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醉花间 (13)
三层歇山式建筑, 飞檐凌空,斗拱交错,高悬的匾额上写着“春风得意”四个大字。
入内别有洞天, 大院包着院, 曲廊亭榭, 园林布局精妙, 清雅超俗。
方跨进屋内,温暖如春, 迎面是满堂富丽,地上铺着厚绒毯,门边各一只人高的景德镇青花瓷瓶,墙上挂着巨幅江南烟雨图,落款处盖有名家朱印。
青鸢上前为棠儿宽下雪服斗篷, 棠儿扶梯拾级而上,三楼视野极佳, 地龙将屋内烘得暖意融融,窗格开着没有半分炭气,既敞亮舒适又好赏雪。
凭窗远眺,白雪覆盖下的秦淮河浸润在倾泻而出的奢靡中, 不曾褪色半分, 水色灯影印出两岸万顷楼阁,河水泛着璀璨波光,五光十色的水波又漾起缕缕明漪。巷道有深有浅,红楼酒肆连绵蜿蜒, 每座拱桥相接巷, 画舫灯影反晕出朦胧烟霭,水路四通八达。
北地胭脂, 南朝金粉,秦淮河的繁华如梦如幻,正如一位身量纤柔却热情奔放的女子,正向人们翩翩起舞,炫耀江南最迷人的风姿。
花无心至身后抱住棠儿,唇贴近她的脸颊,“天天在这里,还有什么好看的?”
温热的呼吸腻在耳畔,棠儿痒得想笑,不由耸起肩胛躲开,“你这话有些焚琴煮鹤的意味。”
“这主意好,我焚琴,你煮鹤,我的嘴很挑,要煮得好吃一些。”
见他存心趣儿,棠儿无奈一笑,长裙曳过干净的地面,转身进了厅内。
青鸢立在一旁暗中观察,花无心和非花都是高手,武功深不可测。
品茶吃瓜子间,非花已经上了第一道菜,白玉圆月碟,底下是一层冰,四方薄块数片鱼肉,色泽橘红。
花无心夹一块在玫瑰橙料碟中蘸了蘸,喂到她嘴边,“尝尝。”
入口清爽,韧度适中,肉质鲜美,棠儿咽下,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微笑道:“有钱真好。”
窗外,雪落无声。花无心脸上的笑意冷热无辩,“你很喜欢钱?”
棠儿并不否认,嫣然一笑道:“你体会不到什么是穷困潦倒,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好吃。霜过后巴掌大的青菜,用少许猪油,只放盐不能太熟,吃到嘴里有点甜也有青味,特别舒服。”
她话间笑眼流波,动人怜爱,花无心凝神静听,缓缓露出笑意。
棠儿想想又:“熬出来固定在陶罐中的麦芽糖,天气太冷,要用两只木箸才能撬动。绞成葫芦形,越大越好,一口咬下去能甜到心里,最好和兄弟姐妹一人一口,比谁的嘴大。”
着实有趣,花无心眸子里晶然生光,似乎能想象出那番场景。
两盅鱼翅过后,菜品陆续上桌,干鲍扣鹅掌、龙虾三吃拼盘、红煨海参、清蒸大闸蟹、香煎松茸、炭烤乌鱼子、干贝芥菜心、大白菜蒸火腿片、竹荪骨汤、京塘莲藕、冰糖血燕窝。陶砂火锅放在中央,整套荷花珐琅攒盘围成一圈,鲍鱼、海虾、牛肉片、虾仁、鹿肉片、鲜鱼片、螃蟹、泡发海参等不及细述。
炭炉中的酒热了,醇香四溢,非花上前取出为两人斟上。
棠儿轻珉一口,绵软入喉,呼吸都是香味,“好酒好菜,单饮无趣,我们行酒令如何?”
她的脸粉里透白,皎若明月,花无心略想了想,温声道:“我姓花,你叫棠儿,我们就以一个花字飞觞,须每句第二字为花。”
棠儿仔细想了想,抿嘴儿一笑道:“那酒怎么喝?”
