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醉花间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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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彤彤的落日下沉, 若血一样斑斓,浓色绝艳的晚霞如水中涟漪,层层漾漾铺在天际, 好似一副唯美的织锦画卷。

    出了丽园街向右有座红柱乌瓦的重檐八角亭,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独坐在那里, 斜阳照进岑寂的亭子内, 将她消瘦的身影投得老长。

    马车行得很慢,棠儿看见那个孤伶伶的人, 不免好奇:“那老婆婆是谁?”

    知忆看了窗外,微笑道:“她是秦淮河最老的妓,这里的人叫她落盈姑娘。生作万者妻,死为无夫鬼,她还在等那个负心的人。”

    闻言, 棠儿心潮起伏,幽幽地问:“她一直在这里吗?”

    知忆心中一酸, 点头道:“起先很多人对她表示同情,她只那人会回来,就这样痴痴的等,一等就是四十多年。”

    黄昏笼罩下来, 暮色逐渐被黑暗吞噬, 天空仿若浸透于骤然化开的浓墨中,伤感也跟着纷涌而至。

    四十多年,生命中的一万五千多个日夜,这份执着需要一颗怎样坚定的心?

    华灯初上, 男欢女爱, 这是一场身心的双重狂欢。堕入乐籍的姑娘终是财富拥有者的足下之泥,掌中玩物, 本是钱货两讫的买卖,这份交易又怎能以心相赠?

    自诩风流者不惜千金,雪肤玉肌者乐此不疲。巧布机关,情网暗结,究竟是谁应了谁的劫,而谁又入了谁的网?

    地面印着道道帘影,采莲站在椅子上用湿抹布擦洗湘洲门帘,棠儿拿檀香扇挡在头顶进了知忆的房。

    知忆眉锁春山,正与人并坐家常。她身边的姑娘年约十四五岁,穿一件湖色上衣,衬蜜色春纱裤,低头敛手,闷在那里绞弄衣角儿。

    知忆起身招呼棠儿,长长一声叹气,温声道:“这是我妹妹知夏,知夏,见过棠儿姐姐。”

    知夏显得胆怯,抬起肤色极白的脸,姿容算不上绝佳却静美如一现难见的昙花,行个万福,低声道:“棠儿姐姐好。”

    棠儿心中生出阵阵悲凉,拉知忆去里屋,语气黯然地:“是我忽略了你,听雨轩再好也是火坑,你怎能将妹妹带来?”

    知忆满脸羞愧,两行泪珠扑籁籁而下,一字一句含着无限酸楚,迸着心底血泪:“知夏被许鹏程买去,早已失了清白。温泉山庄压榨得厉害,我拿钱替她赎身,索性跟着金凤姐,好歹能存些银子。”

    棠儿不能追问端底,只感心酸难禁:贫困清寒下,亲情显得如此脆弱,女儿受不到家庭呵护,甚至成了换生存和汤粥的筹码。

    知忆鼻子一痛,抽泣道:“我们的镇子被许鹏程和秦老爷所买,知夏身子脏了嫁不出去,除了这里无处容身。她并不识字,没有才情客人做不长久,金凤姐让我瞒着,找好客人作假卖个清倌。”

    言至于此,棠儿不好干预她的家事,一股寒意直浸全身。

    娘姨来唤,胡爵爷来了。棠儿嘴角一沉,拧起裙角就往楼下走,她受够了,不想再当提线木偶,一天也待不下去。

    金凤姐原本希望胡爵爷做水仙的生意,可老人家偏偏要向棠儿卖好,慌忙追出去,恰好在楼梯口遇到,一把抓了胡爵爷的袖子,笑脸道:“不许走。”

    胡爵爷空等了三刻时辰,气呼呼将袖子一甩,“我还有事,没功夫耽搁。”

    金凤姐忙挥动起手中的纱扇,盼着能把这财神爷的火气灭一灭,“再忙也得吃饭不是,厨房有菜,您吃了再去。”

    胡爵爷板着脸,态度明显没有方才坚决。金凤姐满脸堆笑,连笑带哄将他拉进水仙的绣房,娘姨一个提示,水仙忙上前敬瓜子。

    金凤姐让丫鬟娘姨出去,好言对胡爵爷道:“我知道您瞧上棠儿那丫头,倌人不能只巴结一户客人,客人也不见得只捧一个倌人,花家爷只住过两回局,但在她身上已经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您想住丫头的局,不舍十万以上恐怕不成。”

    胡爵爷当然相信花家次子有这个财力,碍于面子,不快道:“怎么,你看我胡某人拿不起这钱?”

    金凤姐绞个温手巾拿给水仙,叫她给胡爵爷擦面,笑脸盈盈地:“谁都知道您钱多,句掏心窝子的话,您捧谁我不拿钱?我这么真心实意,无非不敢在您面前玩心思,拿手段而已。”

    这一席话得宛转圆融,有情有理,又给足了胡爵爷面子台阶,胡爵爷顿时气消大半。

    丫鬟起帘子,片刻便上了满桌菜,金凤姐坐到一旁伺候布菜,水仙亦是伶俐地斟酒。

    眼看胡爵爷不肯拿箸,金凤姐一个眼色示意,水仙很快会意,端酒杯含着一口酒,双手捧了胡爵爷的老脸。胡爵爷见她羞怯,憨态可掬,不客气朝那樱桃嘴啜去。

    棠儿出局而归,方上楼却见占绍辉匆匆帘子出来,进屋看着脸色发红的知忆,已然猜出大致。

    古色古香的梨花木案亮光润泽,薄纱窗帘随风轻舞,带入满室清新水气。

    “棠儿,我……”知忆一脸内疚,有丫鬟们在场知道瞒不下去,只半句即又咽住。

    棠儿心照顾她的情绪,委婉地:“没关系,他肯为你花银子就好。”

