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醉花间 (30)
中秋一节, 大家不见棠儿有客,赏榜单仍是扶摇直上,顿时没有办分与之相较的勇气。
红烛高烧, 绣房内香气缭绕, 似麝似兰, 令人心驰神荡。
水仙肤色白, 穿水红缎纱裙越衬如花美貌,蹲着亲手替胡爵爷洗脚。老人家见她俏脸微红, 美眸低垂,长长的睫毛不住跳跃,越看越喜欢,兴致颇高。
胡爵爷其实并不气,只是觉得金凤姐心黑, 老人家对水仙很大方,暗里给了很多钱。他虽懂得惜玉怜香, 可怜水仙倾国倾城貌,嫩花娇蕊,一任狂风妒雨欺,每每想到跟了比自己年长五十的老者, 万般憋屈无处倾诉。
方入秋胡爵爷就痰多, 已经由丫鬟伺候吐了好几回,捏住水仙的脸要亲嘴。水仙实在受不了,捂嘴不让,可把老人家气坏了, 白须颤动, 满是褶子的老脸猛地拉得老长,“刚花了我这么多钱, 你心里快活了,这是要我不快活?”
水仙忙换表情,媚妍婉妙,和顺如风,娇娇怯怯道:“我……我内急……”
闻言,胡爵爷枯皱的脸转怒为笑,体贴地:“快去,莫憋坏身子。”
水仙去净房,趁着没人掩面哭了一场,实在拖不下去只得回房。
锦帏半掩,佳人在怀,胡爵爷一定要行事,水仙知道他的喜好,硬着头皮从柜子里取出他存在这里的春事包儿。丫鬟用银勺在蜡烛上化开药,胡爵爷高兴吃下,抱水仙腻歪好一阵终于成事。
不到一刻时间,水仙披头散发,慌慌张张跑出来大喊丫鬟去叫金凤姐。
棠儿听到动静立刻赶了过来,只见丫鬟不知所措,胡爵爷衣衫不整缩在榻上,脸孔发紫似喘不过气。
水仙挽一挽乱发,急忙道:“他突然咳不出来,大汗淋漓,我不知道怎么办。”
胡爵爷的眼泪来回滚动,喉间囫囵不清,想话又发不出声音。
棠儿仔细一想,婆婆发病时也这样难受透不过气,忙对水仙:“他是痰卡在喉咙里,你对嘴帮他吸出来。”
水仙瞪着大大的眼睛贮望胡爵爷片刻,灵魂都在抗拒,不由后退,满脸委屈似要哭出来。
胡爵爷突然气短,喘得愈发厉害,胸膛剧烈起伏。情况紧急,棠儿将心一凛,俯身扶胡爵爷平躺,闭目以唇相接,用力一吸。
胡爵爷哑咳一声,像是杀鱼时刺破鱼泡儿,一口稠痰清爽从喉间涌出。
棠儿抱他翻身侧过来,丫鬟递来痰盂,胡爵爷一吐,猛地提气,呼吸逐渐舒畅,“好丫头,快去安排轿子送我回府,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不必承担责任。”
棠儿知道痰喘危险,但呼吸通畅就死不了人,悉心伺候他用茶,微笑道:“您这样的好人定活百岁,哪儿来三长两短,歇口气,等您好些再回家。”
老寿星寻欢毙命可是不得了的事,更何况是胡爵爷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金凤姐吓得一脸惨白,由丫鬟搀着慌跑进来,见胡爵爷气色尚好,叹道:“妈呀,这是怎么回事?”
棠儿接茶碗放到案上,“已经没事了,胡爵爷歇会儿要回去,提前准备马车吧。”
金凤姐立刻吩咐娘姨去安排,双手合拢,碎碎念叨:“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胡爵爷回府后,特命管家来听雨轩茶围,趁机悄悄拿给棠儿两万银票表示感谢。棠儿不禁感叹:老人家着实好心,回回给钱都不忘提醒,要存做嫁妆莫被旁人哄去。
辰时跑了多家钱庄,尽管很多东家都认识他,知道他是个讨债理财的好手,但出于谨慎,坏规矩被辞退的伙计是没人收用的。
辰时不敢让家人知道,自己被冤枉与姐私情遭辞退的事,依旧每日早起出门,日落归家,努力去找别的事情做。
自感情好,棠儿心中一片清亮,已经从辰时焦虑不安的表现中看出了什么,哄他出去吃大菜,套出事情始末。
这日,三辆马车停在万利钱庄门口,下来主仆,另有四个抬钱箱的家仆跟着进门。
段峰立刻笑脸相迎,恭敬奉茶。家仆将两只沉重的箱子放到柜台下,棠儿穿一身男装,从怀中拿出金表看了看,冷冷道:“让辰时出来伺候。”
段峰在她面前一下就矮了半截,躬身赔出笑脸,“他已经不在我们钱庄了,您有事尽管吩咐,我替您办。”
对于这个不厚道的大师兄,棠儿正眼不朝他瞧,转脸对家仆道:“银子不存了,你们抬回马车上。”
伙计们往这边看,段峰不敢出纰漏,点头哈腰道:“别动气,您若嫌我伺候不周,我这就去唤东家过来。”
“好。”棠儿应了,靠在椅子上悠闲用茶。
片刻后,赵宝林满面和气地过来,见来这么多人,作一揖道:“贵客驾到有失远迎,请问您要办什么业务?”