花无心唤非花拿来两只精致透明的西洋琉璃杯,抬手斟七分满,“你一杯两开或者三开随意,我一杯一开,你看如何?”
棠儿欣然同意,对饮门面一杯后,抓把瓜子在桌上,垂目一粒一粒数起来,笑道:“单数你先,双数我先。”
待她数完,是三十二粒,想也不想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
花无心回:“梨花一枝春带雨。”
“稻花香里丰年。”
“乱花渐欲迷人眼。”
棠儿眸光如水,端着酒杯,蹙眉道:“烟花三月下扬州,无花无酒过清明,桃花潭水深千尺,杨花落尽子规啼,桃花流水鳜鱼肥。难度太,换个玩法。”
花无心濯然的瞳仁中蕴着满满笑意,端酒杯浅呷一口,香醇直透心脾,“这样,每句开头第二字,倒数第二字皆为花。该我了,桃花细逐杨花落。”
棠儿细细想了想,笑得一脸灿烂,“麦花雪白菜花稀。”
“我花开后百花杀。”
“桃花净尽菜花开。”
“此花不与群花比。”
棠儿已然感觉吃力,手覆于额前,冥思苦想,目中陡然一亮,粲然笑道:“杨花飞尽无花飞。”
花无心甚是沉着,低吟道:“雪花不似梅花薄。”
一时安静,火锅内,浓白的高汤热气腾腾不断沸翻,香味四溢。
棠儿两眼发直,好不容易想到,手于桌上一拍:“桃花历乱李花香。”
花无心长眸半眯,拿长木箸夹鲍鱼放入锅中,顺着她的思路去想,慢声道:“桃花红兮李花白。”
棠儿蹙眉苦思,咬牙片刻,唇角一弯,“开花不并百花丛。”
花无心稍作一想,皱眉静望,从容道:“这首《寒菊》应该为: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棠儿双目睁圆,细细再想,眯眼回他一个大大的笑容,爽快饮下半杯。
花无心夹起煮好的鲍鱼去壳,在海鲜酱料中蘸一蘸放入她碗中,“别喝太急,先吃些东西。”
掷骰连输,酒酣耳热,棠儿竟有些站不稳,勾腰双手扶膝。
花无心生出作弄的心思,微笑道:“棠儿,你带钱了么?”
棠儿蹙眉,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无奈摇头。
“这顿饭至少一千两,你赶紧想办法。”
棠儿伸手拍拍他俊美的脸,眯眼一笑道:“这回拿你换银子。”
花无心攥紧棠儿的手快步下楼,出了门干脆跑起来。雪花扯絮般漫天飞舞,鹿皮油靴踏在洁白蓬松的雪地上,’吱吱‘作响。
两列足印,一大一,一深一浅,偶然杂乱交错在一起。
大红羽缎斗篷出着三寸多的狐毛,衬得棠儿红润的脸格外好看,她停了步子,气喘吁吁告饶。
脚下雪滑,花无心干脆一仰躺在雪地上,手脚适意伸展,抬手一拽,立时将重心不稳的她揽入怀中。
担心棠儿醉了吃亏,青鸢立刻上前制止,非花横臂一拦。
一脚收回,青鸢的脸顿时变了颜色,陡地将油伞一扔,掌心带风朝非花劈去。
非花目光一定,身体如离弦之箭瞬间向后避开,待她轻功追上,行云流水已连破三招。
青鸢脚心重重一跺,腿如箭矢般踢出,拳头带着凌厉的劲风袭过去。
一阵朔风吹来,雪花落在脸颊,脖颈,醉意令棠儿总忍不住想笑,张开嘴,冰冷的雪花在舌尖融化。
花无心侧身,醉眼迷离,笑问:“你在偷吃什么?”
