剿白莲教,命我转告十一爷,以助剿为名亲跑寒山镇,务必将许鹏程和秦宗运押送到北京。”
玄奕略一斟酌,疑惑道:“我没几日还在北京见过许鹏程,这人就回来了?”
“我的人消息准确,这两人都在。”霍东将那边的具体情况仔细道出。
玄奕虽是新进,遇事却思虑极多,“出兵不是事,总得有白莲教徒才行,万一有人干预怎么办?”
霍东赔笑道:“江宁的兵将暂由太子调动,只需稍稍提防镇边的绿营即可,等您抓到两人,我会将白莲教徒送来,您是顺路捕拿。”
看来太子运筹帷幄,早就计划好了,玄奕笑道:“太子事事周到,妙在‘顺路’二字。”
霍东神色严谨,“太子有令,事不宜迟,十一爷行动要快。”
许鹏程从北京回来,深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里香汤美人,简直是神仙般的生活。他实际也知道自己为九爷办事,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是秘密,一旦出事,九爷第一个定要宰了自己封口。
两人泡在温泉池子里,秦宗运身上尽是肥膘,胸口肚皮上,肉像发好的馒头面儿又白又软。见他心事重重,笑问:“瞧你气色不好,明日跑江宁立马回来,这地方大,保能藏好九爷的东西。”
“你哪知道我的愁啊?”许鹏程起温泉水沾脖子,长叹一声,“句心里话,九爷这人哪里都好,只是那张笑脸总感觉藏着几分阴险。你先前想把老季的绿营兵养在庄子里,其实我就是只避猫鼠,最怕当兵的,好不容易不与十爷交道,这才发觉九爷更可怕。”
秦宗运吃了一惊,“九爷口碑顶好,素日待人不错,你还有这顾虑?”
许鹏程不屑多辩,不疾不徐地:“太子一日不离开江宁,我这心里总是不安,你等下派人叫老季过来。”
秦宗运嘿嘿笑道:“这要废什么劲,老季就在隔壁。”
“是么?那你还不赶紧叫他过来。”
不一会儿,厮们卷起长竹帘,季大勇满脸谀笑道:“给两位富老爷请安。”
许鹏程擦一擦眼睛,“你那帮兄弟,我每年冰炭钱没少给,干脆进庄子,随便哪里都能住,我再给你们加一份月钱,你看如何?”
季大勇一脸狡猾,“爷给个明白话,到底要兄弟干点什么?”
许鹏程笑道:“放心,无非是庄子里巡哨,转转,我能亏了你们?”
这种白拿钱的好事季大勇当然答应,点头笑道:“一年难得调兵,我们这些当兵的咸菜窝头,冷灶冷炕苦啊!爷这么体恤,我们兄弟没脸白占便宜,往后爷就是衣食父母,就算要去拼命,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许鹏程等的就是这句,“这感情好,爷们不差钱,要的就是兄弟们这份心。”
待季大勇回去,秦宗运的胖脸上带着笑,手抚一把肚皮上的肥肉,“请佛容易送佛难,你这办事我看不懂,不要他们也是你,现在要也是你,口还夸得那么大。”
“我心里发慌,如今最怕有个风吹草动,先把兵请进庄子,避过这阵风头再。”
夜半无声,一抹黑影推窗潜入,睡在外的女子尖声喊叫,一柄明晃晃的腰刀忽地一闪,顿时鲜血飞溅。许鹏程猛地惊醒,仿若见鬼,那寒光熠熠的刀刃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楼前跪着百余人,玄奕穿着厚重的铠甲,脸上带着几分狠劲戾气,冷眼瞧着众人问:“哪一个是秦宗运?”
火光中,胆者脸孔发白唯唯诺诺,不敢开口却将目光投向秦宗运。
玄奕提着剑,缓步走向秦宗运,秦宗运慌忙磕头,“爷别动气,有事好商量。”
玄奕心中自有一把算盘,谁都知道九哥有钱,况且出了事有太子担着。他命人将秦宗运带进偏屋,关上门道:“听你富可敌国,要钱还是要命,你自己选一个。”
秦宗运知道他们不是专程来劫的,猜想定是太子的人,颤抖着回:“钱有,但是九爷的,您不怕?”
玄奕一脚踢到他的腹部,“你他妈觉得老子敢来,还会怕么?”