    知忆欲语又止,一阵犹豫过后,蹙眉道:“他娶我,我不想等了。”

    棠儿略一回想,几次茶围都有知忆相陪,并未发现两人暗中传情,认真道:“占绍辉是脂粉丛中的老手,他之所以这么快转心于你,一定是听到我不留住局的事,正在及时止损。你想,他游戏风月场,家中为何只有一妻?不添妾氏的可能只有两种,一是岳丈家底硬,他暂且不敢,二是过于精明。”

    仿若一盆兜头雪水倾倒而下,知忆浑身发凉,又羞愧又难受,语气悲辛地:“棠儿,这些我能想到,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弟弟刚成亲,聘礼买屋欠下大堆债。你正当红,无法理解别人的难处,我做清倌人一年,浑倌人三年有余,此时此刻,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五百两银子。知夏整日埋头和采莲一起做事,完全没有巴结客人的心思,照这样下去,我能赎身的可能微乎其微。我想让占绍辉替我还清欠债,跟了他多少要几个银子,若他家正室欺得厉害,慢慢寻机会跟他闹,烦他发我回来。”

    棠儿明白这叫“淴浴”,是一种变相洗清债款的方式,语气放缓,真诚地:“此法绝不可行,先不提占绍辉有多精明,听雨轩的客大多是闯南走北的富商,哪有几个真草包?妾通买卖,即便不想要是可赠可卖的,与其赶你回来,占绍辉还不如将你送人来得简单。直隶路远,若有事连个帮衬都没有,这样,我先拿一万给你应急。”

    这番话令知忆冰霜罩面,她心中一凉,拒绝道:“我不要你的钱。”

    银幕般的雨丝在微风中飘荡,知忆裙裾带风,经过蝶的房门,只听蝶呜呜咽咽哭起来:“娶我的事,你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

    被烟呛过,咳嗽后的男声:“还能不能让我安生一天了?饭得一口一口吃,我不想坍你的台,可你老是逼问,我的耳朵都起了茧。”

    “没良心。”

    “心肝,你先听我。这么多年我见的倌人太多,个个与我山盟海誓,甜蜜蜜的话一串连着一串,动不动要死要活。先前我还当真,银子使下大笔愣是一个没娶到,临了,这个妈妈不肯,那个银子没到位。冤枉花下无数瘟钱才晓得,她们要嫁并无半分真心。你若一心要嫁我,那我们约好,你安安心心再伺候我两年,到时候我保证风风光光迎你进门。”

    屋内,蝶与单松友经过一番口舌之争,努力把眼睛挤一挤,觉得又能流下几滴泪来,撒娇地腻入他怀里。

    脂粉香熏得单松友心痒难耐,温声道:“我把你当自己人,话得太直,好了,你别哭,明日给你买金怎么样?”

    蝶心中略感好受,横眸一撩,眉眼间风情流荡,红唇却是冷冰冰向下一撇,“你们男子铁心肠,不要两心相得,就是石头放被窝里也捂热了。客人虽多,我唯对你情有独钟,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这话单松友早听过多少遍了,将水烟筒一搁,耐着性子道:“好了,明日还要去金店,眼睛哭肿了多难看。”

    这家伙比猴还精,蝶只得下了这台阶,细想明日如何宰他一笔,抬手放下银钩上的帷幔。

    良宵一度,昏灯自灭,郎情妾意,一时温存无限。

    香梦沉酣,榻乱幔斜。丫鬟进来伺候梳洗,单松友和蝶如胶似漆,温存浃洽,吃着早饭,有一搭没一搭调情笑。

    大厅内坐着几拨茶围的客,蝶眉弯秋月,对月娥一个眼神暗号,照面而过。月娥一身罗绮,金摇玉响,快步走进园子,乘马车出侧门直奔福好金店。

    雨过天晴,碧空如洗。马车出了丽园街,蝶偎在单松友怀中,撒娇道:“去南大街福好金店。”

    单松友心里透亮,知道她要敲自己竹杠,笑道:“我有熟人开金店,他那里的首饰精巧,都是最时兴的物件。”

    闻言,蝶变了脸色,直起身子坐好,噘嘴道:“就去那家,我上回瞧上个镯子,一直没钱买呢。”

    见她生气,单松友爽快一笑道:“听你的,千金难买你高兴。”

    伙计热情奉茶,刘永福满脸笑容迎过来,捧上一个绒面托盘,里头是好几只闪亮的金镶宝石镯子。单松友拿起一只绕金宝石镯,懒腔道:“这些都是去年时兴的东西。”

    刘永福忙赔笑道:“全江宁的好师傅就那几个,镯子花样翻新,款式的确差不多。”

    单松友抓起蝶十指如葱般的玉手,笑道:“好宝贝,你的手指生得好,戴戒指好看。”

    刘永福一听,端来另一只托盘,里面的戒指有十数枚,金镶翡翠的,素银的,鎏金掐丝的,纯金刻花的。

    见他早有防备,蝶受了个老大没趣,一张脸明显不悦,干脆地:“你帮我挑。”

    单松友装傻不去看她,拿起一枚耀眼争光的金镶翡翠戒指,“这枚和我手上戴的很像,正好配成一对。”

    他正想为蝶试戴,蝶却正眼儿也不瞧,将拳头一握,冷脸道:“不用试了,付钱走人。”

    刘永福见男客着实气,笑脸道:“这戒指价钱便宜,原本三百两,给二位个折二百九十两,您付现银还是银票?”

    就这还二百九十两,单松友早已清楚这里的门道,爽快地:“银票。”

    满心欢喜地出门买金,就得了个破戒指。蝶只觉得比吃了绿头苍蝇还恶心,一张俏脸拉得老长,万分怨气只能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