棠儿的鼻子和唇冻得通红,眼皮格外沉重,靠近窝入他怀中。花无心的思绪并不清晰,额头靠近,鼻尖相触,轻覆上她的唇品尝到冰雪沁香。
屋内炭气重,长窗半开,烛光印在帷帐上,金线织的牡丹花轻轻浮动,光泽流转。
眼见花无心抱棠儿躺到榻上,青鸢急得上火,与非花又是一阵拳脚较量。
榻上的人长相俊美,若不看见喉结,凭脸,一眼还真辨不出是个男子,这主不吃花台可惜了。金凤姐猜出此人是花无心,无奈嘀咕:“得,开盘钱都省了,算我听雨轩倒霉。”
金凤姐将心一宽,转脸对青鸢和非花道:“要去外面,别弄坏我的东西,我就奇了,人家亲热你们个什么劲?”
又是数招下来,青鸢根本不是非花的对手,只得作罢。
金凤姐拉青鸢出去,好言劝道:“棠儿留不留客,爷远在京城手伸不过来。姓花的财大,整个江宁没几个人敢得罪,棠儿跟了他定能捞到好处,烧高香还来不及呢。”
夜色深沉,榻边一个方木架铜炭盆,炭火细微声响,火星一点一点褪为灰烬。
窗纸透亮,人们醒来才发现屋宇外已是琼装世界,玉琢乾坤。
已近午时,案上点香,喜庆的大红烛,烛泪缓缓堆积凝结。
棠儿睡得正香,穿一身香色绸料衣,两颊微红,手腕贴着额头,柔软的发拖在枕畔,安静好似一朵春睡海棠。
丫鬟们团团围绕,夹着些娘姨挤了满屋。
金凤姐居中翘足而坐,拿发簪拨一拨手炉内的炭火,静等榻上的一双人醒来。虽锦香居早已不做红楼里的生意,但花无心不可能全然不懂规矩,跳过’铺堂‘直接住局,’挂衣‘总得拿些银子吧。
棠儿被一声咳嗽吵醒,头疼得紧,陡然发现无数双眼睛望着自己,慌忙缩进被子,彻耳的嫣红瞬间燃透两颊。
棠儿犹豫片刻,伸手去推他的后背,花无心眼皮撑开一道细缝,随即合拢,翻身过来又睡熟了。
金凤姐没有耐心再等,搁了手炉,转脸对身边的妈妈交代几句。
片刻后,长长数串百子鞭,“劈劈啪啪”,震得山响,烟雾弥散在整个院落。
很明显,金凤姐想让花无心给钱。棠儿羞得没处躲藏,慌乱从榻边寻来衣裳穿好。
花无心将枕头一挪,锦被上拉,整个人蒙在温香的被子里复又睡去。
棠儿羞极了,心跳得又急又乱,见金凤姐冷着脸,只得掀开被角,声道:“你起来。”
花无心坐起,慵懒个哈欠,睡眼朦胧,看着一屋子人,毫不拘谨,由非花伺候穿衣穿鞋。
金凤姐换了一副笑脸,躬身上前问:“爷昨晚睡得可舒坦?”
“嗯。”花无心点头。
这瘟生明显是故意犯糊涂,偏红楼规矩是他老子这帮人定的,怎同他讲得?金凤姐极力压着火气,赔笑又问:“棠儿昨夜伺候得可满意?”
“满意。”
金凤姐气得生火,面上却笑颜不改,将胸口那团火气一压再压,堆笑告退,转身后那张世故的脸拉得老长,对丫鬟们道:“好生伺候。”
随着花无心的离开,顿时清净,似乎连空气都新鲜了。
棠儿自嘲地笑了,情这种东西,多数是始于外表,陷于钱色。一顿饭几两酒,男子想要收买多么容易,稍用心,使些钱便成。
青鸢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棠儿的目光还停留在窗外那树疏影横斜的梅枝上,微微一怔,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青鸢冷冷回:“你想生孩子么?”
棠儿脸一红,接过药碗,随手将药汁倒入铜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