秦宗运痛得咧嘴,迫于压力威胁,不等屈成招便主动交代出金库的位置。玄奕立刻带亲信赶去金库,只听锣鼓喧天,哨楼上的看守扯脖子大喊:“进贼啦,快抓贼啊!”
松明火把在夜风中呼呼作响,亲兵已经不受控制,冲上去就杀。哨楼上的人将铜锣擂得山响,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犬吠声,各屋纷纷点起灯光。
玄奕顿感不妙,大声下令道:“抵抗者杀!”
“是。”亲兵们潮水般涌过去,片刻后,哀嚎声不断,仿若下了地狱般令人毛骨悚然。
亲兵杀光看金库的人,摸钥匙开门,火把一照,一堆堆,一箱箱,满目都是数不清的金银!
哨楼上陡然爆出烟火,带着尖锐的声响,“唧--砰--”七八发在夜空中炸开,光束灼目,乱落如雨。
玄奕有些慌神,经过一番思考,命亲兵加快速度将银子抬到车上。他的脸突然变得狰狞,杀气腾腾,箭步冲进偏屋一剑刺入秦宗运的心口,秦宗运闷哼一声,殷红的鲜血淌了满地。
季大勇衣带不整地领着几十兵勇赶到,营兵至南门蜂拥而入,刚冲到温泉楼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刀光剑影,人们尖叫着四散而逃。
亲兵统领忙带人迎上去,不敢将事闹大,更不便随意亮出身份腰牌,冷生生道:“我等奉命剿白莲教,你是哪个营的?”
季大勇揎臂提刀,一脸凶神恶煞,见这帮人明显比自己的多顿时泄气,“你们是谁的人?”
亲兵统领冷笑道:“没长耳朵么?老子剿白莲教,你老子是谁的人?”
自己眼皮子底下哪有白莲教,太子爷这是草菅人命!季大勇吓出一头冷汗,手一招,灰溜溜带人撤离。
灼灼火光下,玄奕突然后悔,此事将成为一生的污点,有了这个把柄在手,太子对自己可保可弃。他沉思片刻,承认自己经验不足无法善后,索性下令放火烧掉金库。
冲天大火借着风势快速蔓延,整座楼不刻就成了一座火焰山,熊熊烈火连成一片,山坳间明如白昼,来不及逃出去的人发出凄厉的嚎叫声。
许鹏程被亲兵押到马车上,整个人都是虚的,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帮人若想弄死自己,连尸体都找不到。
火势越来越大,仿若激怒的火龙不断翻滚,浓烟在天空腾起老高。季大勇派人上山观察,等大队人马撤离后抓人问金库位置,却见此处早已毁于火海。
楼阁坍塌,山林照得一片殷红,烈火疯狂焚烧着,带着震耳欲聋的爆裂声,迸出道道火光……
黎明前,闪电从云缝里窜出来,闷雷过后下起瓢泼大雨。
季大勇命营兵去金库的位置查探,营兵们不刻便传来喜讯,他们从灰烬中寻出数万黄灿灿的足赤金条。原来这金库有夹层,秦宗运当然不会轻易交代,情况紧急,玄奕的亲兵也来不及发现。
霍东的人两年前就混进了庄子里做杂役,探子马不停蹄赶回江宁,禀报道:“回太子爷,十一爷的人抢去多少金银不得而知,绿营的人又寻出不少。”
玄昱让玄奕来办这件事,正是无法确定许鹏程有没有买通绿营的人。事情完全不在控制范围内,愤怒和沉重爬上了玄昱的脸,他着实理解不了玄奕的行事作风,究竟是人心皆贪还是他的运气足够好?
这么大的事很快便传到北京,玄沣损失惨重,额上青筋霍霍乱跳,心中再激愤也只能强装若无其事。他现在只希望能尽快处理掉许鹏程和秦宗运,毕竟,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
多家红楼被查,一时间整个秦淮风声鹤唳,家家红楼门可罗雀,一派惨淡光景。
听雨轩基本恢复原样,因风口紧,连茶围的客都不进了,妈妈去衙门探,金凤姐蹲了大狱,但有县丞照拂没吃到亏。
又过几日,听雨轩好不容易进来三两个客,还是穷酸先生,听生意不济壮着胆子来捡便宜。掏出几两银子就敢点姑娘,还问住局,可把妈妈们气坏了,拉长着脸把人轰出去了事。
两个妈妈叉腰骂痛快了,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只能叹气。棠儿出钱请大家吃大餐压惊,姑娘们凑在一起谈笑,雀儿牌,写字作画,别有一番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