棠儿淡然搁下茶碗,“我的钱一直是辰时理,他既然不负责尽心,我也好料理一下。”
赵宝林深鞠一躬,“您先坐,我去给您列出本金,报出收益利息。”
不刻,柜台内传出算珠清脆的碰撞声。过了一盏茶功夫,赵宝林双手捧着存折过来,“连本带息,一共三十三万五千六百二十两,您是否要取些零花?”
棠儿点头,“我要全取出来。”
此言一出,赵宝林顿时变了脸色,瞠目结舌道:“钱……钱存在我们这里安全保险,还生利息,搁在家里……”
棠儿一半玩味,一半认真地:“怎么,存钱容易取钱难?”
钱庄最重要的经营标准就是方便存取,给客人提供最快捷的业务,她一句话就堵得赵宝林哑口失言。想到即将损失这么大的客户,赵宝林后悔不迭,一年三两过节补贴,还不如养着辰时一辈子。他再看几个家仆,门口的马车,客人明显有备而来,“这么大笔现银,准备需要时间,请您稍坐。”
柜台内忙得热火朝天,赵宝林亲开银库,急得摇头,悄悄从后门赶马车出去找同行紧急拆借,好不容易凑齐数额,整个钱庄骤空,没剩下几个银锭子。
目送马车载着大箱银钱离去,赵宝林转身回到店内,气得一巴掌掴在段峰脸上,怒吼道:“一下损失这么大笔存蓄,拉客户收账不见你比辰时有本事!”
段峰脸上刻着一个清晰的巴掌印,八字眉向下,“这客人仅是
第二回 来,以前的存蓄都是辰时直接拿到柜面,难道辰时去了别家,想将存款拉过去?”
姜桂之性,到老愈辣,赵宝林轰走辰时,不可能让他还有去别家钱庄做事的机会。他来回跺脚,敲一敲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照不可能,全江宁的钱庄老板我都通过气,私挪库银的伙计谁还敢要?你赶紧跟着马车,看这客人将银子存在哪家。”
金乌西沉,火烧云染透半边天,斜阳印在长廊上晃晃刺眼。
桌上摆着大堆礼品,吴丰铭拿出一叠银票交给知忆,起身要走,知夏情致难分,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拉住他的衣袖不放。
吴丰铭心猿不定,流下两滴眼泪,狠心掰开她的手,“刚给姐姐的是五千银子,你缺什么就去买,过了中秋我来接你。”
知夏抽抽嗒嗒,哭得姿容惨然,用力摇头道:“我不要银子,让我跟你回去好不好?”
知忆顿生愁容,拉住知夏轻声安慰,吴丰铭借口有饭局不能耽误,趁机纵步离开。知夏哭得梨花带雨,追出走廊,整个人恍恍惚惚,已然不知身在何方,心归何处。
吴丰铭半月不来,人如风筝断线,出笼雀鸟,连个影儿也见不着。知夏食不知味,整日歪在榻上以泪洗面,好心的姑娘们轮番来劝,怎奈她脑中只有一根弦,如何都劝解不进。
知忆揪心难受,请妈妈去吴家听。妈妈眼头亮,带着几坛好酒,花生米,三斤卤牛肉,从门房那里得知吴丰铭十月要成婚,家里看得紧不让轻易出门。这消息仿若一记闷雷,知忆不敢将实情告诉知夏,只能隐瞒,吴丰铭去外地做生意暂且不能过来。
石中玉与蝶得火热,心甘情愿掏银子住局,蝶满面春情,将平生一等迷人的伎俩施展出来,正如大旱望雨至,神魂俱放。
次日,石中玉心中简单筹划,去找金凤姐探赎身的事。蝶早已厌倦卖笑追欢的烟花生涯,看准石中玉有真本事,一百个愿意跟他好好过日子。
金凤姐着实没想到这么快,喜眉笑脸,手势翩翩,毫不客气开口就是六万。
闻言,蝶当场就哼出一声,把俏脸一拉,低声咕哝:“我是亲爹三十两卖进来的,这么多年,为你挣了多少?”
金凤姐翘足而坐,瞥她一眼,和气面孔,语调却是冷嘲热讽:“哟,这还没出门胳膊肘就知道向外,还用我教的那套词。蠢丫头,你没脑子还别不信,我这是抬你懂么?石老爷肯拿银子才是真心,若知难而退,你正好瞧清楚,往后好好巴结客人,别整日做梦,异想天开。”
蝶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担心石中玉变卦,急得直流眼泪。
见她这样,石中玉一脸庄重之容,正颜正色对金凤姐道:“我真心纳她为妾,六万太多,你重新个数。”
金凤姐稍一思索,笑意不改道:“勿要贵,肉身有价艺无价,这么大的听雨轩,人吃马喂哪里离得开钱?买这丫头不过五岁,养到十六岁才做生意。歌舞,琵琶,琴瑟,写字,请的是最好的师傅,吃好不,石老爷自己问她,穿过差衣裳没。我啊,当她是亲闺女,有个头疼脑热,哪回没亲自照料?”
所谓家财百万不过是外人奉承,而已。石中玉沉吟片刻,颇有诚意地:“我也瞧出你对蝶倾注感情,不过她这个年纪性情已定,该回正轨相夫教子。”
蝶粉靥妆花,流波低盼,心似玲珑,眼似明月,越发看出石中玉品行好处来。
金凤姐缓慢摇起纱扇,语气和平地:“十个姑娘九个不会巴结,单那一个相貌蛮好,伶俐懂事。蝶才满二十年轻貌美,正是好做生意的时候,一年进账不多,底两万绝不成问题。你石老爷倒是算算这笔账,自己多少讨她合适。”
她得没错,自己还能在听雨轩待五年,运气好六万两年就来。蝶忽感无望,眼泪对着石中玉,悲切道:“我没福嫁你,你不必破费这么大笔银子。”
这鸨妈话确有一套,有情有理,面面俱圆。石中玉拉了蝶的手,“六万不是数,我先书信回家与妻商议。”
蝶又惊又喜,莞然一笑,激动地:“我真心嫁你,绝无二意,自己存着一万多可以拿出来。”
石中玉脑有成算,心头一亮,脸上不由浮起笑容:“不急,你等我消息。”
石中玉不懂红楼里的规矩,做东在城北的一家饭馆宴请几位友人,席间不叫局,主要想听听意见。
酒香肉香,满桌堆叠着好酒好菜,石中玉斟了一巡酒,原原本本了半刻钟,一桌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笑着趣。
占绍辉病刚好不便饮酒只喝热茶,慢声道:“这些年东奔西跑,我住在堂子里的时候比家里还多,各地脂粉大有领略,江南女子温柔乖巧,到底多是一般性情。貌美心脏的大有人在,玩玩可以,娶是另一回事,六万不是钱。”
储红涛带着几分醉意自斟一杯,不禁笑道:“你和知忆姑娘要好,这话可要讲良心。”
占绍辉敛笑不语,许久才叹出一口气道:“我虽理智但非皂白不分,这话换早些时候出来一点也不违心,此刻不是我故意好,就知忆对我那份真心便不可一概而论。金陵王气黯然收,倌人们多半都是敲竹杠之辈,细细想来,却也怪她们不得。迎新送旧本就是她们的营生,不用点心拿假话哄我们这些体面人,哪里捞得到钱。”
储红涛想起棠儿顿感惋惜,长吁短叹,“如花美玉的好姑娘,怎奈何就做了这行生意,想想真是可怜。做客人的也就把她们当作消遣,花点银子,完事拍屁股走人,半分情面也无。客人这边也不容易,遇上蛇蝎美人,指不定就成了冤大头活王八。总之,姑娘待客人,你假我也假,拿真心倒是各自烦恼喽。”
占绍辉看着石中玉,认真道:“你想娶蝶,我们实也不上支持或者反对。我有一个生意上的朋友确实刚着了道,娶妓做妾,立时就戴了绿头巾,家中闹得鸡飞狗跳。不是我偏袒,鸨妈金凤开的六万在我们的角度是多,在她那边实际不算,就这几个月,我在听雨轩花下五万多银子。当然,我花这些钱也不全是住局,金凤此人有门路且与县丞相好,为我办了些顺当事。知忆也提要嫁被我堵回去,我晓得她心真,家里那个就是醋坛子,娶的话暂不考虑。”
石中玉这才明白,原来听雨轩的生意多少带点官商搭桥,觉得占绍辉话语公正。他最终再盘算一回,定主意,“蝶自己存着一万,我本怜惜不愿她底子掏尽,既她也有诚意,就这么定了,我拿五万娶她回家。”
此言一出,大家又开始劝他先观察一段,石中玉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做人讲到自己的义,当做好事救她出苦海,她真是聪明人就该明白如何经营往后的人生。”